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刊》頭條詩人 | 張曙光:博物館

《詩刊》頭條詩人 | 張曙光:博物館

張曙光,黑龍江省望奎縣人。詩人、翻譯家,著有詩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後的降雪》《張曙光詩歌》《鬧鬼的房子》及《看電影及其他》等,譯詩集《神曲》《切·米沃什詩選》,評論隨筆集《堂·吉訶德的幽靈》。

博物館

小 可

她走路時身體前傾著,向後甩動著手臂

搖搖晃晃,像是小鳥試著最初的飛行。

她從我的床頭櫃上拿起藥瓶

飛快地繞到床的另一側

交給她的姥姥。隨即姥姥

把藥瓶還給我,放回了原處。

然後又一次開始。在這個下午,她不停地

重複著這個遊戲,充滿了快樂。

她叫姥姥“妖妖”。她圓鼓鼓的小臉

充滿稚氣。她的眼睛大大的

鏡子般明亮,在裡面我照見了自己。

哦,不是現在的我,而是我最初的樣子。

於是我變成了孩子,學習著走路

嘗試發出自己的聲音,用新奇的眼光

看著周圍重新變得乾淨的世界。

試衣間

當年我詩中寫過的小女孩長大了

她不會再坐在我自行車的後座上

緊緊抓著我,和我一起哼著歌子

去動物園,中央大街,或是到江邊

看著落日在江面上燃燒。她長大了

就像當年的我,正和她的小女孩一道

扮演著艾爾莎和安娜,或小女巫琪琪

而我在變老,如同當年我的父輩

往日的風景也不復存在。時間殘酷地

改變著一切,但生命仍然在延續

(我不知道該感到喜悅還是憂傷)

彷彿有一道門,通向某個我們並不知曉的

空間,一些人在那裡消失,另一些

出現。就像那個試衣間,或迷宮中的

一面面鏡子,映出不同時期的我

——我的生命裡,有死亡也會有新生

在高速公路服務區

孤零零的幾所房子

便利店和衛生間是同一道門

飲料,食物,日常用品

散亂在貨架上,沒有人問津

隔壁餐廳裡的幾個人

圍坐在一起,默默吃著飯

長途車司機,滿載的貨車像遠古巨獸

馴順守在門外,彷彿有更深的圖謀

加油站在另一側。高大的頂篷

襯著天空和樹影。汽車像人

也要補充能量。空氣中有股嗆人的汽油味

油量表和噴槍躲在陰影中

想著心事。年輕的加油工

漠然地把目光投向遠方

看到的無非是空曠的田野

荒草,和虛無的空氣

在夏天房前會有幾叢稀疏的

西番蓮和掃帚梅點綴

現在卻是融雪後的泥濘

扔滿菸頭和空了的飲料瓶

彷彿一切都在靜止。一切在這裡

凝固著。這裡不會是起點

同樣也不是終點。車輛從這裡經過

沒有人知道它們會去哪裡

《詩刊》頭條詩人 | 張曙光:博物館

雨中聽巴赫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

但CD播放器裡的音樂仍在繼續

它填充著這個早晨,填充著房間

和餐桌,以及桌子上的咖啡

讓我意識到了時間的存在

它延續著,時快,時慢

有時中斷,然後又重新開始

就像雨,樂曲,或是生活

雨水漫過蕪雜的草地

鳥兒低低飛過,它們是在

捕捉那些飛蟲,而飛蟲

又在做些什麼?

雨下了整整一天

空氣變得溼潤而沁涼

昨天夜裡我夢見了雪

鋪天蓋地下著,我在雪地行走

雪中的光線和此刻一樣

並不讓人感到寒冷

即 景

一場大雪淹沒了這座城市。

所有的道路消失,鳥兒也不知道飛向哪裡。

此刻我走著,像一片茫然的風景。

偶爾有一輛汽車從我的身邊駛過。

《詩刊》頭條詩人 | 張曙光:博物館

雨 天

雨天。這意味著天在下雨

雨不大。但足以打溼我的衣服和頭髮

昨天當一個遠方的朋友打來電話

從電話裡我能聽到下雨的聲音

和隆隆滾過的雷聲。但也許不是

我忘記了問。我們只是在懶散地

說一些往事,共同的朋友

他們有的死了,還有一些已不再是

朋友。但今天確實是在下雨

景物變得模糊,樹變成一團團

綠色的暗影,而對面紅褐色的屋頂

卻變得明亮。一連幾天我在生病

我知道我病了。我對生命感到厭倦

為什麼活著?誰能告訴我這一切的意義?

時間飛快地流逝,帶走著一切

而這些又去了哪裡?對於這個世界

我們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只是

這是個雨天。天在下雨,儘管

已經下過了無數場雨:這一場雨

上一場雨,這個星期的雨,上個星期的雨

今年的雨,去年的雨,今生的雨

和前世的雨。它們重疊著,時間

重疊著,重疊並且扭結。我們存在

但只是在某個瞬間。電視里正放著一部

舊電影,裡面同樣在下雨。兩個人

在傘下並肩走著。鵝卵石街道亮閃閃的

他們就這樣走著,走過街道,亮起燈光的

樓房,走過下雨的傍晚,走過歷史

(真實或者虛構),然後在屏幕深處

漸漸地淡出。他們是一對戀人嗎?

我這樣想。一串串晶亮的雨滴

從傘篷上滑落,落在我的心裡

博物館

——地中海文明展

雨在枝葉間滴落。

光像一匹馬從街上急馳而過。

玻璃櫥窗閃亮。看上去溫暖。

這些日子總是在下雨

它的聲音中充滿著倦意。

碾過落葉和柏油路,車輪完成一次穿越。

木船。載著死者的靈魂通向冥界。

彩繪的陶罐。埃涅阿斯逃離。

那天是否也在下雨?更光榮的使命在等著他

雖然那一刻是雙重的悲傷。

我們永遠無法理解命運

和幽深不可測知的未來。

我們同樣對過去一無所知。

歷史只是出於講述者的誤讀和想象。

我們找不到回家的路。

但我仍然欣悅於阿波羅的青銅頭像

和維納斯性感迷人的軀幹。

我們創造了他們。同樣創造了

金字塔,阿芬克斯,以及

那個著名的難題,但沒有答案。

創作手記:詩與人生旅途中的風景

張曙光

曾經有人問我,為什麼在你的詩中總是會出現“風景”?錯愕之餘,我不得不承認,作為一個詞,風景在我詩中出現的頻率確實很高,也常常會對風景本身做出描繪。細細追究起來,我想首先我喜愛的是風景這個詞,既具象又抽象,既寫實又帶有象徵意味,會引發各種不同的聯想。另一方面,風景本身也具有強大的誘惑力。大約沒有人不喜歡風景,它是一種美的享受,令人身心愉悅。風景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是客觀的,也是心靈的。但對於詩人,他關注的不僅是風景的表面,更是發掘出風景的某些內在特徵。

如果把人生比做一次旅行——這個比喻雖然早就被用濫了,但仍然是最為恰當的且無可替代的——,那麼詩歌本身既可以充當風景,也同樣向我們呈現風景。在漫長的旅途中,我們不免會感到寂寞、睏倦或無聊,為了打發時光,除了做些自己喜歡的事情,觀看風景無疑是最不錯的一個選擇。在那些撲面而來的既熟悉又陌生的風景中,我們總會發現一些能打動我們的元素,如遠處紅色的屋頂,一片樹木和草地,一個加油站,或在戶外勞作的人們,這些讓我們驚異、振奮、傷感和喜悅。這些情緒一經沉澱,便會成為我們寫作所需要的經驗。

人生中還有另一類風景,它不是現時的,而是存在於過去。我說的是記憶。生活中有些事情當時看來可能無足輕重,比如一次不期而遇、一場談話、一個微笑或眼神,但有一天我們在不經意間憶起,就會發現情況大為不同,比起那些重大的事件,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更能激發起我們強烈而複雜的情緒,就像普魯斯特筆下的那塊小瑪德琳點心,它會成為構築我們記憶大廈的重要基石。我的很多詩中都寫到了往事,這些往事會伴隨一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和場景在我的記憶中浮現,就像從忘川之水中掙脫出來,努力抗拒著遺忘。在我看來,寫作本身就是一場追憶,它是過去時態。寫作的本質就是抗拒遺忘,把逝去的生命的一個個瞬間定格,化為永恆的或接近永恆的風景。

記得雅斯貝爾斯說過,藝術教會我們看待事物的方式。確實如此。繪畫擦亮我們的眼睛,音樂提升我們的聽覺,而詩歌教會我們如何探究事物的本質,從虛無中抓住與我們生命息息相關的記憶。一首好詩不是要去告訴人們什麼,而應該像風景一樣,讓人沉湎其中,有所發現,有所感悟,並被深深打動。

選自《詩刊》202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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