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葩星球(中)

我从没幻想过,有一天能参加辩论,因为我知道这对一个哑巴来说实在是种奢望。但当我被带到奇葩大辩堂——这座奇葩星球圣殿的中央舞台时,一下子我还是恍惚了。我真的是个哑巴吗?


我回想起二十三年前最后一次到首尔市辩论技能康复中心的那天下午。当医生用一长串极其专业而我无法复述的词句向我的父母说明我将永远不能讲话的时候,我看到了有一抹光在父亲的眼中消失了。整个医院里嘈杂的辩论声在那一瞬间像被音频压缩器抽成了一根针,掉在地上。医生大概是想安慰一下失神的父母,咳了一声对他们说:“万幸的是孩子的听力没有问题,这种情况其实不太常见。”母亲显然没有把这当成是星球球父的特别恩宠,两行眼泪在那一刻倾落。


我揉了揉眼睛,回过神,医生那句冷酷的判定像是冰冻在我的记忆里,这么多年挥之不去。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唉,我是哑巴这件事还要怀疑么?可是,那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里呢?我扫视了一圈大辩堂,奇葩星球的精英辩手们正在涌入,在其中我认出了几个奇葩,是父亲以前的队友和对手。


父亲是青云镇名噪一时的反对派,最辉煌时用三次辩论连续改变了星球球长对“星系移民”计划集体迁徙指标分配方式的决定。第一次把摇号分配改为按年龄由大到小分配,第二次又改为按年龄由小到大分配,第三次则又改回摇号分配。听起来很荒诞,但却是奇葩星球真实的事,作为反对派就是要反对现时的一切。在那三次辩论中,父亲凭借出其不意的论点,耍得反对反对派团团转,因为他们唯一的立场就是反对一切反对派的立场。父亲寄希望于我比他更为出色,成为一名创造历史的反对派,虽然自我出生就没有发出过一点声响哪怕一声啼哭,但他总说疯子用沉默顿悟成天才,就在平凡的奇葩喋喋不休时。不过后来,这句话成了反对反对派口中的笑料,当我是哑巴这件事在镇上传开,他们极尽所能嘲讽父亲。


“真高兴在这里见到你,孩子!你还记得我吗?”有几个奇葩认出了我,来到我跟前,脸上堆满笑容。我下意识躲开了他的目光,点点头,隐约有印象当年羞辱父亲时他笑得最大声。“想不到你都长这么大了,这些年过得好吗?”另一个奇葩对我说,父亲就是在他发言之后羞愤自杀的,我一直记得。他大概察觉到了我的异样,还没等我表示,便说要先去准备一下,就转身走开了。“你母亲身体还好吧?”父亲以前的队友说话了,我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他,不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真的对我的家事漠不关心。母亲在父亲自杀后变得有些疯癫,后来离家出走说要去马伊斯特神庙忏悔罪过,就再也没有回来,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我把眼神在他身上挪开,转过身,走出了他们的围绕。


我找到被安排的座位坐下,脑子里全是疑问不解。把我带到这里就是要看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哑口无言,让我代替父亲接受新一轮的羞辱吗?明明一直以来我都像是消失在别的奇葩视线中一样独自成长的,怎么刚刚他们会一反常态地同我打招呼呢?我看他们脸上的热情,虽然有些虚假,但不像故意要让我难堪,那些问候反倒让我感觉有些受宠若惊。


“梆!绑!梆!”


一阵尖锐有力的木鱼声打破我的沉思,诺大的会场由刚刚的躁动瞬间变为沉寂,让本来微弱的木鱼回声显得清晰悠长。奇葩们有的张着嘴有的眯着眼,把表情保持在说出最后一个字的那一瞬间,生怕多眨一下眼睛动一动嘴唇都会发出声响,破坏庄重肃穆的气氛。我看着他们生动奇特的表情有点想笑,但我在电视上看过,木鱼敲响就是要正式辩论了,所以我憋着没笑。


“今天我们举行奇葩星球第八次终极大辩,辩题是……”什么!?这里是终极大辩?星球五年一度的辩论盛典?我惊讶的快要站了起来,但也惊讶的有些动弹不得,不可思议、三生有幸、难以置信这些词像一部部赛车在我脑中飞速转圈。我很爱辩论,但我无法参加辩论,因此多年来我的爱一直被埋在心底,我没有机会向谁表露心迹,只能默默珍藏这份爱。我想一定是马伊斯特球父在我日复一日的祈祷里听到了它,一定是克昂英阁先知在我哪一次参悟《情商经》时为我解开了希望之谜,一定是平行时空里的“父亲”拨乱了命运时钟让我代他实现心愿……我知道我的思维开始错乱,但我难以自抑并且有些享受。


不知什么时候,反对派第一位辩手已在舞台中心开始发言,我心中慌乱根本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不过没关系,从我周围辩手们稀落的笑声里就能知道他只是一个讲冷笑话的“暖场王”,完全不会影响辩题立场。在他毫无吸引力的发言中,我渐渐冷静,看着他走下舞台,向我这边的一个空座走来,我猛地意识到,我正坐在辩手中间!为什么安排我坐在这里?难不成要让我发言吗?他们不知道我是哑巴吗?当年父亲被群嘲的画面忽然闪现在眼前,如果换做百口莫辩的我,岂不是更加难堪!想到这,心中欣喜顿时褪去,不安渐渐翻涌。


幸好接下来上场的反对反对派派出了一位段子手,开口没几句便引来哄堂大笑,才让我紧绷的神经有些放松。我暗下决定,先好好欣赏吧,一会儿谁要让我做准备上场,我就提前去厕所开溜。场上又是一片笑声,里面还夹杂了几声欢呼,段子手借用“暖场王”刚刚讲完却没响的梗揶揄了一下反对派,收获不错的效果。


不过我很清楚,再搞笑的段子也没有拽两句经济学家雪泽·冯曾说过更触动心灵,再贴切的比喻也没有给你掰开揉碎把道理讲清来的实在。开场把气氛哄起来固然重要,如果还能改变三五个奇葩的立场自然也很厉害,但相比之下,我更喜欢伟大的辩手们——无论反对派还是反对反对派能用缜密的逻辑撼动我的立场。


我期待下面的辩手能让我不虚此行,毕竟我是冒着那些口吐莲花的奇葩可能要群嘲我的风险来观看这场大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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