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美,不仅仅在于意境,还在于形式

中国向来以唐诗宋词并称,但诗词之间的不同,一望而知。

形式感不一样。诗词都是有形式的,所谓形式,就是由散乱到有规范。诗里做此贡献的是杜甫。单讲理论,略微枯燥,举我们熟悉的例子便知。李白和杜甫,在诗的形式上便不太一样,李白尚古,常写古体诗,比如: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形式上看,三字,四字,五字都有,也是诗。而所谓“噫吁嚱”,不过类似于四川人喊一声“哦豁”。也是可以入诗的。

杜甫是革新诗的大人物。尤其是把律诗提到了最高峰,直接给律诗打了个样,后人要学他学不来,只能每人学其一点。比如李商隐学其对仗,黄庭坚学其用典。律诗跟李白的古体诗,形式上完全不一样,比如: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这首《登高》被称为千古第一律。但这是近体诗,与李白的古体诗,在形式上的区别一望而知。

杜甫诗的重点在于“自律”,非常规范。有好处,但却把后来的人框住了,再想突破,难上加难。

但突破总要有的。用什么突破呢?

词!


词的美,不仅仅在于意境,还在于形式


词走向了更自由的境地,随心所欲,而又不逾矩。比起律诗,词的规定宽松得多了,很容易发挥。而其形式上的灵活,让词也成了诗歌中的精品,另起一座高峰。

最初的词,在形式上还有很多诗的影子,比如《生查子》。它简直就是诗的模样,至少一眼看上去是那样的,形式上是那样的。我们选一首看看便知。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也是,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这是欧阳修的《生查子·元夕》。如果不是分上下阕,你觉得这就是两首诗(五言绝句),而且是两首诗叠加起来的。

但这是形式上的,内里还是很有差别的。上阙和下阙的前三句都是符合诗的格律的——要么平仄相同,要么平则相反。

但诗中要求第三四句不能“失对”。一旦失对,立马沦为垃圾诗了。约、见、湿,三个字仄声,梢和昏、年和衫,四个字是平声,这就是“失对”。

但这是词呀,就不用管这些。词的韵,完全可以不依照诗的韵来,虽然这首《生查子·元夕》看起来像诗。

在唐,主要是李白之后,杜甫以来,五言、七言绝句;五言、七言律诗,基本都是押平声韵的。

用仄声韵是偶然和特例。

词在这一点例外,仄声韵,在词那里,是家常便饭。

很多词人,都在为这种形式而努力。他们可以把词的形式花样翻新,至少让它在形式上跟诗划清界限。这从北宋开始,就有很多人在努力了。

我们常见的词,基本都是上下阕,但也有三阙四阙的,只不过后来没人写了,因为太长了,太麻烦了。

比如唐庄宗李存勗(xu)的《忆仙姿·曾宴桃源深洞》——

曾宴桃源深洞。

一曲清风舞凤。

长记欲别时,

和泪出门相送。

如梦,如梦。

残月落花烟重。

这是《如梦令》的鼻祖,因为词中有“如梦”两字重复出现,后来就把这个叫作《如梦令》。后来为我们熟知的《如梦令》是李清照的——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但这是单调。要是想叠加,把这种单调三叠、四叠,变成长调,也是可以的。但大部分时候,基本上是两调一叠,变成双调。双调就是常见的词的形式,格式可以完全不同,也有同调重复。

我们做个有趣的试验,就可以明白词的形式是怎样的——把唐庄宗李存勗的《如梦令》和李清照的《如梦令》放在一起: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风舞凤。长记欲别时,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你看,毫无违和感。这就是我们常见的词了 。


词的美,不仅仅在于意境,还在于形式


因为这包含了词的所有形式在内。句子长短不一;有分段,也就有上下阕或者上下片。

(按:片,就是遍;阕的意思是终。)

因为词,一般是一曲完了,意兴未尽,再来一遍。但这个再来一遍,不会像项羽那样“虞兮虞兮奈若何”的“歌数阙”,同样的词连唱几遍没意思,所以曲子虽然相同,词却不同。一曲终了,再接一曲,就是双调。往上加的,就是长调。像“如梦令”那样只有一阙的,就是单调。

这是外在形式感。内在的形式,就是韵。

词的韵比绝句和律诗随意,但并不代表就可以随意到没有规矩。虽然,一首词中,即可以有平声韵,也可以有仄声韵,甚至平仄互换,都不影响。但词换韵非常麻烦,反倒没有古体诗那样随意。

柳永对词的贡献非常大,他努力把词规范起来,比如创作慢词,直接从根本上把小令打败了。而且柳永自创了很多词调,直接把词的体制弄了个齐全,令、引、近、慢、单调、双调、三叠、四叠等长调短令,形式上完全足够了。

这当然也给了规范。

接着出来一个不拘一格的天才,那就是苏轼。

苏轼是打头把词又做了另外一次革新,直接从根本上改变了词史的发展方向。这并非仅仅是苏轼敢于在内容上“豪放”,而是苏轼从来是个“自成一家”的人,他首先就敢“出格”。


词的美,不仅仅在于意境,还在于形式

苏轼木雕像


你们都说词跟诗不一样,苏轼偏要说诗词可以相互借鉴,词的风格和意境完全可以跟诗去借鉴。大家都说,词的韵格,应当这样,苏轼偏偏干“出格”的事儿。而且,一出就出成名篇。比如《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是苏轼在沙湖道中遇雨。仆人带着雨伞先走了,苏轼几个人淋得湿透,大家都感到狼狈,苏轼却不觉得。不一会儿天就放晴,苏轼写了这首词。但这首词非常奇特,奇特到柳永如果能看到,第一反应是皱眉头。

因为押韵的方式第一眼看起来,很别扭。全词都是同一个平声韵作为主旋律的,那你就平声韵好了,但不知道苏轼为什么在第三、四句,第六、七句,第九、十句,分别用了仄声韵,而且,这三对句子之间的仄声韵,完全不同。

一首词,只有11 句,62 个字,却有4 种韵脚,而且还平平仄仄。这种事儿,也就苏轼能干。


词的美,不仅仅在于意境,还在于形式


我认为苏轼就是故意的,他在强调他的“随心所欲”的创作主张。从古至今,没人觉得这首词不好,而且都说很好。

好的并非形式,而是词中的那种意境、胸怀,为人们钦佩不已。可见,形式并非限制人的规范,敢“出词格”,也能出好词。

还有一首词,不为大家熟知,但也很出词格,是宋代张孝祥的,叫《西江月黄陵庙》:

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千里秋江。波神留我看斜阳,唤起鳞鳞细浪。

明日风回更好,今朝露宿何妨?水晶宫里奏霓裳,准拟岳阳楼上。

别出心裁,上下阕同调,第一句不押韵,后三句押同韵,而且连韵母都一样。但平仄又不一样。“江”和“阳”,“妨”和“裳”,这是平声韵,第四句的“浪”和“上”,那就是仄声韵了。

这种简直有点“出奇制胜”,因为《西江月》这调子,大家都喜欢,比如辛弃疾的《西江月》,就很有名——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双调五十字,平仄两协。后阕字句作法与前阕相同。

可见词是丰富多变的,简直有点“随心所欲”了,而且很能出精品。

除苏轼外,另外一个敢大胆“出格”的词人,是与苏轼并称的辛弃疾。

辛弃疾写词特别大胆,而且简直可以从任何地方把精华拿来用。很多词谱,本来就有诗的意味,比如《破阵子》,为这个词牌定格的是晏殊,辛弃疾与他隔了几百年的,一般情况下,这个词牌是双调 62 字,前后段各五句三平韵。

唐代名将哥舒翰有《破阵乐》一首,很有名的,是这样写的:

西戎最沐恩深。犬羊违背生心。神将驱兵出塞,横行海畔生擒。石堡岩高万丈,鹏窠霞外千寻。一喝尽属唐国,将知应合天心。

这是原意,是单调。

后来柳永和张先各做了一首长调,也是《破阵乐》。

但从来很少人写《破阵子》,而且也只有辛弃疾敢把这个写得跟别人不一样,我们把这首破阵子放出来就知道了,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词的美,不仅仅在于意境,还在于形式


不管其他的,我们只看词句——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是不是对仗?

就是对仗!对仗是诗的要求。尤其律诗,不管五言七言,三四句、五六句都必须队长的。词则无所谓,因为为了要强调形式的不同,也不去对仗。

但辛弃疾很有意思,就是要对仗,而且非常多的对仗 。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对仗!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

对仗!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对仗!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对仗!

但每一阙的第五句不能对仗,对仗了就成诗了。而且,在《破阵子》,每一阙的第五句都是单句。六言、七言、五言,错落有致,对仗之后单句收尾,戛然而止,意味无穷 。

对仗不是死板的用诗的那种方法去对仗,辛弃疾的做法是字词对仗,平仄不对仗,因为他毕竟在写词嘛,不是在写诗。所以,他借鉴诗的对仗方法,在字词上做工整的对仗,在平仄上,守着词的要求 ,比如“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这句就是。


词的美,不仅仅在于意境,还在于形式


也就是说,苏轼和辛弃疾,他们敢“出格”,却又能守界限,简直随心所欲,却又不逾越规矩,实在是大才能了。他们也出了好多好词,难怪历来人们说词,对苏辛之词称道不已呢。后来的词人,基本上没有敢这样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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