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雪冬
我的母亲算是一个落魄的大家闺秀，因为年少时家道中落，让她一辈子胆小，谨慎。大约是60年代初，外公被打成右派，家里日子艰难，十几岁的母亲就跟着父亲来到了江西，也就是我们的出生地落户生根。母亲很胆小，一辈子说话都是小小心心的，生怕得罪了谁，也许是打右派时吓坏了，后来我才明白不是,她是为了我们而变得更加胆小和谨慎。母亲一共生了六个孩子，留下了五个，长得都还健硕。小时候，我们的身体有点风吹草动，母亲就很担心。我小时候身体弱些，经常生病，一有感冒，不管多忙的农活，母亲总要放下，背我到几里开外的老中医那看病。为了调理好我的身体，需经常吃中药，每天不管农活多少，母亲总是先把我的药熬好，拿一个大搪瓷碗盛着，放在灶台上，灶台里还温着一个鸡蛋。我为了能吃鸡蛋，便大口大口把药喝了，然后拿着鸡蛋到哥姐面前显摆。为此母亲很多次还得多煮几个鸡蛋，让每个人都能吃一个，而她自己却不舍得吃。也正是母亲很小心的养育着我们兄妹五个，在那段农村青黄不接的苦日子里，我们一个个出落得高大健康，一直让邻居们羡慕。母亲待人和气，时常教育我们要礼让他人。小时候我们如果在外面打架了，是不敢告诉母亲的，因为让母亲知道了，很少生气的母亲便会叫父亲痛打我们一顿。小时候不理解母亲的小心和忍让，直到大了才明白，母亲知道我们来自他乡，只有隐忍才能让我们健康成长。
母亲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从来不对我们发脾气。为此我们虽然很害怕父亲，但总是不自觉地欺负母亲。农村到了双抢的时候，农活特别多。母亲要统管全局，不但自己要下地干农活，也要安排我们干农活，还要把家里的吃喝拉撒管好。早晨母亲比任何一个人都起得早。她先要把早餐弄好了，放在蒸笼里热着，然后把我们叫起来，一起下地干活。中午，我们都去睡午觉了，母亲还得赶紧把我们的衣服洗好，晾晒，有点空闲得在晌午的大太阳下翻晒谷子。下午母亲又和我们一起到地里干活。下午天气热，在地里干活时，我们一个个很不情愿，都冲着母亲发脾气。可母亲只得默默忍受着，还得笑笑对我们说："快了，快了，还有几天就忙完了，我杀鸡给你们吃。"到了傍晚，大家都忙完农活回来了，累的筋疲力尽，一个个躺在大厅的凉椅上一动不动。而母亲没有休息，她得赶紧进厨房把晚饭做好。正当母亲忙着炒菜时，这时我们因为各自不同的需求叫了起来："妈，我要洗澡，内衣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妈，我蚊子叮了，赶紧帮我拿风油精来"；"妈，我的拖鞋不见了，帮我找找"……母亲快速地帮我们的问题一个个解决好，又赶紧去厨房炒菜了。接着我们又叫起来："妈，快点，饭好了吗？我们饿了。"母亲在厨房忙得汗流浃背，我们没有谁去帮忙，母亲也不要我们去帮忙，她总是心疼我们干农活辛苦。我们的大喊大叫，不但没有让母亲烦恼，她反而认为自己做事还不够快，有点愧疚地说："好了，快了，马上可以吃了。"入夜了，我们都睡了。母亲把一天没有张罗好的事再捋捋，然后她才洗洗上床躺一会，中途还要查房似的，查看一个个孩子，蚊帐弄好了吗，肚皮上盖了小被子没有，有没有谁磨牙……那时的我们从来没有体会母亲的辛苦，也认为母亲生来就是这样的。认为母亲不知道辛苦是正常的，母亲对我们有耐心，没有脾气是正常的，我们对母亲发火，母亲不生气也是正常的。直到后来我们成家了，有了自己的孩子，面对一个孩子的哭闹，很没有耐心的时候，面对孩子对我们顶撞，不尊重长辈，便大发雷霆的时候，我才明白母亲的耐心是多么的不简单。
母亲很重视我们读书，很喜欢我们学习，对于我们学习的维护，几乎有点冒傻气。有时我为了偷懒不去干活，就骗母亲要看书，要写作业。这时母亲不管多重的农活她都一个人扛，回家还给我煮鸡蛋，说我看书辛苦了。有时，早上睡懒觉了，怕父亲批评，便骗母亲说在房里看书。这时父亲如果还对我发脾气，母亲就顶上了说，孩子在看书是好事。我在小学三年级时，得了场大风寒，病了三个月，小命都差点没了。多亏了遇到一个老中医，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三个月后，生命虽然无忧，但身体弱，两脚无力，走不了路，去不了学校。我已经耽误了三个月的功课了，便天天吵着要上学。母亲没有办法，便每天背着我上学。天晴还好，就是下雨时，母亲一只手托着我的屁股，另一只手还得挣着伞，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学校走去。汗水打湿母亲的脸和衣裳，顺着我的手流下来。实在累了，母亲就把我放下来休息一会儿，又以同样的方式背着我走到学校门口，把我放下，然后她捶捶后背，一摇一摆的走了。母亲天天如此的背我上学，只是偶尔父亲也会替换一下，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母亲背着我上学。路过的熟人看见了，都说："一个女孩子，读啥书，何况还要背着上学"。母亲听见了笑笑说："没关系，我不累，女娃更要读书。"母亲背了几个月后，我的身体好些了，能自己走走了，但很多次母亲还是不放心。放学了，夕阳下，小桥边，一个瘦小的中年妇女站在那，我知道母亲又来背我回家了。
不觉，母亲老了，而我们都长大了，大多离开了母亲身边，各自成家立业。回家的次数少了，母亲与我们相处的时间也少了些。我们想接她出来住，但她说不习惯。其实她是舍不得她的那些大母鸡，以及山后的茶园。因为她的大母鸡能为她下蛋，但她一个都很少吃，都攒起来。每次谁回家，她总要收集一筐鸡蛋，让我们带回家。山后的茶园是母亲春天常去的地方，她拖着受了伤的病腿，佝偻着背，一步一步走到山后，把新茶摘下来，晚上做好。等我们需要的时候就挨家挨户的给，连我们有时送点小礼的茶她都帮我们备好了。有次回家，看见母亲打开一个老柜子，拿出了一叠书信。母亲说她老了，想老家了，要我帮她念念过往的书信。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的书信，一些没有寄出的书信。读着，看着……我仿佛看见一位着装旗袍，知性大方，又有着些许无奈和沧桑的女人向我走来，她的内心是那么的幽远和宁静。我原本想问问母亲她年少时的生活，但我不敢问，她已经平静了，我没有权利让母亲再翻开她儿时的绚丽，来映衬她此时布满皱纹、满脸黝黑的一个农村老妇女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