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的合影

早上七點,接到弟弟電話,說父親摔傷了,正在ICU搶救。我說我現在就訂機票回家,他在那端停頓了一下:姐,你還是先湊點錢吧,這裡費用太大。

掛了電話,腦子裡像有什麼東西炸裂開來。

機械的告訴老公:我爸摔傷了,在重症監護室,現在需要湊錢,我要回家。他說,錢的事我來想辦法,你別上火。問我,怎麼會摔傷?什麼時候傷的?我茫然的看著他,你打電話問我弟吧,他說的什麼我聽不懂。

像有東西什麼一下一下狠狠的撞擊著心臟,生疼,卻又哭不出來。腦子裡有一個聲音不斷在迴響:你快沒有父親了,你快沒有父親了……

飛機在萬米高空平穩穿行。盯著窗外,沒有了眩暈,沒有了耳鳴,只餘下空洞和茫然。一個聲音細小的在問:這是你要的結果嗎?眼淚像斷了線般撲簌落下……怕旁邊的人看見,不敢擦拭,只是扭頭看著窗外。

到達醫院已是晚上六點多。ICU外,擠滿了家屬。每個人的神色都差不多,憔悴、疲憊、還有原因不一的焦慮。大舅和弟弟正靠牆站著。弟弟沒有了以往的乾淨利索,泛青的胡茬,浮腫的眼袋,衣服全是褶子。

"現在怎麼樣了?"

"醫生說穩定了,再觀察兩天。"

"怎麼摔的?"

"幫別人幹活從大棚上摔下來了。"

聽到這話,除了一個"靠"字,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父親在家,從來都是油瓶倒了都不帶扶的。母親既要忙農活,還要去打工補貼家用。而他,清晨起來就去跑步,吃完飯嘴一抹就找人下棋去了。記憶中父親極少幹農活,除非母親病倒在床。就這樣一個人,居然因為幫別人幹活把自己摔成這樣,我無法理解。

因為過了探視時間,第二天又是週六,連著兩天都只能待在外面什麼也做不了。弟弟說,你陪大舅去吃點飯,然後坐他車先回家吧,回去把家裡收拾一下,週一再回醫院。我只好同意。

下了高速,外面已是潑墨般漆黑一片,大舅直接把車開到了他家。我知道,他是怕我一個人回去沒法住。母親走後,前三年我都回去燒紙,但都是隻待三兩天就走人。後來的這五年,我再沒踏進過家門一步。沒了母親的家,空的讓我害怕,我不敢,也不想回去。

舅媽知道我心情不好,也沒法多說什麼,只是恨恨的說:姐夫這輩子就坑人玩了,坑完了大姐開始坑孩子們,這要是癱了可怎麼辦?你離的幾千公里遠,你弟還沒結婚……我只能說,沒事的,都會過去。是的,都會過去的,不是嗎?

第二天天剛亮,來不及吃早飯,我就央求大舅趕緊送我回家。

我想回家,我想看看母親,我想家了,我已經一秒鐘也等不了了。

二十分鐘的車程,我和大舅都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說。母親在時,很疼她幾個弟弟,他們跟這個大姐也極其親近。我知道,走這條路不止我傷心,大舅心裡也難過。

車距老家的房子三十多米遠時,一種巨大的疼痛漫延開來,我終於沒忍住,嚎啕大哭。跌跌撞撞下了車,目光所及是夢裡日日想念的家。門口的月季正開的熱烈,陽光那麼溫暖的注視著它。可那個夢裡夢外倚在門口等我的人,已然不見。

心口疼的似要窒息,連喘息都不能。我蹲在地上,哭的不能自抑。

三嬸聽見外面動靜從她家跑出來,看見是我回來了,趕緊去拿鑰匙把我家門打開。我止住哭泣,轉身跟大舅說,你快回家忙你的事吧,家裡亂,就不讓你進去了。說完,就推開自顧自進去了。

一切如夢中所見。

花園裡雜草叢生,院子裡水泥裂開的縫隙中長出的荒草幾乎有半米高。這就是我的家,這哪是我的家啊?!我一邊哭,一邊去拔那及膝的荒草。母親若在,母親若在,何至如此?我知道我必須把家裡收拾乾淨,這樣的家,母親怎麼受得了?

拔完了草,進到屋裡,除了流淚,我做不出其它的反應。一切都是母親在時的佈置,沙發、床,甚至於床單、枕巾還全是母親在時用過的。衣櫃上我貼的大頭貼也在,廚房進門的牆上還掛著我兒時用過的鏡子。鏡中那個一臉淚水的女人在抽泣,我分明的聽見一聲嘆息:我的丫頭啊!

陸續有人進來,有鄰居,有親戚,大家都三三兩兩的站在院裡看母親種的那一白一粉兩簇芍藥,聊著父親的病情。三嬸在那裡答對著他們,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那花是我兒時就有的,每年開春都有人來要,母親都會小心的切一些根分她們。母親走後,她的朋友們極少來了,也沒有人再來要花,這兩株花便瘋了般擴大領地,幾乎將三十來平的花園佔了四分之一。

母親走時,正值五月底,那幾天一直在下雨。大雨將芍藥慘白的花瓣打的到處都是。那一幕,我記憶猶新……

週二,父親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見到我的那一刻,他像個孩子般哭了。大夫說他肋骨折了五根,腰椎打了八根鋼釘,那有多疼?像我生孩子那般疼嗎?我無從得知。心裡有隱隱的不忍,可是一想到母親病了近一個月他都不聞不問,也不通知我和弟弟,直到母親摔倒在外面,心梗離去,對他的心疼又轉換成了怨懟。

在護理的第三個晚上,在他第N次翻身嚷嚷著疼時,我終是沒忍住說了他:你知道我媽走時有多疼嗎?她疼了一個月啊,你怎麼就不帶她去醫院呢?你不想管也行,為什麼不通知我們倆?你疼我知道,我也疼過,可我們心裡疼了8年,整整8年,這個疼,誰能體會?話音落地,父親和我都哭了。

是的,我能原諒母親走後,他把家裡我買給母親的洗衣機送給另一個有家的女人,我也能原諒他次次打電話只有一個話題:要錢;我也能容忍他把母親給弟弟準備結婚用的東西都送給那個女人;我原諒他從小到大對我的忽視。這些,我都能原諒。可我永遠無法原諒他不顧母親安危,那是結髮幾十年的妻啊!

週末時,父親已恢復的很好。大夫來查房時,無一例外的都驚歎他恢復的如此之快,都說他身體保養的好。我暗暗好笑:能不好嗎?年輕力壯就沒幹過一點活,家裡家外全靠一個女人撐著。

出院那天,弟弟去辦手續了,我在病房收拾衣物。父親說他外衣內兜有個錢包,讓我拿給他。錢包遞給他後,他打開取了5百塊錢遞給我:給孩子買點啥。我當時就愣了,幾十年了,第一次從父親手裡拿到錢,還真不適應。我笑著拿過錢包,把錢塞進去。塞錢的時候,一張照片從錢包的夾縫中露了出來。抽出來一看,原來是父親和母親的合影。

他們倆的合影?!怎麼會?我知道,自我記事起他們就沒有一張合影。父親急急的接過照片,喃喃地辯解:這是你媽走後,我拿到照相館合成的。

合成的,合成的,當然只能是合成的啊!

我轉身急急去了走廊,眼淚傾瀉而出。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