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選自公眾號歷史研習社
01
琉球，萬國津樑
近代日本對外擴張的第一步在哪裡？
琉球。
1868年，日本開始明治維新，確立了以侵佔中國為核心的“大陸政策”。野心勃勃的日本，只不過“維新”了六年時間，就迫不及待要對外發動侵略戰爭。1874年，日本藉口臺灣土著殺害琉球船民，要武裝侵臺，這就是所謂的牡丹社事件。當時，日軍有近6000人強行登陸臺灣。
清廷得知後，李鴻章立即命令淮軍13營6500人登陸臺灣對抗日軍。經過洋務運動，淮軍已經裝備洋槍洋炮，又有多年鎮壓太平天國和捻軍的戰爭經驗，戰鬥力相當可觀。淮軍上島後，很快就控制住了局勢。加上臺灣地區溼熱的氣候，大量日軍得了熱帶疾病，不堪一戰，且軍費也捉襟見肘，因此急於求和。最終，在英國公使威妥瑪調停下，中日雙方於1874年10月簽訂北京專約，結束戰爭。
琉球是中國的藩屬國，臺灣是中國的一府，船民被殺事件純屬中國內政，跟日本人沒有半毛錢關係。然而，昏庸的清政府竟然在跟日本簽訂的北京專約中，承認日軍此次行動是“保民義舉“，並且要給日本”撫卹銀兩“。後來，這個“保民義舉“被日本歪曲解釋為中國承認琉球屬於日本，成為日本對琉球侵略的張本及所謂法理根據。
琉球雖然只是太平洋上一個小小的島國，但是它的歷史絕非乏善可陳。明朝崛起之後，琉球很快融入明朝的朝貢體系，並開始與朝鮮等國進行外交往來。它以“蕞爾小國"的姿態，透過中國朝貢貿易體系，善用中國海禁政策的機會，藉轉口貿易之盛，建構出罕為人知的海上交易網絡。
琉球群島上最初有山南、中山、山北三個國家，三國都是明朝的藩屬。明朝洪武年間，朱元璋還曾派大批善於造船航海的技術人員幫助琉球。在明朝的幫助下，琉球商船縱橫東亞汪洋，成就“萬國津樑”的美名，萬國津樑之鐘的銘文上鐫刻著“琉球國者，南海勝地，而鍾三韓之秀，以大明為輔車，以日域為唇齒，在此二中間湧出之蓬萊島也，以舟楫為萬國之津樑。”
1429年，中山國統一三國，明政府冊封中山王為琉球王，從此琉球王國的國王繼位都需要中國的冊封。
▲中山王尚巴志與國師明朝人懷機
16世紀末，豐臣秀吉統一日本，準備入侵朝鮮，他要求薩摩、琉球合計提供一萬五千軍兵力。琉球是大明的藩屬國，憑什麼要給你日本提供炮灰？琉球一邊拒絕日本的無理要求，一邊將此事通報給了明朝。不過，為了不徹底激怒豐臣秀吉，琉球最終決定向日軍提供七千人份的後勤物資和軍費支援，總算沒有引火燒身。
1603年，德川家康建立江戶幕府，琉球又因為拒絕向他派遣謝恩使團而與德川家康交惡。1609年，薩摩藩在幕府的指示下，大舉入侵琉球王國，強迫琉球納貢。琉球打不過，只好答應向日本——不對，是向薩摩藩納貢。很多人認為此後琉球成為了中國和日本兩個國家的屬國，其實嚴格說來並不十分準確。
不過這件事，明朝自始至終並不知情。
清朝建立之後，琉球主動向清朝納貢，並且使用清朝年號，請求清政府冊封。清順治帝封尚質王為琉球王，琉球王國成為大清的藩屬國。
儘管琉球王國對薩摩藩稱臣，但是琉球王國早已是個
“小中華”。琉球的居民，除了島上的原住民，絕大多數都是來自大陸福建、廣東的移民。根據一項不完全統計稱，閩人三十六姓目前在該島的後裔人數大約有2萬人。在明清時代，琉球國不斷向南京和北京的國子監以及福州的琉球館派遣留學生，學習中國的語言和文化。因此島上通用的語文，也都是漢語漢字。琉球王府對外文書都是使用漢文文言文書寫的，只有對日本的文書用的是日本語的侯文。著名歷史學家唐德剛曾說，“吾人讀古琉球王國老檔案，可以說無一字不識。琉球在民族文化上，實在是和中國血肉相連的一部分。”
因此，琉球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文化上，都毫無疑問的跟中國更為親近。至於琉球向薩摩藩稱臣納貢，只不過是迫於日軍的淫威，所做出的一種自保的權宜之計而已。
02
清政府拋棄琉球
1853年5月，美國海軍准將佩裡的艦隊第一次到達琉球。1854年3月，佩裡要求日本開放琉球的那霸港口，日方表示琉球是個主權國家，無權決定其港口開放權。
然而，1871年，日本在全國廢藩治縣，竟然自作主張，擅自將琉球國當作令制國編入鹿兒島縣。1872年，琉球國又被改設為琉球藩，這一切為1874年日本的”保民義舉“做好了鋪墊。
琉球王尚泰不甘心國家滅亡，暗中命令國舅尚德宏向清政府求救。當時中國駐日欽差大臣何如璋認為日本國力還很微弱，內伏危機，估計不敢開釁，主張據理力爭，對日本採取強硬政策。但是，李鴻章卻認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致函總理衙門，建議對日本據理詰問，至於結果如何 , 則不在考慮之中。而且，這種口頭抗議主要是做給中國人看的，怕“清議所不容”。
其實，李鴻章採取敷衍的態度，也是無可奈何。從睜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林則徐開始，清朝有見識的官員眼裡只有“利炮”，而無“堅船”。所以洋務運動搞了很多年，中國只在造洋槍洋炮上下了很多功夫，卻忘了打造一支現代化的海軍力量。這導致牡丹社事件發生後，李鴻章調淮軍去臺灣還要租用外國的商船。由於沒有軍艦護航，淮軍將士們在船上都膽戰心驚，生怕日軍會半道截擊，大家都葬身魚腹。
▲琉球王國的都城首裡城，現在是世界文化遺產
沒有一支近代化的海軍，中國根本無法實力干涉琉球事務，只能打打嘴炮，過過嘴癮。
對於清政府的嚴正抗議，日本政府不屑一顧。1879年，日本兩度宣佈“琉球處分”，廢琉球國而納鹿兒島縣。但琉球王尚泰仍然指望不靠譜的清政府前來干涉 ，他聲稱“在清兩國尚未達成協議 期間，提出誓約，不僅無以對清帝國，而且必受其譴責”。同年3月27日，日本派兵鎮壓琉球皇室，末代皇帝尚泰王投降時呢喃一句「命こそ寶」，意為生命是至寶，為琉球文明獻上最後的輓歌。
4月4日，日本宣佈設下衝繩一縣，琉球國貴族鍋島直彬為第一任縣令，為琉球國正式畫上句號。
雖然清政府無力干涉，但依然期望能夠保住宗主國的面子。所以，李鴻章就請正在訪華的美國前總統格蘭特居間調停琉球問題。格蘭特到日本後，提出了兩分琉球的建議。日本則在格蘭特提議的基礎上，制訂了題為《球事存案》的新方針, 把宮古、八重山群島劃歸清帝國管轄, 想以兩分琉球，換取中國內地自由通商和所謂“一體均沾”的不平等利益。
恰在這時，中俄關系緊張，清政府害怕日俄聯合侵略中國的東北和朝鮮，於是採納了張之洞“拒俄聯日”方針，接受了日本兩分琉球和修改中日通商條約的方案，並草簽了《琉球專案草案》, 只待兩國最後簽字生效。
這個草案雖然不至於讓日本侵佔整個琉球，但是卻讓日本得以損害中國的主權。不久之後，中俄解決了伊犁問題，李鴻章立即致信總理衙門，要求政府“力持定見”，不要害怕日本的”虛疑恫喝”。
由於清政府拒絕批准《球案條約》，琉球問題被長期擱置起來。後來由於日本向朝鮮擴張，中日雙方都被朝鮮問題所吸引，琉球問題不再提起，清政府也就默認了日本對琉球的吞併 。
不過，從牡丹社事件到日本吞併琉球，深深刺激了李鴻章，他決心要為中國打造一支現代化的海軍力量。經過多年的苦心經營，中國終於建立起一支強大的北洋艦隊。
遺憾的是，由於體制等方面的掣肘，這支艦隊只是表面上看起來強大，實際上不堪一擊。最終，它沒能幫助中國奪回琉球，甚至自己還全軍覆沒。
03
蔣介石的致命失誤
琉球被日本侵佔後，島上民眾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痛苦。
欲滅其國，必滅其史，日本政府禁止琉球人使用琉球語、強逼琉球人放棄舊名、刻意貶低琉球本土文化、禁止進行舊有文化習俗等。種種粗暴的做法，使皇民化政策失去民族共融彈性，難以順服琉球人進入日本帝國的懷抱，雙方之間的反抗與鎮壓從未斷過。
到了二戰時期，日本更將琉球人安置成帝國邊陲的”二等公民“，和朝鮮、臺灣等殖民地一樣，是未開化的殖民地遺民。
日本政府一方面將琉球人視為“未開化的他者”，剝奪他們的話語權，一方面又要求他們肩負起”天皇子民“的責任，殊死對抗外敵來襲。日軍勒令大量琉球人參軍入伍，為日本戰死沙場，成為法西斯的炮灰。
按理說，琉球已經成為日本的沖繩縣，是日本的一部分，但是日軍從不把沖繩人當成同胞。很多衝繩人會被無辜汙衊成為間諜被殺，還有不少衝繩婦女遭到強姦。他們的食物居所更被日軍沒收自用，導致無數沖繩人死於飢餓、缺水和瘟疫。更可悲是作戰後期的沖繩戰役，日軍實行焦土戰略，強逼一千多個沖繩人集體自殺。一個個含淚按下手榴彈的沖繩人，被迫與日本帝國主義生死與共，玉石俱焚。
▲沖繩戰役
沖繩人，究竟是誰？
如果是日本人，那麼為什麼他們要被日本軍人如此虐待和背叛？如果不是日本人，那為什麼自己要被逼迫使用日本語，穿日本衣，起日本名?
本來，在二戰期間，沖繩人有可能成為中國人。
1943年，中美英三國元首在開羅聚首，著重討論聯合對日作戰問題和戰後如何處置日本的問題。
會議召開前，軍事委員會參事室擬定的問題草案中，指出日本應將以下所列歸還中國：甲，旅順、大連；乙，南滿鐵路與中東鐵路；丙，臺灣及澎湖列島；丁，琉球群島。但該草案特別註明琉球：或劃歸國際管理，或劃為非武裝區域。而由國防最高委員會秘書廳擬定的《戰時政治合作方案》中提出：收復1894年以來日本所取得及侵佔之領土。
琉球是1879年被日本正式吞併的，這表明國民政府並不打算收復琉球。
開羅會議期間，羅斯福對蔣介石說：“琉球群島系許多島嶼組成的弧形群島，日本當年是用不正當的手段搶奪該群島的，也應予以剝奪。我考慮琉球在地理位置上離貴國很近，歷史上與貴國有很緊密的關係，貴國如想得到琉球群島，可以交給貴國管理。”
蔣介石答道：“中國願與美國共同佔領琉球，俟該地託管之時，與美國共同管理之。”
兩天後，蔣介石與羅斯福再次會談時，又談到了琉球群島。羅斯福說：“我反覆考慮，琉球群島在臺灣的東北面，面向太平洋，是你們的東部屏障，戰略地位極其重要。你們得到了臺灣，如不得到琉球，臺灣也不安全。更重要的是，此島不能讓侵略成性的日本長期佔領，是不是與臺灣及澎湖列島一併交給你們管轄。”
蔣介石默不作聲。
羅斯福以為他沒有聽清楚，又補充了一句：“貴國要不要琉球，如果想要，戰爭結束了，就將琉球群島交給貴國。”
蔣介石這才回答：“琉球的問題比較複雜，我還是那個意見，中美共同管理為好。”
既然蔣介石不想要，那麼羅斯福也就不再提及此事。
04
一失足成千古恨
蔣介石在會後感到十分後悔，為此，他叮囑一同參與會議的外交部長王寵惠，“羅斯福要把琉球交給我們的問題，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再不要向外說了。如果有人問及此事，就說我們沒有條約、根據，提不出理由。”
此後，國民黨的文件、檔案、雜誌、圖書一提到琉球問題時，都說因無根據，故中國在開羅會議上未提琉球群島的問題。
蔣介石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下了嚴重的錯誤，可以說，這是他這輩子最戰略短視的一個決策。
1945年日本投降後，美國單獨出兵佔領了琉球群島。
1953年，美國將琉球群島中的薩南諸島交給日本。1961年6月，美國准許琉球人懸掛日本國旗。1962年3月，美國總統肯尼迪公開承認日本對琉球群島的完全主權。1972年，美國又將沖繩諸島和先島諸島交給日本。至此，日本完全控制了琉球群島。
▲美軍在沖繩基地的戰機
在這整個過程中，已經退守小島的蔣介石政權無力提出抗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美國和日本分贓。蔣介石本人在一次國民黨的高層會議上自我辯解："我們當時（開羅會議）認為琉球是我東海的屏障，軍事重要性較大。我們同意，應由中美兩國經過聯合國之委託程序，實行共管，又以為此非當時緊急之事，故曾表示將來再說。"這番說辭蒼白無力，只會讓人更加憤慨。
那為什麼美國人要把沖繩交還給日本？自己一直“託管”著它不香嗎？因為根據《聯合國憲章》第七十八條規定，託管制度“不適用於聯合國會員國”。大家想一想，某個聯合國會員國把別的會員國的一部分領域置於託管之下，除了“歧視”之外，還可以是什麼呢。
1956年底，日本成功加入了聯合國，從此，在國際法上美國全權統治沖繩就變性成為“非法佔據”沖繩。名不正則言不順，美國要想繼續盤踞在沖繩不走，就必須要有法理依據。恰好，在1947年時，日本昭和天皇曾請求美軍對沖繩進行“二十年至五十年，或是為期比這更長”的軍事統治，1951年時，吉田首相曾提案“美國租借沖繩九十九年”。日本加入聯合國後，也沒有對美國“非法佔據”沖繩提出異議。
沒辦法，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美國政府也借坡下驢，既然如此，那咱就把沖繩主權都還給日本吧，反正日本政府允許我們在這裡長期建立軍事基地。
《關鍵評論網》於2016年針對日本境內美軍基地分析，面積僅佔日本國土0.6%的沖繩縣，集中了全國74%的美軍基地設施；美軍醉酒鬧事，以至強姦當地女性和殺人的嚴重罪案時有發生，加上美軍軍機墜毀的意外也時有所聞，令當地居民心神不寧；而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美軍飛機日常執勤時發出的巨大噪音，讓人寢食難安。
雖然當地居民數十年來不斷要求美軍撤離，拆除基地，但問題始終懸而未解。
美軍是不可能撤出的，以島上的嘉手納空軍基地為例，它是美軍在遠東最大的空軍基地，配備最先進的隱形戰鬥機與電子偵察機。如果臺海發生危機，沖繩美軍基地從反應到出勤到臺灣海峽上空約630公里距離，僅需約40至50分鐘即可完成，前往朝鮮也僅約90分鐘，擁有絕佳制空能力。
毫不誇張的說，沖繩基地的存在，是美軍掐住中國軍事部署的最關鍵一環。
反過來，琉球對於中國的重要性，也正如羅斯福所言，對此，筆者不再贅述。可以說，沖繩簡直就是太平洋上的函谷關。
羅斯福還沒有提到的一個琉球的戰略價值，就是沖繩海槽。
沖繩海槽是東海大陸架的邊緣，位於日本和臺灣之間，是因琉球海溝的岩石圈擴展而形成的弧後盆地，大部分深度逾1000米，最大深度2716米。
▲沖繩海槽
中國海軍儘管有亞洲最大規模的常規潛艇部隊，但是我國黃海和東部海區均為淺水大陸架，水下環境都非常不利於潛艇進行作戰。這塊淺水大陸架一直延伸到沖繩群島附近，中國的潛艇部隊只有向東突入水深2000米以上的沖繩海槽區塊，才能獲得較為廣闊和充裕的機動作戰空間。
有鑑於此，美日的水下反潛陣列主要部署在沖繩附近。美日以沖繩為重點，建立起沿第一島鏈弧線分佈的高密度航空反潛巡邏區，徹底遏制中國常規潛艇在島鏈區域的作戰能力。在這種現實情況下，中國的常規潛艇無論是向東南進入臺海東部作戰，還是向東去沖繩列島東部的日本商業航線作戰，都是非常困難的。也就是說，中國海軍想突破第一島鏈，就要做好戰損比極高的心理準備。
而這個現實困難，就是蔣介石當年埋下的地雷。
如果沖繩，也就是琉球當年迴歸中國，那麼無論它現在是被大陸掌握，還是被臺灣掌握，都是在中國人的手裡。對於中國未來的國防安全和海洋權益，都有不可限量的戰略價值。
目前，沖繩表面上是日本領土，但是實際上真正的統治者是美國人。例如，島嶼上空全都受到美軍支配，和美軍佔領時期沒有兩樣。美軍只允許那霸機場周邊的小小區域，由日本自己進行管制業務。
從李鴻章到蔣介石，他們在琉球問題上的一再失誤，讓國人實在是恨鐵不成鋼。
參考資料：
1、高倉良吉《琉球的時代：偉大歷史的圖像》，聯經出版公司，2018年
2、葛兆光《從古琉球史說起：國境內外與海洋亞洲》，《古今論衡》，第34期
3、豐下楢彥《美國主導下的尖閣問題》，八旗文化，2019年
4、李建權《李鴻章與晚清對日外交》，《國際安全研究》，2007年
5、秦孝儀《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戰時外交(第 3 冊)》，中央文物供應社，1981年
6、矢部宏治《非正常國家：透視美國對日本的支配結構》，遠足文化，201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