覓畫記·黃賓虹:石濤以後,賓翁一人而已(上)韋力撰

關於黃賓虹在中國繪畫史上的地位,陳傳席在其專著《中國山水畫史》中給出的評價是:“黃賓虹在山水畫史上具有重大的意義,他是振起近代山水畫的第一個關鍵畫家。他的畫結束了山水畫壇上的衰微萎靡的舊狀態,開始了雄渾蒼莽、大氣磅礴的新時代,使瀕臨滅息的中國山水畫獲得了新生。”劉曦林在《黃賓虹與二十世紀山水畫壇》一文中也稱:“從傳統變革型山水畫這個領域來講,黃賓虹以其沉雄的筆墨和豐富的表現,是坐在第一把交椅上的大師。”


為什麼能給出這麼高的評價呢?就黃賓虹的生平來看,他大約有兩方面的成就:一者,是他對中國畫理的系統梳理;二者,是他獨創了“積墨法”的繪畫方式。邵洛羊在《從張彥遠到黃賓虹一脈相衍的筆墨觀》一文中稱:“有清一代,墨法中力爭上游者,當推石濤。至於現代,用墨精到而富創造的數黃賓虹先生。”


覓畫記·黃賓虹:石濤以後,賓翁一人而已(上)韋力撰

黃賓虹《畫論圓》選自《黃賓虹書畫集》


黃賓虹的用墨是如何精到呢?王伯敏在《“黑、密、厚、重”的山水畫》一文中總結為三點:“黃賓虹的晚年變法,概括起來有這麼三點:一是運用積墨、宿墨,明人如沈周,清初如石谿、石濤和龔賢,都曾使用。惟漬墨,則由黃賓虹摸索出來,並強調其‘漬’痕的特殊表現,使所畫韻味更足。黃賓虹不僅用‘漬墨’,有時還用‘水漬’,足使畫面更富變化。二是用點彩法。黃賓虹在畫上設色,不是用羊毫去渲染,而是以紫毫蘸顏色去點染。三是鋪水法。這在黃賓虹的畫法中是非常別緻的。一局畫面的氤氳之趣,可謂無以復加;江南溪山的潤溼氣候,也為之獲得自自然然的表現。黃賓虹的三法歸一,便成為黃賓虹晚年變化出來而臻於神化的墨法。”


由王伯敏的這段論述可知,黃賓虹最強調用墨之法。他的用墨方式既有繼承也有獨創,他對古人的用墨之法去其弊端取其精華,而後創造出具有獨立面目的積墨法。李可染在《談學山水畫》一文中對黃賓虹的積墨法有如下描繪:“畫山水要層次深厚,就要用“積墨法”。積墨法最重要,也最難掌握。大家都知道在宣紙上畫第一遍時,往往感到墨色活潑鮮潤,而積墨法就要層層加了上去。不擅此法者一加便出現板、亂、髒、死的毛病。近代山水畫家黃賓虹最精此道,甚至可以加到十多遍,愈加愈覺渾厚華滋而愈益顯豁光亮。”


以上是他人對黃賓虹用墨之法的評價,而賓翁自己怎麼解讀用墨的妙處呢?《黃賓虹論畫錄》中有他的如下自道:


墨為黑色,故呼之為墨黑,用之得當,變墨為亮,可稱之為“亮墨”。每於畫中之濃黑處,再積染一層墨,或點以極濃宿墨,幹後,此處極黑,與白處對照,尤見其黑,是為“亮墨”。亮墨妙用,一局畫之精神或可賴之而煥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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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嵐影疊嶂圖》選自《黃賓虹書畫集》


以水墨繪畫乃是中國畫的精髓之一,中國傳統用墨方式乃是近黑遠淡,黃賓虹卻能反其道而行之,他用層層疊加的濃墨,卻顯現出了通透之感,這正是其絕妙之處。周學斌在《黃賓虹對“用光”的重大貢獻》一文中說:“中國畫以墨色為主,用墨之精者,滿幅淋漓,晶亮渾厚;其不善者也往往容易灰暗悶塞。關鍵在乎通透二字:‘用光’可助達到密處透氣之目的。賓虹曰‘整體密實、一炬之光,如眼之有孔,通體皆虛。’用光之妙,竟可達到如此境界!”


通過層層疊加的濃墨表現出光的通透,這正是黃賓虹繪畫技巧的絕妙之處,故周學斌在其文的引言中對黃賓虹的這個貢獻作出瞭如下點評:“傳統中國畫的技法研究,必談用筆用墨,而未言‘用光’,有之,當自黃賓虹始。賓虹雲:‘畫有起點,始言光線。’又云:‘整體密實,一炬之光,如眼之有孔,通體皆虛。’此是有意識在畫面上運用光(光點、光斑和光塊)來達到畫面效果的總結,可謂‘用光’理論之先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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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蜀江歸舟圖軸》選自《上海博物館藏畫》


關於黃賓虹在用墨上的獨特性,以及他在前人用墨基礎之上所作出的突破,王魯湘在其專著《黃賓虹研究》中給出瞭如下總結:


要想使光重新閃爍於中國山水畫,第一要緊的就是把墨使足,擺脫元以後幹墨皴擦的習氣,在墨法上來一次革命。清代布顏圖曾經把“墨分六彩”的系統區分為正墨和副墨,把“白乾淡”稱為正墨,把“黑溼濃”稱為副墨。“正墨定之”,“副墨成之”;“正墨為君”,“副墨為臣”。布顏圖的這個“六墨”系統反映了明清墨法的實際情況。黃賓虹要反對明清山水畫的蒼白枯硬,首先就要革這個“六墨”系統的命,反其道而行之,把“黑溼濃”提到正墨的位置。在他的“七墨”(濃、淡、破、潑、漬、焦、宿)系統中,焦墨、宿墨是“黑”墨,漬墨、破墨、潑墨是“溼”墨,再加上一個濃墨,“七墨”中就有六墨屬於布顏圖所謂的“副墨”。由此比重可見,黃賓虹在墨法上對明清繪畫來了一個翻天覆地的革命。


由此可見,黃賓虹在用墨方面有著如此高的成就。從人生履歷來看,黃賓虹算得上是少壯工夫老始成,因為他在中國畫上所作出的巨大成就,基本上是到其晚年才綻放出異彩。關於他的人生履歷及其繪畫經歷,黃賓虹寫過一篇篇幅較短的《自述》,其首先講到了自己的籍貫及名和字:“賓虹學人,原名質,字樸存,江南歙縣籍,祖居潭渡村,有濱虹亭最勝,在黃山之豐樂溪上。國變後改今名。幼年六七歲,隨先君寓浙東,因避洪楊之亂至金華山。”而後他說到了個人喜愛書畫的緣由:“家塾延蒙師,課讀之暇,見有圖畫,必細意觀覽。先君喜古今書籍書畫,侍側常聽之,記之心目,輒為仿效塗抹。遇能書畫者,必訪問窮究其理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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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蜀山圖》選自《黃賓虹書畫集》


由此看來,他對書畫的喜好乃是出自天性,恰好他的父親也喜好收藏古籍及字畫,這個愛好對黃賓虹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而一位姓倪的老人則對黃賓虹的繪畫觀念產生了直接的影響:


時有蕭山倪丈炳烈善書,其從子淦,七歲即能畫人物花鳥。其父倪翁,忘其名,常攜至餘家。觀其所作畫,心喜之而勿善也。意作畫不應如是之易,以其粗率,不假思索耳。其父年近六旬,每論畫理,言作畫必先懸紙於壁上而熟視之,明日往觀,坐必移時,如是三日,而後落筆。餘從旁竊笑,以為此翁道氣太過,好欺人。請益於先君,詔之曰:兒知王勃腹稿乎?因知古人文章書畫,皆貴胸有成竹,未可枝枝節節為之也。


剛開始黃賓虹對倪翁的繪畫醞釀過程不以為然,其父藉此規勸他做任何事情都要等到成竹在胸後再動手,為此黃賓虹特意向倪翁請教作畫及書法的訣竅:“翌日,倪翁至,叩以畫法,不答。堅請,乃曰:當如作字法,筆筆宜分明,方不至為畫匠也。餘謹受教而退。再扣以作書之法,故難之,強而後可。聞其議論,明昧參半,遵守其所指示,行之年餘,不敢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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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賓虹《吳中紀遊》選自《黃賓虹書畫集》


以上就是黃賓虹學習繪畫的內因與外因,而他一生都從事著與美術有關的研究與創作,能夠將一種愛好變成終身事業,這正是令人歎羨之處。但人生之路都不可能一帆風順,32歲那年,他聽聞到康有為等人發動公車上書,激發了他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知識分子入仕之心,他立即寫信給康梁,表明自己對這種行為的支持,因為他認為“政事不圖革新,國家將有滅亡之禍”。


黃賓虹是一位敢想敢幹之人,他對康梁變法不只是口頭支持,更重要者,他將自己的報國之心付之於行動。光緒二十一年的夏天,他特意去見了譚嗣同,經過一番商議,黃賓虹與武舉人洪佩泉、武秀才汪佐臣招集人馬進行秘密練武。光緒二十四年,戊戌變法失敗,譚嗣同被殺於北京菜市口。聞聽此訊,黃賓虹痛哭不已,不久他秘密練兵之事被人舉報,黃賓虹聞訊躲到了河南開封。


到了光緒三十二年,黃賓虹的反清之心依然未曾磨滅,他在這一年跟同盟會會員許承堯等人以紀念黃宗羲為名組成“黃社”,以此秘密宣傳革命思想。為了籌措革命經費,黃賓虹在家中的後院私鑄銅錢,他的所為被人密告為“革命黨人”,為了逃避抓捕,經友人相助,他化妝後逃往上海。1911年武昌起義後,上海商團組織人馬攻打滬南高昌廟軍械庫,黃賓虹參與了這場行動。軍械庫被攻下後,他製作了一面大白旗,以此來慶祝上海光復。


覓畫記·黃賓虹:石濤以後,賓翁一人而已(上)韋力撰

黃賓虹《溪橋初霽》選自《黃賓虹書畫集》


從這些經歷看,青壯年時期的黃賓虹為了民族的振興,可謂不遺餘力。然而不知什麼原因,上海光復後,他就激流勇退不再參與政事,將所有的心思用在了研究藝術史和繪畫創作方面。王非在《黃賓虹的繪畫史觀》一文中談到:


有兩件事,可能對他的畫學思想有巨大影響。一件是1908至1916年與鄧實合編出版《美術叢書》。一件是1936至1939年應邀審查鑑定故宮南遷之大量文物字畫。對歷代字畫原作的鑑定,“所見真跡不下十萬餘”,“於名家無不參究”,使他見多識廣,辨良莠而識真偽,再加上他畢生酷嗜金石古鉨文字,收藏豐富,考證精詳。


《美術叢書》是一部大部頭的著作,這部書收錄了歷代與中國美術史有關的文獻。他當年跟鄧實合編的該書,至今仍是研究中國繪畫史最重要的參考資料之一。黃賓虹編輯了這麼一大套書,等同於他對中國繪畫史作了一遍系統地梳理,陳傳席在《中國山水畫史》中說:“他對古代畫論畫理的研究,尤能鑑賞和擇優學習優秀的傳統。繼明末清初李日華、周亮工之後,黃賓虹可謂優秀的大鑒賞家,惜因其畫所掩,不為世人矚目。”俞劍華則認為黃賓虹對於繪畫史的研究有開拓之功:“黃賓虹是繪畫界的老前輩,也是繪畫史這門學科研究的老前輩。”


更為重要者,他並沒將這些梳理停留在從文獻到文獻的淺層次。因為特殊的機遇,他看到了數量巨大的歷代繪畫精品,這些因緣結合在一起,使得他對中國畫的畫理有了系統地思索。比如他在《論中國藝術之將來》一文中談到:


夫中國文藝,肇端圖畫。象形為六書之一,模形尤百工之母。人生童而習之,及其壯也,觀摩而善,至老弗衰,優焉遊焉,葳焉修焉,不敢躐等,幾勿以躁妄進。故言為學者,必貴乎靜;非靜無以成學。國家培養人才,士氣尤宜靜不宜動。


覓畫記·黃賓虹:石濤以後,賓翁一人而已(上)韋力撰

黃賓虹《新安江紀遊》選自《黃賓虹書畫集》


黃賓虹認為中國藝術的起源就是繪畫,而中國文字也是由繪畫而生,文字與繪畫都有著十分悠久的歷史,想要了解中國藝術就必須瞭解它們的歷史,這需要長期的積累,急功近利地冒進顯然無法瞭解中國文化精髓所在。而若想在中國繪畫方面有所成就,則必須從學習書法入手,學習書法的前提則需要先讀古人之書:“然品之高,先貴有學。李竹懶言:學畫必在能書,方知用筆。其學書又須胸中先有古今;欲博古今,作淹通之儒,非忠信篤敬,植立根本,則枝葉不附。斯言也,學畫者當學書,尤不可不先讀古今之書。”


清康熙年間,社會上開始流行一部教人如何繪畫的書,這部書就是《芥子園畫譜》,也稱《芥子園畫傳》,很多人都是通過該書來學習繪畫,黃賓虹對這種學習方式大不以為然,《賓虹畫語》中稱:


古人學畫,必有師授,非經五七年之久,不能卒業。後人購一部《芥子園畫譜》,見時人一二紙畫,隨意塗抹,已覺貌似,作者既自鳴得意,觀者亦欣然許可,相習成風,一往不返。士夫以從師為可醜,率爾作畫,遂題為倪雲林、黃子久、白陽、青藤、清湘、八大,太倉之粟,仍仍相因,一丘之貉,夷不為怪,此畫法之不研究也久矣。


黃賓虹十分強調學習繪畫要有師承,僅靠臨摹畫譜,顯然不能得到古人繪畫的精髓。所以他認為:“自《芥子園畫譜》一出,士夫之能畫者日多,亦自有《芥子園畫譜》出,而中國畫家之矩矱,與歷來師徒授受之精心,漸即澌滅而無餘。”


既然臨摹畫譜不是學畫的好方法,那怎樣才能學好中國畫呢?黃賓虹在《怎樣才是一張好畫》一文中解釋了這個問題:“畫者深明於法之中,能超乎法之外,既可由功力所至,合其趣於天,又當補造物之偏,操其權於人,精誠攝之筆墨,剪裁成為格局,於是得為好畫,傳播於世。世之慾明真宰者,舍筆法、墨法、章法求之,奚可哉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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