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身定做」的男人和騙局

「量身定做」的男人和騙局

直到今日,明知一切都是騙局的情況下,趙曉君再翻起那些聊天記錄,依然能感受到當時的幸福、愉悅和甜蜜。但幾乎是立刻,現實的痛苦就會摻雜進去。之前失戀的時候,趙曉君會跟同事說,同事也會安慰她。但被騙的事情,她不知道別人會如何看她,會不會覺得她腦子有毛病呢?她還想,要是讓上司和同事知道了,是不是也會懷疑她的工作能力呢?

與失戀不同,這一次,趙曉君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在跟一個活生生的人談戀愛,而是跟一個團伙。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她付出過感情的人,是男是女,成年了嗎,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一起?

到底什麼是真的呢?趙曉君說:「只有他騙我的錢是真,我對他的感情也是真。」

文|戴敏潔

編輯|糖槭

圖|視覺中國(除署名外)

「殺豬盤」

一個為王麗錦量身定做的男人出現了。首先是長相,絡腮鬍子,戴著墨鏡,有氣概。其次是事業,自經營砂石生意,工作勤奮。自從知道王麗錦在四川生活過,他便每天飯點給她發來四川的飲食照片,並囑咐她好好吃飯。他的前妻吸毒,他為了女兒離婚,如今單身。他自稱名叫鍾雪飛,來這個陌生人交友平臺真誠求伴。

這一切,正好和王麗錦的需求相匹配。離異兩年的王麗錦38歲,做物料供應生意,和9歲的兒子一起生活在桂林。兒子缺少父愛,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哪怕是拼湊的家庭。王麗錦的父親去年住了兩次院,他催促:你要去成一個家,這樣我才能放心,你的孩子才能健康地成長。王麗錦也做好了再婚的準備,她教育兒子一起改去一些壞習慣,這樣才能在新組建的家庭裡跟對方相處得更好。

和王麗錦聊了幾天,鍾雪飛無意中提起自己在博彩軟件做投資。他對王麗錦提出要求,如果要一起組建家庭,必須男女雙方共同進步,投資就是一種方式。在他的勸說之下,從2019年12月9日起,王麗錦在向人借款18萬後開始陸續給鍾雪飛的私人賬戶轉賬,金額會顯示在一款博彩App上,在鍾雪飛的指導下以買大小單雙的方式進行投注,期間賺過錢,也提現過。至12月11日,她一下轉出20萬。也就是在當天,王麗錦看著那20萬在博彩軟件上一瞬間變成了三千多,並且無法提現。接著,向她承諾要一起組建家庭、共度一生的鐘雪飛開始不再回復微信。

2020年1月,一個同樣「量身定做」的男人鍾浩東出現在了趙曉君的生命裡。趙曉君是江蘇人,如今在一家上海外企工作,32歲,單身,只有過一段初戀。她在上海本地的一個相親平臺上註冊後,收到了一個男性用戶發來的消息。

趙曉君和對方交換了微信號,加上微信後,發現他的頭像是她喜歡的約翰尼德普和前女友的合照——由於她沒有在任何平臺上透露過自己對約翰尼德普的喜愛,所以她認為這應該是個巧合——對方說,你是第一個懂這個頭像是誰的,頗有惺惺相惜之意。他介紹自己叫鍾浩東,在電力系統工程負責技術部門,是個理工科男。趙曉君也是工科出身,對方說——配嘛。從頭像開始,趙曉君便感覺他與自己個性愛好相投,不到三天,對方跟她表示了好感。她也喜歡他。

趙曉君平時工作忙碌,社交圈子窄,沒有多少機會在現實中遇到合適的人。她平常不隨身攜帶手機充電線,但遇到鍾浩東後,為了確保手機電量充足,不錯過他的信息,能和他隨時保持聯絡,她開始帶著數據線去上班,在公司把手機電充得滿滿的。鍾浩東說自己每天上午工作忙碌,下午可以聊天,一過了午休時間,趙曉君便滿心期盼能收到他的微信。

但跟王麗錦的故事幾乎一模一樣,趙曉君也在鍾浩東的遊說下進行了「投資」,並且損失了30萬積蓄。

鍾雪飛消失之後,王麗錦開始在網絡上搜索網絡詐騙。在公安部刑偵局微博裡,她看到「殺豬盤」的定義:圈「豬」——詐騙分子通過婚戀網站或社交類App精心選擇較有經濟實力的受害人;養「豬」——以談戀愛名義騙取信任;殺「豬」——誘騙其至賭博或者投資平臺進行詐騙。

王麗錦在微博的「殺豬盤」的超話裡看到,每天有受害者寫下自己被騙的金額、對騙子的憤怒、對人和生活的絕望。受害者多是適婚年齡或離異的單身男女,也有同性戀者。王麗錦加入一個近四百人的受害者微信群。每一天,都會有新的人入群。他們將群備註改成地區、受騙平臺和被騙金額。從北上廣到某個縣城,從幾萬到幾百萬,群裡幾乎每個人都背上了沉重的負債。

一位信陽的熱愛健身的女士是在一款運動軟件上遇到騙子的。他說未來要和她一起生活,買個房子,但他的錢不夠,希望她也跟著投資賺些錢。她先是投入了10萬的積蓄,他再發來幾個借貸平臺,網貸43萬後全部虧空。

一位在廣州擁有體面工作的女士在朋友圈賣起了電器。年初她在一款旅遊App上查找冬季旅遊攻略時遇到了騙子。騙走了28萬之後,騙子教她每天唸誦菩薩心經,用平常心去對待。她每天都在想如何死得有價值,比如披著寫滿殺豬盤的海報從廣州最高樓跳下。她不讓我提起自己的職業,「我覺得我不配這個身份」。

一位在紐約大學阿布扎比分校工作的研究科學家用微信「附近的人」認識了一個自稱去阿聯酋考察綠洲的河北公務員。博士畢業後,他出國工作7年,單身的時候居多,異國他鄉覺得孤獨,35歲的他也想趕緊成家,女孩很合心意,兩人確定了關係。在她的引導下,他從在一個App上充值520元開始,最終被騙走160萬。

受害者們在警察局立案後,破案依舊遙遙無期。「殺豬盤」又被稱作「東南亞殺豬盤」,每個騙子背後都有縝密的團隊操作,犯罪團伙集中在東南亞地區,服務器也架設在國外,尤其在菲律賓,博彩還是合法的,這一切都導致追蹤犯罪分子異常艱難。

「量身定做」的男人和騙局

「真愛」

殺豬盤的「高明之處」在於,受害者們進的是不合法的博彩網站,報案時難以自證清白。反詐公眾號「終結詐騙」的一篇文章中寫道:「每次寫完『殺豬盤』的文章,很多受害者都會在下面留言,詢問各種問題,其中問得最多的一個問題就是:「陷入到以網絡賭博形式實驗的『殺豬盤』,自己到底算不算違法?該不該報警?」

認識了一個多月的鐘浩東帶著趙曉君全部積蓄和她的感情消失後,2月,趙曉君從老家回到上海,在隔離期裡,她一張一張截圖他們的聊天記錄,把所有的證據製作成ppt,拷到U盤。她諮詢有關人士,對方說先看這個——上海市關於網上賭博的行政條例,然後告訴她,如果情節嚴重,她將會被拘留或行政處罰。

趙曉君平日裡從沒買過彩票,也不玩麻將、歡樂鬥地主。她說,自己並不知道這是網絡賭博,騙子告訴她是數字化投資,有公式可循,是騙子誘騙她上鉤。對方問她:「你是個成年人,你自己沒有辨識力嗎?」

趙曉君拿著她的U盤僵在那裡。

趙曉君在殺豬盤新聞的評論裡看到網友們對受害者的評價:異想天開、又蠢又貪才會被騙。如果把自己的受騙經歷說出去,她知道,一定會被人家笑:「這麼大個人了,也不長點心,連面都沒見過,都被人家騙了這麼多錢,還傻乎乎地以為找到了真愛。」

五年前和初戀男友分手後,趙曉君過上了努力工作,週末和閨蜜看展、聚餐的單身生活。但隨著年齡增長,催婚的聲音出現了:你為什麼還不結婚?你為什麼還不生孩子?你工作那麼好,幹好有什麼用?還是要找一個男人。父母著急了,從江蘇老家來到上海有名的公園相親角替她相親,看到大家都在使用的一個上海本地相親平臺,也催著趙曉君去註冊、交友。就在這個平臺上,趙曉君遇到了鍾浩東。

加上微信後,鍾浩東叫了她一聲「阿姨」,趙曉君笑了:雖然年紀不小了,但應該不是你的阿姨。一個特別的開場活躍了氣氛,對方的頭像又是自己喜歡的,趙曉君覺得跟他挺有緣分。之後一有時間,趙曉君就會跟他聊聊天。鍾浩東給她發來他給家人做飯的照片,裡頭還有趙曉君小時候奶奶也常做的手擀麵,她說好長時間沒吃過了,他說自己再多練練,就可以下廚給她吃了。她評價道:賢惠的好男人。

「你出現的時候,到現在,我的笑容多了很多」,第三天的凌晨,鍾浩東告訴她:「而且跟你聊了之後,我再也沒有加人了」——這像是某種確認,趙曉君回答:「我也是的。」

他接著說:「我感覺有你就夠了。」趙曉君說先不要這樣,她擔心他見了她會失望,「我覺得你條件很好,我感覺有點配不上你。」過去三天的接觸,趙曉君感覺他個性直接,有點霸道,成熟又有事業心,而她覺得自己生性悲觀,沒有什麼自信。鍾浩東讓她以後不要再說什麼配不配,而是努力去讓自己優秀起來。

趙曉君的上一段感情到了最後,是她不願意放手,前任評價她太過執拗。她也覺得自己有時候過於執著了。鍾浩東說,執著有用嗎?要靠方法的,不是靠執著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趙曉君聽著他指出自己的缺點,認真聽他提出的建議,她認為,這是因為他懂自己,真心希望自己變得更好。她對他產生了信賴感。

鍾浩東也會跟她提起自己的傷心往事,他說同事意外身亡給了他很大打擊,他還說除了爺爺走時他當著前任面哭了一次,其餘時候都是在深夜裡獨自難過,因為他覺得自己的難過不能給別人看到,「但願你能懂」……趙曉君聽著他的故事,以為自己打開了他的心門,對他產生了同情和愛意。

連續聊了五六天,趙曉君覺得到了該見面的時候了,她正要提出見面要求,對方卻先說自己要去北京總部出差了。趙曉君只好說,等他回了上海再見面。之後春節假期、疫情爆發,鍾浩東稱自己正在北京隔離,要三月才能回到上海。

但兩人依舊每天都聊天,他們一起設想著疫情之後的美好生活,先一起去浪漫旅行,然後組建家庭,現在來不及生鼠寶寶了,但是來年就可以有一個牛寶寶了。關於未來,趙曉君有一個最美好的想象:一屋二人三餐四季……

為了兩人的美好未來,鍾浩東說要「多儲備一些資本」。加上微信的第三天,他就開始有意無意提到自己在做數量化投——趙曉君問他在幹什麼時,他說做數量化投;趙曉君說要去洗澡了,他就說他去做會兒數量化投;偶爾他也主動提起:給你看看我今天做數量化投的收益。一開始趙曉君也沒在意。她平日裡只在銀行買些理財產品和基金,覺得網絡投資App魚龍混雜。但見他說得多了,她就也在網上搜索數量化投,沒有負面信息,只說這是一種新型投資方式。鍾浩東給她發來盈利截圖,她表示懷疑:我總覺得常規投資不會有這麼高的盈利。

「等錢到了你的口袋,你就知道了。」為了兩人的未來,趙曉君也有了投資賺錢的衝動。而且鍾浩東也說,他做了兩年多,能把控風險,不要擔心。1月10日,他們認識的第6天,趙曉君在他又介紹了一通數量化投之後,產生了好奇,主動提起:「你又不教我」。對方欲拒還迎:「我不教你,我能讓你自己做嘛。」第二天,他就教趙曉君在一個App上進行了註冊,1月15日,趙曉君去銀行開通了手機銀行轉賬功能後,他教她往裡頭充值了一萬塊錢。趙曉君覺得,他是喜歡自己的,才願意花時間教自己做投資。

之後,他讓趙曉君預約了情侶活動後,趙曉君往裡充52013,進了中級房,之後的高級房要10萬塊錢,至尊房的門檻則是30萬。期間,買大買小的投資方式,讓趙曉君起了疑心,覺得像在拼運氣和概率,但對方一本正經發來了規劃:這是你的七期小規劃,這是我的九期規劃,規劃裡寫著一些可以投注的數字,他說跟著這些數字下注就會有收益。趙曉君的心情十分糾結,她沒看懂規劃,以為他很會投資,有自己的心得,所以稱呼他「大神」;而匯款賬號的不斷變化,又讓她感覺不靠譜;但最終,每天的聊天不斷加深她對他的感情和信任,「我相信你,所以就給它一個機會吧。」

1月18日,趙曉君確實提現成功,賺了幾千塊錢收益,她嚐到了甜頭。

1月20日,他帶著她做131420的情侶活動,進了高級房;再接著,他讓她再充20萬,進入跟他一樣的至尊房。她手頭上沒有現金,20萬也超過了她預期的投資額度,她心裡有擔心,問他這個投資是否合法。鍾浩東語氣激烈了起來,連發了十來條微信,質問她「那你是說我在做犯法的事,我還傻不拉幾的做好幾年」、「你把我當什麼」、「我就問你,你賺了,沒有給你提現嗎?錢有沒有到我們卡里?它扣我們錢了嗎?」……趙曉君察覺到他生氣了,擔心自己錯怪了他,擔心讓他不開心,怕他覺得自己不信任他,也怕辜負他的好意。2月11日,趙曉君在銀行存了兩年的15萬定期存款正好到期,她湊夠了17萬,終於進了至尊房。之後,他不斷催促她去各個網絡平臺借貸,但趙曉君沒有同意。她從來不曾借過錢,不借貸是她的底線。

2月13日,鍾浩東帶著她一起做收益,她看著平臺上自己所有的積蓄全沒了。趙曉君一邊哭一邊安慰對方,她怕對方自責,她說錢沒了,但她還有他,「你是無價之寶」。她只是覺得投資有風險,怪自己貿貿然,運氣不好。

凌晨三點多,她沒有睡著,給對方發消息,等了十分鐘、一小時、三小時,沒有回覆。2月14日的情人節,她開始想,他是不是手機出問題上不了微信、他是不是因為工作勞累突發疾病了……她想遍了所有可能性,手機每響一下,她立刻查看,但都不是他。她哭了一天。

第二天,趙曉君人生中第一次撥通了110,從民警那裡,她聽到了「殺豬盤」三個字。

王麗錦去報案之前,曾去打印店打印證據和資料,她和20歲出頭的女店員聊起殺豬盤。女孩立刻告訴她,她也在網絡上認識一個人,正帶著她小額下注呢!王麗錦一驚:「身邊隨隨便便這樣一個人就能夠遇到這種事情」。

王麗錦仔細回想起自己的交友經歷:從2019年6月到2020年初,她在社交平臺和相親網站上聊過天的人中,有六個都跟她說起在做副業、做網絡投資。而與2019年9月遇到的第七個人聊了一個多月後,對方問過王麗錦的經濟狀況,她說公司虧空了,對方便也沒有多說,後來稱自己破產了,欠了高利貸,讓王麗錦幫忙還錢。她提出見了面再給錢的要求,對方就刪了她的微信,消失了。被「鍾雪飛」騙走20萬後,王麗錦往前推算這些經歷,才知道自己一次次曾與殺豬盤插肩而過。

「量身定做」的男人和騙局

系統

騙子們有一套被系統精心包裝過的人設。首先,他們都有一份不錯的工作。其次,他們也都有一個悲慘的故事。王麗錦第七次遇到的騙子告訴她,母親在他兩歲時候跑了,父親在他20歲時候病逝;也有的受害者遇到的騙子說,女朋友出差途中,他跟女友視頻,導致對方出車禍被撞死了。

有了故事的鋪墊,當受害者們提出視頻要求時,則可以說女友去世的事情讓人有了創傷,不能再視頻。也有的或說因為單位管制,或只是因為蘋果前置攝像頭拍人醜。

受過傷害但不失對生活的熱愛、沒有大富大貴但事業正在穩定提升——這便是虛擬人設的核心思路。霸道總裁的人設早就過時了,適婚年齡的男女需要一個能真正一起過日子的人,積極向上的暖男和渴望愛情的獨立女性最受歡迎。

騙子並不是孤立的個體,他們往往來自東南亞的博彩公司。在這些公司裡,大老闆被稱作「狗莊」,實際開展騙局的底層員工則被稱作「狗推」。一個專業的殺豬盤團隊,甚至會聘用專業的心理諮詢師研究人性,也會寫下足足800多頁的「殺豬秘籍」。

2019年夏天,99年生的陸群成為了緬甸一家博彩公司的「狗推」之一。這是一個有一百多個員工的分公司,一個老闆,四個打手,五個精英人員,剩下就是程序員和底層的狗推了。他14歲初中畢業後就到泉州一家鞋廠的流水線工作。兩年之後,他開始全國各地跑,做過服務員、清潔工、酒吧營銷、汽車銷售、酒店前臺、工人……2019年,之前在表哥婚禮上認識的朋友告訴他,去東南亞工作,只要有客戶,騙騙感情,兩三個月能存下三四萬。

辦好護照後,陸群到達緬甸,工作的地方是一棟二層樓的白色房子,到達的那天晚上,陸群聽到他們說這份工作來錢容易,他興奮得睡不著覺,想做一下預習,「你先給我看一下騙感情的那個是什麼感覺」,對方給了他一本十幾頁的冊子,標題是「香蕉計劃」,內容寫著如何建立人設、聊天技巧、發展感情,然後就到了錢的事情——帶著對方下注。

第二天一早,一個戴著眼鏡、打扮斯文的精英組成員開始就著手冊給新人們講解,從最開始的打招呼開始,不能一下就問「你好,你在幹嘛?」而是先觀察對方的朋友圈,如果他最新的一條動態在騎馬,那麼便從騎馬開始聊起。要讓對方覺得有溫度,有回應的衝動。他也帶著新人們喊口號——「為了更美好的明天」。

緊接著就是考核,組長抽背冊子裡的內容,陸群用自己的話說了一遍:虛擬人物,聊出感情,帶客戶進去博彩,再把他一次性給幹下來。12個人成為一組,圍著大桌子坐下,一人挑兩隻手機,在背面貼上自己的化名——在公司裡,彼此也都用化名稱呼對方。

從事殺豬盤的第一步,陸群要先立下虛擬人設的年齡——28歲以上。公司要求他在社交平臺尋找的「豬」,也是28歲以上的男女。他們一方面被催婚的壓力大,愛情對於他們是一件緊急的事情;一方面又有幾年工作積蓄,騙子能從他們那裡騙到更多的錢。

陸群打開手機,登陸著的微信還有聊到一半的頁面。對方連發幾條,說著去西藏旅行的事情。每個小組的桌上放著一臺電腦,手機網速慢只能聊天,想要百度就到電腦上,陸群查了查西藏的山名。他趕緊接上話,「我知道西藏哪裡好玩,我們可以去自駕遊。」

陸群匆匆翻了之前聊天記錄,對方是32歲的定居廈門的女性,自己則是在萬達廣場開服裝店的老闆——他繼承下來這個人設。在這隻手機裡,陸群就是年齡在30歲左右、成熟穩重的男人,在另一隻手機裡,他設定成28歲左右的獨立女性,渴求真愛。

陸群確定好年齡,就到了給自己挑照片的時候了。照片是從一個廣州的皮包公司買來的。100塊錢,就能買到塞滿幾千個男男女女的照片和短視頻的雲盤。每個人的照片都分門別類:生活照、藝術照、旅遊照,家庭照,寵物照……

據反詐公眾號「終結詐騙」披露,在更完備的殺豬盤團隊裡,還備有「供料組」,「料」就是個人信息。他們向國內的婚戀網站、同性戀論壇或是一些色情、情趣網站購買大量客戶資料,特別是在一些實行實名註冊的網站,連對方的身份證號、照片、興趣愛好都能掌握得一清二楚。他們將買來的個人信息分發給狗推們,讓他們「投其所好去談戀愛」。

陸群身高一米六八,真實生活中的微信頭像是美顏後光滑、潔白小臉的自拍照。但在雲盤裡,他挑了一個成熟穩重、有鬍渣的男人,開著寶馬車,但不是特別貴的那種寶馬,就是三四十萬寶馬——這符合他在萬達商場裡開服裝店的「有點小小的成功」人設;還有很多的旅遊照。除了對廈門女性繼續沿用之前的假照片,他還需要新照片去找到其他的客戶。

培養感情需要打電話訴說故事、增進了解,陸群也會跟客戶聊天到半夜。他有時候會告訴對方,自己從小被父親打進了兩次醫院,8歲的時候,因為第二次煮的飯沒有第一次好吃,父親的碗直接往他額頭上砸,他去醫院逢了4針;讀六年級的時候,他奧賽題拿了全班第一名,但分數只有82分,找父親簽名的時候,又被揍了一頓……

激起對方的同情心後,陸群可以開始講下一個故事了。他知道對方會擔心自己從小被家暴,變得脾氣很大,他會解釋道,不會的,因為他遇到了人生中對他最好的老師,她的名字叫陳燕樺,她教給了他許多做人的道理,比如不要強加自己的意願到別人身上……讓對方放下心。

這些是陸群真實生活中發生的事情。「把我個人的感情、經歷真實地給他們。反正我小時候被打的經歷特別多,我隨便拿兩三種來就直接可以上手了。」那位老師當時對他的期望是:不要成為像你父親一樣的人——酗酒、家暴。母親被父親打跑了,初中畢業之後,陸群輟了學,母親也不知道,他開始出來打工。他說,之前在做酒吧銷售、汽車銷售的經歷,讓他知道如何更好跟人打交道,這也讓他做殺豬盤更快上手了。

除了巧妙編進去自己的小時候的故事外,他也能根據雲盤上虛擬人物照片編故事。他曾講述過如何編一個女性人設的故事:我是幾歲嫁給他,給他生兒育女,結果他負了我,(怎麼負的?)外面出軌,抽菸喝酒打牌(各種把這種男的負面放在上面,但也要說點自己不好的,比如)有的時候我動手跟他打架了,因為我的不對,我也是那次第一次動手,雖然離了婚,我也感覺對不起我的孩子。(這個一定要講啊,讓他更真實地相信你。)假設我跟你在一起,你願意接受我的孩子嗎?(如果照片裡有一個孩子的話,那麼你肯定把那個孩子給弄進去,就這麼簡單。)

陸群曾用一個長相美麗的獨立女性的人設詐騙過一個「滿臉疙瘩的醜男」,跟對方培養感情的時候,他讓自己的態度一定要強勢,晾著,說自己很忙——因為是個人都知道,你自己長那麼醜,我長那麼好看,難道我能看上你嗎?「要有真實感的嘛。」在網絡流傳的《殺豬攻略》裡,紅色的大字就強調:包裝最重要的是「真實」。

陸群堅稱,去到緬甸他才知道工作是做詐騙。他又說,「人都會有私心」。引起廈門女人的好奇之後,他把博彩網址發給了對方,對方按照他的辦法先充進了500塊錢。

技術組的程序員該發揮作用了——他們在國外租用服務器,每天搭建不同的賭博網站、彩票網站、投資平臺,他們也能控制後臺,根據受害者情況任意修改勝負率和金額。他們讓廈門女人回了本。之後,陸群再引誘對方繼續下更大的注,並告訴對方自己也投了錢(只要程序員動動手指修改數字),可以帶著對方一起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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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線

陸群和廈門女人聊天的時候,五個人組成的精英組在旁邊巡邏。他們盯著看每個人的聊天,警惕他們跟客戶交換私人聯繫方式,也警惕客戶的私下轉賬。

這時,房間裡的大喇叭傳出幾聲激情音樂,之後喊道:恭喜陸群,客戶已經投入五萬塊錢基金。正低頭工作的同事們紛紛抬頭,齊刷刷看向他,放下手機騰出手來拍了拍掌,表示祝賀。

根據公司的說法,五萬塊錢裡會有兩千五分給陸群。陸群想,這錢來得挺容易。

每天,在國內的招聘網站、QQ群都有許多關於東南亞的招聘信息發佈:財務、人事、養微信、客服、電銷、電維,要求會講中文,無需經驗,底薪6k-8k,提成另算,綜合月薪一萬以上,公司包機票和簽證費用、包吃住以及生活用品——實現零費用出國。而前端工程師、Java開發工程師、UI設計師、IOS開發工程師、PHP工程師等技術人員,稅後最高工資則有6萬。

王麗錦如今臥底在了騙子群裡。有個進行微信號買賣的中介告訴王麗錦,能去東南亞做技術的,多是國內畢業的大學生們。像陸群朋友那樣的中介也比比皆是,黑中介們「賣人頭」,一個可以賺7、8千塊錢。到了那裡,他們的護照和身份證均被扣押,幹滿簽證的6個月才能離開,被關小黑屋、被打的情況常見。

做著詐騙工作,陸群覺得和之前在流水線上沒有兩樣——不許東張西望,不許互相聊天。在被打了之後,組長還帶著他們去參觀當地的牢房,說要是不聽話就要關上三天。

廈門女人已經投入了七八萬的存款,陸群稱,他本想就此收手,但精英組收走了他的手機。這時對方打來了電話,陸群不願意接,精英組人員砰一聲把他按在桌上——存款沒了,就讓她繼續貸款。陸群接了電話,勸說對方繼續貸款,併發過去幾個網貸平臺。手機又被精英組收走了。

後來組長告訴陸群,那個女人去裸貸了。組長說:「真厲害,第一次來就能把人家騙去裸貸。」他私下獎勵了陸群500塊人民幣,在中緬邊境,中國人聚集,使用的貨幣也是人民幣。

陸群不知道在自己之前和那個女人聊到一半的是誰,也不知道那個人去了哪裡。陸群在二樓工作,有一天,他看到一個狗推被打手叫下了樓,一會兒,陸群感到木製的房子顫了一顫。第二天,他看到那個狗推,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短袖下的胳膊也紅腫了。

自己的頭被人按到桌子之後,陸群一直計劃逃走,他的一個朋友在緬甸開飯店,在朋友的接應下,他跑了出來。並請緬甸當地人帶他走小路回到中國。等他入境後跑到一家農戶處,身上沒有錢,腳上都是血,附近也沒有交通工具,「我一腳直接過去就是另外一個地方」(怕又跑回緬甸去)。他給110打了電話,警車來把陸群接回了縣裡派出所,又把他送到某個縣的刑偵大隊。

對於受害者來說,他們常常會被告知:錢恐怕是要不回來了。充值的時候,有些充進了國內普通商戶的收款碼,有些充進購物平臺,有些進入用虛假身份開設的銀行賬號,之後殺豬盤團伙的洗錢組將錢轉走,再層層轉給下一級賬戶,或參與地下錢莊洗錢,就像一滴水入海,海又分成無數條河流流出去,讓人幾乎找不到完整的資金鍊證據。

被騙走160萬的研究科學家在之後的半年時間裡常常失眠,他就爬起來研究殺豬盤的洗錢方式,他統計了平臺不斷更新的收款賬號,截屏、統計到表格裡、彙總同一平臺受害者信息,現在表格裡有37個銀行賬號。

3月底,他和另外426位、詐騙金額達一億五千一百多萬的殺豬盤受害者統計了各自被騙的金額和報案的案件編號,郵寄給了相關部門。4月8日,他看到最高檢和公安部相繼發出了嚴厲打擊網上違法犯罪及網絡賭博的說明。過了兩天,他收到了北京反詐平臺的電話,請他再提供案件的相關信息,這給他帶來了希望。

根據中國青年報此前的報道,2019年底,柬埔寨警方和中國重慶警方聯合抓捕,逮捕了127個嫌疑人。此案涉案金額就在1億元以上,受害者上萬名,遍佈中國28個省份。光是電子證據,就能裝滿15個容量為4T的移動硬盤。2019年以來,公安部組織相關地方公安機關多次赴柬埔寨、菲律賓、老撾、西班牙等國家開展警務執法合作。根據公安部官網,2019年10月,244名犯罪嫌疑人被中國公安機關從菲律賓押解回國,河南公安機關將136名電信網絡詐騙犯罪嫌疑人從老撾押解回國。

在受害者群裡,受害者們頻繁轉發相關新聞,但他們認為,能看到這些宣傳的,幾乎都是已經成為受害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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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逮捕歸國的嫌疑人 圖源公安部

無望

伴隨金錢和感情一起消失不見的,是受害者們對人的信任。許多受害者問我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證明你不是騙子?在向我講述之前,王麗錦先讓我手持證件拍攝視頻。

被騙之後,王麗錦開始避免和兒子共處一室。疫情期間,兒子每天在客廳上網課,她就躲到臥室。如果她在客廳幹活,就讓兒子戴上口罩去外面玩一會兒。王麗錦迷茫該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到底是應該教育他善良?還是教育他不善良呢?還是採取一個折中的一個方式來告訴他,善惡有分?「但是我又如何去分?」她也不知道如何跟兒子交代那個本來該出現的「新爸爸」,兒子看到她總是情緒低落,總因為小事發脾氣,再也沒有主動提起。

被騙之後,即使受害者們提供了立案證明,網貸平臺依舊讓他們按時還款。一個在國企工作的女孩每天都會收到一家網貸平臺的5、6個催收電話,她實在沒有錢可以還債。電話那頭的男人說,再不還錢,就上門催收。女孩說,「那就上門吧,我本來就沒有錢,你吃飯的時候帶我一份」。王麗錦離婚時候淨身出戶,沒有積蓄,疫情期間無法也沒有收入。她被騙的錢來自姐姐抵押房產所得。如今還不上錢,房子即將被處理,她不知如何面對姐姐。

王麗錦在各個網站上找到了6個和她在同一個博彩軟件受騙的人。她看著那個博彩軟件的名字仍在不斷更換,但無論如何舉報,軟件還是能夠運行。

她也會追蹤社交軟件的照片。每一天,只要刷幾下,就能看到同一個人被盜用的照片反覆出現在不同的賬號。她百度搜圖,找到圖片的真身,請對方維護自己的肖像權,對方卻說「我挺忙的,你幫我打假吧。」有時候,王麗錦一天之內就能看到18個賬號盜用同一個人的照片。騙子,都是騙子。她一個個按下舉報鍵。隔天,這些照片還是會出現。

王麗錦和其他受害者們埋伏在了騙子群裡,偽裝成騙子。她的人設是二十幾歲曾在國外幹過人事工作的女性,如今準備去幹狗推。她用了自己朋友的照片,她用美顏相機瘦臉、放大眼、高鼻樑、濃妝,確保全網獨一無二。在群裡,她會根據對方的發言加人,加上人後她先發制人打視頻過去,她知道對方一定不敢接。對方沒及時回覆,她就會說「親愛的,我生氣了」,再多發幾張美麗的照片「哄一鬨」。

「把騙子的那一套又還給騙子。」她的目的是想騙到對方的個人信息。聊了兩個月,終於有人鬆口了,她存好截圖,打包好證據,發給了騙子當地的反詐中心,對方回覆,會進行研判。

從小到大,趙曉君的成長、生活環境平和,她甚至很少跟人吵架。在電話那頭,她哭著說:「沒有想到會碰到一個這麼可怕的騙局,或者是碰到這麼可怕的騙子,就沒有想到人會這麼壞。」

趙曉君重新看起了《法治先鋒》,多看看那些威武的警察破案,她想給自己一點信心。每天下班回家,她就打開綜藝節目,「我回家如果沒有聲音我會覺得很害怕」。每晚入睡,她要把手機放在旁邊播放節目才能睡著。

她反而感謝現在能天天戴著口罩 ,一個人走在路上的時候,在通勤的地鐵上的時候,在辦公室的電腦上打著字的時候,她的眼淚總不自覺地流下來,戴口罩不用控制面部表情。但在辦公室,還是得拿紙巾擦掉眼淚。在衛生間的時候,就可以想哭就哭了。哭一場變得跟呼吸、吃飯喝水一樣自然。

父母安慰趙曉君,錢沒了沒關係,再賺回來就可以。趙曉君不知道如何開口:「我對這個騙子動真感情了,我能這樣說嗎?我不能這樣,他們認為我瘋了。」。

直到今日,明知一切都是騙局的情況下,趙曉君再翻起那些聊天記錄,依然能感受到當時的幸福、愉悅和甜蜜。但幾乎是立刻,現實的痛苦就會摻雜進去。之前失戀的時候,趙曉君會跟同事說,同事也會安慰她。但被騙的事情,她不知道別人會如何看她,會不會覺得她腦子有毛病呢?她還想,要是讓上司和同事知道了,是不是也會懷疑她的工作能力呢?

與失戀不同,這一次,趙曉君知道自己本就不是在跟一個活生生的人談戀愛,而是跟一個團伙。她甚至不知道,那個她付出過感情的人,是男是女,成年了嗎,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一起?

到底什麼是真的呢?趙曉君說:「只有他騙我的錢是真,我對他的感情也是真。」還有那盒她在隔離期高價買入、打算送給對方的N95口罩,是真的。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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