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日本人設計的【侵華罪行館】,他與中國建築設計的故事

一個日本人設計的【侵華罪行館】,他與中國建築設計的故事


2019年普利茲克獎得主磯崎新

2002年,磯崎新到上海參加雙年展時,對著國際媒體們說了狠話,“上海在設計上是一個膽小的巨人"。

上一句,“上海本該是更加偉大的城市”,被媒體“忘記”了。輿論讓磯崎新在中國扮演了一個反派角色,好符合他的日本人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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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 ©維基百科

磯崎新的惡人角色還沒有做足,另一個值得媒體大肆渲染的話題也發酵了。

12月,庫哈斯打敗伊東豐雄和上海現代建築,取走了設計央視大樓的勝利果實。在這個過程中,其他八位評委對三個方案各有側重,沒有定論。磯崎新力排眾議,才有了庫哈斯最後的奪魁。

名震天下的大褲衩誕生了。磯崎新陪著庫哈斯一起,成了中國文化界奚落的對象,知識分子們用著刻薄的語言描述道“CCTV大廈是歐美意識的庫哈斯和小日本建築師磯崎新一起取笑中國的傑作”。

加上落選國家大劇院,2003年以前,磯崎新在中國四處碰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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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TV大樓 ©ARUP

01

磯崎新那年71歲。他的老師丹下健三纏綿病榻,他的天才同輩黑川紀章醉心政治,一向深耕學術和藝術的磯崎新地位崇高。

可他卻在70年代後遠離了主流的城市文化,把自己關進了京都的大德寺裡,連自己死後的墓地都安排了。

等磯崎新出了寺院高牆,回到了城市的主場時已經白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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磯崎新

年輕時,丹下老師給了他們這些學生一些課題。黑川紀章的“螺旋城市”,菊竹清訓的”海上城市“,以及磯崎新自己的“空中城市”,現在看來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理論。

丹下健三當時讓他們研究這些前衛的課題並不是因為他是個前衛的人,只不過是日本建築師在國際地位薄弱,需要一些驚世駭俗的理論來為他們扳回一城。最後的結果是,新陳代謝派在建築史上留下了一席之地,他們如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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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城市 磯崎新

磯崎新敬佩這位老師,但他認為老師骨子裡是保守的。丹下健三一生中大多數建築都在為日本歌功頌德,從不批評政府的作為,盡力地履行一個日本教父的職責。1963年,他離開丹下,自己做了工作室,不過還時時給老師的項目幫忙。

他的事業沒太大阻礙,拿了很多大獎,也策劃了一些藝術展,他的“空中城市”變成了“電腦城市”,變成了“虛體城市”,後現代的科幻、藝術、音樂、技術推著他前進,一直到70年代中期他停止了腳步。

磯崎新突然覺得自己已經不再適合那個時代的日本了,他選擇逃避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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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馬縣現代藝術博物館 磯崎新

在逃離主流文化二十年後,磯崎新想起了還有一件事沒有做好,他年輕時壯志豪言的”未建成“理論不能只是未建成。

長久以來,他的思想裡都把建築當成一種暫時的物質,而在寺院久居的時間裡,他更想把建築變成一種思想和體驗,把它轉換成精神,那便有了永久的意味。

日本的城市已經失去了淨土,中國和中東的城市,正在走向曼哈頓式的絕望“繁榮”中,他不討厭高樓,只是厭惡那些陳腐的大廈磨滅了城市的個性。

於是有了後來磯崎新對上海的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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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藝術中心 磯崎新

02

21世紀前夕,故宮旁有個國家大劇院的設計項目,全世界的建築師都想成為這個偉大項目的創造者。

磯崎新第一次為中國設計作品。他極盡剋制建築的高度,並用連綿的屋頂呼應著古老的帝都。這個設計一度名列前茅,事情本應該塵埃落定。

但最終,是安德魯的超級巨蛋贏得了這榮譽。那天下午,評委們告訴磯崎新,當地官員不允許故宮邊上有個日本人設計的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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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國家大劇院模型 磯崎新

多年之後磯崎新被問起這件事總會感到遺憾,在那個古老的歷史遺蹟旁,本不該出現那麼大體量的圓形建築。

方案落選對建築師來說不是件大事,只是因為日本人的身份而落選卻是無可奈何的。而磯崎新,在所有的日本建築師裡,也許是最不像日本人的一個,這是西方媒體給他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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磯崎新

在1970年日本建築協會一次頒獎典禮上,所有建築師西裝革履,表情肅穆,維持著日本人一貫給人的印象。磯崎新卻穿著一身沒有紐扣、像是街頭販賣的圓領襯衫出現在會場。

磯崎新想打破了日本人墨守陳規的印象。他的行為迅速被媒體擴散,也給設計襯衫的、當時還沒有太大名氣的三宅一生帶來了巨大的曝光,他的這位鄰居後來成了服裝屆叱詫風雲的人物。

他做評委時一直不太願意組委會給他一個日本建築師的牌子,他希望有人能夠把他當成世界的建築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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磯崎新

作為世界的建築師,所以他一定要把庫哈斯的方案推到北京的面前,就像他批評上海時那樣不留情面。磯崎新眼裡五千歷史的中國,不應該效仿美國,讓自己陷入一個無限雷同的摩天廢墟中。

這種得罪人的事磯崎新做了太多次了,80年代時法國有一場聲勢浩大的城市建設活動,磯崎新作為首席評審,為他們選出了佩雷、努維爾們那些出格的方案,那時歷史悠久的巴黎也曾深陷現代化的囹圄,磯崎新希望有更多特立獨行的方案來喚醒法國下一代建築師的思想。

1982年,當香港山頂俱樂部公開招標時,他從垃圾堆中撿回了扎哈的方案,讓她成為這場競賽的頭名。他知道未來建築,需要扎哈這樣充滿變革的強大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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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山頂俱樂部 扎哈

磯崎新推崇庫哈斯的方案,想的是北京這個城市不能再陷入模板化的摩天建設中,這個建築它的前衛和爭議將給中國這一代建築師帶來覺醒。

當庫哈斯的央視大廈落成後,對它的嘲諷和讚美總依舊沒完沒了。但自那之後,北京開始有了越來越多充滿個性的建築,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建築師開始從設計院的圍牆中走出來,尋找更多適合中國的理想建築。

磯崎新在02年時受盡指責的固執,總算有了一點作用。而他自己的抱負,實現”未建成“的思想和感受,也在那之後慢慢地鋪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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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TV大廈

03

2003年,磯崎新受到好友劉家琨和張永和邀請,到成都參觀鹿野苑石刻博物館。

到了成都,劉家琨又帶他去了另外一處叫做建川博物館群的地方,經過兩位建築好友的介紹,磯崎新認識了開發這些建築的樊建川。

磯崎新對開發商本來是帶著一種牴觸的心態的,但他發現這個商人還是個藝術品收藏家。

磯崎新年輕時以藝術家為目標,建築本來是他的副業只是意外成了主業。他成名後一邊做建築師一邊策劃了很多藝術展。因此,他對於那些搞藝術的人是帶著敬意的。很快,他和樊建川也成了好友。

樊建川當時籌備在成都建造龐大博物館群,博物館主要展示抗戰、民俗、紅色年代、抗震救災四大系列的展品,那時候他已經邀請了二十多位建築師為此建館。和磯崎新熟識後,他想讓磯崎新在裡面設計一座日軍侵華罪行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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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川博物館

樊建川敢和日本建築界最德高望重的建築師提出這個要求,因為他明白磯崎新是個左翼,一個堅定的反戰人士,而且不太喜歡日本建築師這個頭銜。

而磯崎新並不是討厭他的國家。儘管厭惡東京,卻不止一次說起他的故鄉九州。但他反戰是有理由的。

他的父親本就是個反戰人士,在上海留過學,因為戰亂才回了日本,祖父是個漢學家,對唐詩宋詞研究頗深。

1943年時磯崎新14歲,是個養尊處優的富二代,但是美國的原子彈落在長崎的那一刻,他目睹了對岸的家園轉瞬即逝。戰爭帶走了他的家人和土地,也把中日的關係推到了無法修復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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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子彈爆炸後的廣島市

磯崎新答應了樊建川的邀請。

兩年後,他把博物館的設計稿完全交給了樊建川,後來一些意外的因素,一直到2015年,這個館才正式開放。

唯有讓兩個國家的人民都看到那段正確的歷史,才有真正的和平。這是磯崎新的想法,除了沉湎悲痛,他更想要的是長久的未來。他的身上,一直都有一個文人式的烏托邦世界,不希望政治、戰爭、資本這些破壞文化的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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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侵華罪行館

磯崎新在中國尋找烏托邦的輪廓,但五年過去了,現在他才算真正踏進這個國家。成都之旅後,他得到了戴志康的邀請,希望他能夠給上海帶來一座新的建築,便是現在的喜馬拉雅中心。

戴志康拒絕了上一次擊敗磯崎新的保羅安德魯,直接找上了這位日本建築師。

磯崎新給出的方案超出了預算。在戴志康還猶豫著要不要答應時,他受到了磯崎新的旅遊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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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中心效果圖 磯崎新

戴志康被帶到了奈良,一個古老的日本城市。磯崎新給他介紹了著名的東大寺,這個千年建築的南大門依舊保留著原始的木構架和東方魅力,而它學習的是中國南宋的建造技術。

磯崎新想告訴戴志康的是,中國建了太多模式化的現代建築,它本應該回溯過去的歷史,承擔更多的文化重任。

他如願說服了戴志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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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馬拉雅藝術中心 磯崎新

喜馬拉雅中心的建造到開放要等上漫長的十年,這個期間,磯崎新設計了一個真正意義上讓他在中國揚眉吐氣的一個作品,中央美術學院的美術館。

這個外形酷似穿山甲的建築得到了國內建築師的非常一致的讚美。它的形式前衛簡潔,內部空間充滿了人性和趣味。

磯崎新希望來到美術館的人並不是為了完成指標而來的,而是真正的享受藝術品來來到美術館。所以這個美術館總是驅使著人參與整個空間的流動,它的材料、光線和隔斷的組合一起調動著觀展人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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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美術學院美術館 磯崎新

磯崎新一直在尋找了“未建成”的內涵,希望用能建築傳達個人的意志、理想,並且能夠讓參與的人感受到其中的樂趣。而這個低調的圖書館便是所有這一切的集大成者。

有中國建築師說,這是中國最好的美術館。

而磯崎新最好的的作品,也許就是在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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