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懷舊》賞析

魯迅《懷舊》賞析

吾家門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歲實如繁星,兒童擲石落桐子,往往飛入書窗中,時或正擊吾案,一石入,吾師禿先生輒走出斥之。桐葉徑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家之閽人王叟,時汲水沃地去暑熱,或掇破几椅,持煙筒,與李嫗談故事,每月落參橫,僅見菸斗中一星火,而談猶弗止。

彼輩納晚涼時,禿先生正教予屬對,題曰:“紅花。”予對:“青桐。”則揮曰:“平仄弗調。”令退。時予已九齡,不識平仄為何物,而禿先生亦不言,則姑退。思久弗屬,漸展掌拍吾股使發大聲如撲蚊,冀禿先生知吾苦,而先生仍弗理;久之久之,始作搖曳聲曰:“來。”餘健進。便書綠草二字曰:“紅平聲,花平聲,綠入聲,草上聲。去矣。”餘弗遑聽,躍而出。禿先生復作搖曳聲曰: “勿跳。”餘則弗跳而出。

予出,復不敢戲桐下,初亦嘗扳王翁膝,令道山家故事。而禿先生必繼至,作厲聲曰:“孺子勿惡作劇!食事既耶?盍歸就爾夜課矣。”稍迕,次日便以界尺擊吾首曰:“汝作劇何惡,讀書何笨哉?”我禿先生蓋以書齋為報仇地者,遂漸弗去。況明日復非清明端午中秋,予又何樂?設清晨能得小恙,映午而愈者,可藉此作半日休息亦佳; 否則,禿先生病耳,死尤善。弗病弗死,吾明日又上學讀 《論語》 矣。

明日,禿先生果又按吾《論語》,頭搖搖然釋字義矣。先生又近視,故唇幾觸書,作欲齧狀。人常咎吾頑,謂讀不半卷,篇頁便大零落;不知此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紙能弗破爛,字能弗漫漶耶!予縱極頑,亦何至此極耶!禿先生曰:“孔夫子說,我到六十便耳順;耳是耳朵。到七十便從心所欲,不逾這個矩了。……”餘都不之解,字為鼻影所遮,餘亦不之見,但見《論語》之上,載先生禿頭,爛然有光,可照我面目;特頗模糊臃腫,遠不如後圃古池之明晰耳。

先生講書久,戰其膝,又大點其頭,似自有深趣。予則大不耐,蓋頭光雖奇,久觀亦自厭倦,勢胡能久。

“仰聖先生!仰聖先生!”幸門外突作怪聲,如見眚而呼救者。

“耀宗兄耶?……進可耳。”先生止《論語》不講,舉其頭,出而啟門,且作禮。

予初殊弗解先生何心,敬耀宗竟至是。耀宗金氏,居左鄰,擁巨資;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黃腫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禮。嘗曰:“彼自蓄多金耳! 不以一文見贈,何禮為?”故翁愛予而對耀宗特傲,耀宗亦弗恤,且聰慧不如王翁,每聽談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李媼亦謂,彼人自幼至長,但居父母膝下如囚人,不出而交際,故識語殊聊聊。如語及米,則竟曰米,不可別粳糯;語及魚,則竟曰魚,不可分魴鯉。否則不解,須加註幾百句,而注中又多不解語,須更用疏,疏又有難詞,則終不解而止,因不好與談。惟禿先生特優遇,王翁等甚訝之。予亦私揣其故,知耀宗曾以二十一歲無子,急蓄妾三人;而禿先生亦云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故嘗投三十一金,購如夫人一,則優禮之故,自因耀宗純孝。王翁雖賢,學終不及先生,不測高深,亦無足怪;蓋即予亦經覃思多日,始得其故者。

“先生,聞今朝消息耶?”

“消息? ……未之聞,……甚消息耶?”

“長毛且至矣!”

“長毛! ……哈哈,安有是者。……”

耀宗所謂長毛,即仰聖先生所謂發逆;而王翁亦謂之長毛,且雲,時正三十歲。今王翁已越七十,距四十餘年矣,即吾亦知無是。

“顧消息得自何墟三大人,雲不日且至矣。……”

“三大人耶? ……則得自府尊者矣。是亦不可不防。”先生之仰三大人也,甚於聖,遂失色繞案而踱。

“雲可八百人,我已遣底下人復至何墟探聽。問究以何日來。……”

“八百?……然安有是,哦,殆山賊或近地之赤巾黨耳。”

禿先生智慧勝,立悟非是。不知耀宗固不論山賊海盜白帽赤巾,皆謂之長毛;故禿先生所言,耀宗亦弗解。

“來時當須備飯。我家廳事小,擬借張睢陽廟庭饗其半。彼輩既得飯,其出示安民耶。”耀宗稟性魯,而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之術,則有家訓。王翁曾言其父嘗遇長毛,伏地乞命,叩額赤腫如鵝,得弗殺,為之治皰侑食,因獲殊寵,得多金。逮長毛敗,以術逃歸,漸為富室,居蕪市雲。時欲以一飯博安民,殊不如乃父智。

“此種亂人,運必弗長,試搜盡《綱鑑易知錄》,豈有成者?……特特亦間不無成功者。飯之,亦可也。雖然,耀宗兄! 足下切勿自列名,委諸地甲可耳。”

“然! 先生能為書順民二字乎。”

“且勿且勿,此種事殊弗宜急,萬一竟來,書之未晚。且耀宗兄!尚有一事奉告,此種人之怒,固不可攖,然亦不可太與親近。昔發逆反時,戶貼順民字樣者,間亦無效;賊退後,又窘於官軍,故此事須待賊薄蕪市時再議。惟尊眷卻宜早避,特不必過遠耳。”

“良是良是,我且告張睢陽廟道人去耳。”

耀宗似解非解,大感佩而去。人謂遍搜蕪市,當以我禿先生為第一智者,語良不誣。先生能處任何時世,而使己身無幾微之痏,故雖自盤古開闢天地後,代有戰爭殺伐治亂興衰,而仰聖先生一家,獨不殉難而亡,亦未從賊而死,綿綿至今,猶巍然擁皋比為予頑弟子講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若由今日天演家言之,或曰由宗祖之遺傳;顧自我言之,則非從讀書得來,必不有是。非然,則我與王翁李媼,豈獨不受遺傳,而思慮之密,不如此也。

耀宗既去,禿先生亦止書不講,狀頗愁苦,雲將返其家,令予廢讀。予大喜,躍出桐樹下,雖夏日炙吾頭,亦弗恤,意桐下為我領地,獨此一時矣。少頃,見禿先生急去,挾衣一大縛。先生往日,惟遇令節或年暮一歸,歸必持《八銘塾鈔》數卷;今則全帙儼然在案,但攜破篋中衣履去耳。

予窺道上,人多於蟻陣,而人人悉函懼意,惘然而行。手多有挾持,或徒其手,王翁語予,蓋圖逃難者耳。中多何墟人,來奔蕪市;而蕪市居民,則爭走何墟。王翁自雲前經患難,止吾家勿倉皇。李媼亦至金氏問訊,雲僕猶弗歸,獨見眾如夫人,方檢脂粉薌澤紈扇羅衣之屬,納行篋中。此富家姨太太,似視逃難亦如春遊,不可廢口紅眉黛者。予不暇問長毛事,自撲青蠅誘蟻出,踐殺之,又舀水灌其穴,以窘蟻禹。未幾見日腳遽去木末,李媼呼予飯。予殊弗解今日何短,若在平日,則此時正苦思屬對,看禿先生作倦面也。飯已,李媼挈予出。王翁亦已出而納涼,弗改常度。惟環而立者極多,張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見眾齒,歷落如排朽瓊,王翁吸菸,語甚緩。

“……當時,此家門者,為趙五叔,性極憨。主人聞長毛來,令逃,則曰: ‘主人去,此家虛,我不留守,不將為賊佔耶?’ ……”

“唉,蠢哉!……”李媼鬥作怪叫,力斥先賢之非。

“而司爨之吳嫗亦弗去,其人蓋七十餘矣, 日日伏廚下不敢出。數日以來,但聞人行聲,犬吠聲,入耳慘不可狀。既而人行犬吠亦絕,陰森如處冥中。一日遠遠聞有大隊步聲,經牆外而去。少頃少頃。突有數十長毛入廚下,持刀牽吳嫗出,語格磔不甚可辨,似曰: ‘老婦!爾主人安在?趣將錢來!’吳嫗拜曰: ‘大王,主人逃矣。老婦餓已數日,且乞大王食我,安有錢奉大王。’一長毛笑曰:‘若欲食耶?當食汝。’鬥以一圓物擲吳嫗懷中,血模糊不可視,則趙五叔頭也……”

“啊,吳嫗不幾嚇殺耶?”李媼又大驚叫,眾目亦益瞠,口亦益張。

“蓋長毛叩門,趙五叔堅不啟,斥曰: ‘主人弗在,若輩強欲入盜耳。’ 長……”

“將得真消息來耶?……”則禿先生歸矣。予大窘,然察其顏色,頗不似前時嚴厲,因亦弗逃。思倘長毛來,能以禿先生頭擲李媼懷中者,餘可日日灌蟻穴,弗讀《論語》矣。

“未也。……長毛遂毀門,趙五叔亦走出,見狀大驚,而長毛……”

“仰聖先生!我底下人返矣。”耀宗竭全力作大聲,進且語。

“如何?”禿先生亦問且出,睜其近眼,逾於餘常見之大。餘人亦競向耀宗。

“三大人云長毛者謊,實不過難民數十人,過何墟耳。所謂難民,蓋猶常來我家乞食者。”耀宗慮人不解難民二字。因盡其所知,為作界說,而界說只一句。

“哈哈!難民耶……呵……”禿先生大笑,似自嘲前此倉皇之愚,且嗤難民之不足懼。眾亦笑,則見禿先生笑,故助笑耳。

眾既得三大人確消息,一鬨而散,耀宗亦自歸,桐下頓寂,僅留王翁輩四五人。禿先生踱良久,雲:“又須歸慰其家人,以明晨返。”遂持其《八銘塾鈔》去。臨去顧餘曰:“一日不讀,明晨能熟背否?趣去讀書,勿惡作劇。”餘大憂,目注王翁煙火不能答,王翁則吸菸不止。餘見火光閃閃,大類秋螢墮草叢中,因憶去年撲螢誤墮蘆蕩事,不復慮禿先生。

“唉,長毛來,長毛來,長毛初來時良可恐耳,顧後則何有。” 王翁輟煙,點其首。

“翁蓋曾遇長毛者,其事奈何?”李媼隨急詢之。

“翁曾作長毛耶?”餘思長毛來而禿先生去,長毛蓋好人,王翁善我,必長毛耳。

“哈哈!未也。——李媼,時爾年幾何?我蓋二十餘矣。”

“我才十一,時吾母挈我奔平田,故不之遇。”

“我則奔幌山。——當長毛至吾村時,我適出走。鄰人牛四,及我兩族兄稍遲,已為小長毛所得,牽出太平橋上,一一以刀斫其頸,皆不殊,推入水,始斃。牛四多力,能負米二石五升走半里,今無如是人矣。我走及幌山,已垂暮,山顛喬木,雖略負日腳,而山趺之田禾,已受夜氣,色較白日為青。既達山趺,後顧幸無追騎,心稍安。而前瞻不見鄉人,則悽寂悲涼之感,亦與並作。久之神定,夜漸深,寂亦彌甚,入耳絕無人聲,但有吱吱!������!……”

“����?”餘大惑, 問題不覺脫口。 李媼則力握餘手禁餘,一若餘之懷疑,能貽大禍於媼者。

“蛙鳴耳。此外則貓頭鷹,鳴極慘厲。……唉,李媼,爾知孤木立黑暗中,乃大類人耶?……哈哈,顧後則何有,長毛退時,我村人皆操鍬鋤逐之,逐者僅十餘人,而彼雖百人不敢反斗。此後每日必去打寶,何墟三大人,不即因此發財者耶。”

“打寶何也?”餘又惑。

“唔,打寶打寶,……凡我村人窮追,長毛必投金銀珠寶少許,令村人爭拾,可以緩追。餘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方在驚喜,牛二突以棍擊吾腦,奪珠去;不然縱不及三大人,亦可作富家翁矣。彼三大人之父何狗保,亦即以是時歸何墟,見有打大辮子之小長毛,伏其家破櫃中。……”

“啊! 雨矣,歸休乎。”李媼見雨,便生歸心。

“否否,且住。”餘殊弗願,大類讀小說者,見作驚人之筆後,繼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則偏欲急看下回,非盡全卷不止,而李媼似不然。

“咦! 歸休耳,明日晏起,又要吃先生界尺矣。”

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葉,如蟹爬沙,餘就枕上聽之,漸不聞。

“啊! 先生! 我下次用功矣。……”

“啊!甚事?夢耶?……我之噩夢,亦為汝嚇破矣。……夢耶?何夢?”李媼趨就餘榻,拍餘背者屢。

“夢耳! ……無之。……媼何夢?”

“夢長毛耳!……明日當為汝言,今夜將半,睡矣,睡矣。”

魯迅《懷舊》賞析


讀後感:即為懷舊,那必然是懷舊,生活瑣事亦是事,時政人心亦是事,社會是人的社會,人卻是最複雜的動物,有麻木的,有貪婪的,有愚昧無知的,也有為新中國拋頭顱灑熱血的。作為今人,我們不能忘卻,或許現代的教育戲子當道,大家無堂可登,那就從我做起,記住這些經典,記住這些不彎的脊樑,文學史上真正的精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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