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芥川龍之介《橘子》

一個人不論如何粗俗,只要表現出一股真實而強烈的情感,就有種特殊的氣息,有時候即使那個女生再醜,再難看,再邋遢,再愚蠢,再沒教養沒文化。,也能在某些時候讓人感受的到她的溫柔與美麗,使容貌為之改觀,舉動有生氣,聲音有音色。

朱自清的《背影》和芥川龍之介的《橘子》有異曲同工之處。這樣看來,橘子和火車站真是絕配。以後若去車站送別重要的人,我也要提幾個橘子,倒不是玩“父親和兒子”的梗,只是覺得在美麗而又徒勞的人生旅途中,那如車站溫煦夕陽般的橘子,是一道照進人心裡的微光,“聊以忘卻那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


讀芥川龍之介《橘子》


冬天的一個夜晚,天色陰沉,我坐在橫須賀發車的上行二等客車的角落裡,呆呆地等待開車的笛聲。車裡的電燈早已亮了,難得的是,車廂裡除我以外沒有別的乘客。朝窗外一看,今天和往常不同,昏暗的站臺上,不見一個送行的人,只有關在籠子裡的一隻小狗,不時地嗷嗷哀叫幾聲。這片景色同我當時的心境挺吻合一的。我腦子裡有說不出的疲勞和倦怠,就像這陰沉沉將降雪的天空那麼陰鬱。我一動不動地雙手揣在大衣兜裡,根本打不起精神把晚報掏出來看看。

不久,發車的笛聲響了。我略覺舒展,將頭靠在後面的窗框上,漫不經心地期待著眼前的車站慢慢地往後退去。但是車子還未移動,卻聽見檢票口那邊傳來一陣低齒木屐的吧嗒吧嗒聲;霎時,隨著列車員的謾罵,我坐的二等車廂的門咯嗒一聲拉開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姑娘慌里慌張地走了進來。同時,火車使勁顛簸了一下,並緩緩地開動了。站臺的廊柱一根根地從眼前掠過,送水車彷彿被遺忘在那裡似的,戴紅帽子的搬運夫正向車廂裡給他小費的什麼人致謝——這一切都在往車窗上刮來的煤煙之中依依不捨地向後倒去。我好容易鬆了口氣,點上菸捲,這才無精打采地抬起眼皮,瞥了一下坐在對面的姑娘的臉。

那是個地道的鄉下姑娘。沒有油性的頭髮挽成銀杏髻紅得刺目的雙頰上橫著一道道皸裂的痕跡。一條骯髒的淡綠色毛線圍巾一直耷拉到放著一個大包袱的膝頭上,捧著包袱的滿是凍瘡的手裡,小心翼翼地緊緊攥著一張紅色的三等車票。我不喜歡姑娘那張俗氣的臉相,那身邋遢的服裝也使我不快。更讓我生氣的是,她竟蠢到連二等車和三等車都分不清楚。因此,點上菸捲。

之後,也是有意要忘掉姑娘這個人,我就把大衣兜裡的晚報隨便攤在膝蓋上。這時,從窗外射到晚報上的光線突然由電燈光代替了,印刷質量不高的幾欄鉛字格外明顯地映入眼簾。不用說,火車現在已經駛進橫須賀線上很多隧道中的第一個隧道。

在燈光映照下,我溜了一眼晚報,上面刊登的淨是人世間一些平凡的事情,媾和問題啦,新婚夫婦啦,瀆職事件啦,訃聞等等,都解不了悶兒——進入隧道的那一瞬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彷彿火車在倒著開似的,同時,近乎機械地瀏覽著這一條條索然無味的消息。然而,這期間,我不得不始終意識到那姑娘正端坐在我面前,臉上的神氣儼然是這卑俗的現實的人格化。正在隧道里穿行著的火車,以及這個鄉下姑娘,還有這份滿是平凡消息的晚報——這不是象徵又是什麼呢?不是這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的象徵,又是什麼呢?我對一切都感到心灰意懶,就將還沒讀完的晚報撇在一邊,又把頭靠在窗框上,像死人一般闔上眼睛,打起瞌睡來。

過了幾分鐘,我覺得受到了騷擾,不由得四下裡打量了一下。姑娘不知什麼時候竟從對面的座位挪到我身邊來了,並且一個勁兒地想打開車窗。但笨重的玻璃窗好像不大好打開。她那皸裂的腮幫子就更紅了,一陣陣吸鼻涕的聲音,隨著微微的喘息聲,不停地傳進我的耳際。這當然足以引起我幾分同情。暮色蒼茫之中,只有兩旁山脊上的枯草清晰可辨,此刻直逼到窗前,可見火車就要開到隧道口了。我不明白這姑娘為什麼特地要把關著的車窗打開。不,我只能認為,她這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因此,我依然懷著悻悻的情緒,但願她永遠也打不開,冷眼望著姑娘用那雙生著凍瘡的手拼命要打開玻璃窗的情景。不久,火車發出淒厲的聲響衝進隧道;與此同時,姑娘想要打開的那扇窗終於咯噎一聲落了下來。一股濃黑的空氣,好像把煤煙融化了似的,忽然間變成令人窒息的煙屑,從方形的窗洞滾滾地湧進車廂。我簡直來不及用手絹矇住臉,本來就在鬧嗓子,這時噴了一臉的煙,咳嗽得連氣兒都喘不上來了。姑娘卻對我毫不介意,把頭伸到窗外,目不轉睛地盯著火車前進的方向,一道劃破黑暗刮來的風吹拂她那挽著銀杏的鬢髮。她的形影浮現在煤煙和燈光當中。這時窗外眼看著亮起來了,泥土、枯草和水的氣味涼颼颼地撲了進來,我這才好容易止了咳,要不是這樣,我準會沒頭沒腦地把這姑娘罵上一通,讓她把窗戶照舊關好的。

但是,這當兒火車已經安然鑽出隧道,正在經過夾在滿是枯草的山嶺當中那疲敝的鎮郊的道岔。道岔附近,寒傖的茅草屋頂和瓦房頂鱗次櫛比。大概是扳道夫在打信號吧,一面顏色暗淡的白旗孤零零地在薄暮中懶洋洋地搖曳著。

火車剛剛駛出隧道,這當兒,我看見了在那寂寥的道岔的柵欄後邊,三個紅臉蛋的男孩子並肩站在一起。他們個個都很矮,彷彿是給陰沉的天空壓的。穿的衣服,顏色跟鎮郊那片景物一樣悽慘。他們抬頭望著火車經過,一齊舉起手,扯起小小的喉嚨拼命尖聲喊著,聽不懂喊的是什麼意思。這一瞬間,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的那個姑娘伸開生著凍瘡的手,使勁地左右擺動,給溫煦的陽光映照成令人喜愛的金色的五六個桔子,忽然從窗口朝送火車的孩子們頭上落下去。我不由得屏住氣,登時恍然大悟。姑娘大概是前去當女傭,把揣在懷裡的幾個桔子從窗口扔出去,以犒勞特地到道岔來給她送行的弟弟們。

蒼茫的暮色籠罩著鎮郊的道岔,像小鳥般叫著的三個孩子,以及朝他們頭上丟下來的桔子那鮮豔的顏色——這一切一切,轉瞬間就從車窗外掠過去了。但是這情景卻深深地銘刻在我心中,使我幾乎透不過氣來。我意識到自己由衷地產生了一股莫名其妙的喜悅心情。我昂然仰起頭,像看另一個人似地定睛望著那個姑娘。不知什麼時候,姑娘已回到我對面的座位上,淡綠色的毛線圍巾仍舊裹著她那滿是皸裂的雙頰,捧著大包袱的手裡緊緊攥著那張三等車票。

直到這時我才聊以忘卻那無法形容的疲勞和倦怠,以及那不可思議的、庸碌而無聊的人生


——《橘子》芥川龍之介 一九一九年四月


讀芥川龍之介《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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