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的阅读


 

  倏忽间,一九年就过去了,想想,仿佛年初还在眼前。好多事还没有做,好多计划还没有完成,怎么,一下子就这样溜走了,摸不着,也抓不住的光阴哪。

  一九年和往年一样,仍是很乏味的一年,烦恼占去大半,这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情绪,你时时躲避它,但它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在不经意间会一下子袭击你,即使在你完全沉浸在一本喜欢的书中时,它也会猛然把你从那种与世隔绝的氛围中拉出来,恨恨抽打你,使你不得不与他较一会儿劲,然后又推开它,或者哄它暂时离开,你再钻进去,与你喜欢的纠缠,但每每这样一来,气氛就无法紧密衔接了。它与忧愁又截然不同,忧愁有时会使人沉静,烦恼只会使人躁动不安。忧愁是读书的好伴侣,(为赋新诗强说愁)而烦恼则是读书的大敌。但是我依然没有去处,世界之大,没有我躲避的地方,我依然会躲到书中,它是我维一藏身的地方。(躲进书中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

  一年下来,读的书没有买的书多,买书的乐趣随之被买书所带来的生活的拮据的烦恼所取代。读书的面积大,而能够读完的少之又少。买回的书,每一本都会涉猎一下,读上几页。有的会读上泰半,有的会无数遍反复阅读,每天都会同时进攻数本书,但大半未竟全功。

  一九年,卡夫卡与司马迁成为常伴,卡夫卡的有些篇章已无数次重读,而司马迁经数年断续读过一遍后,今年又细读了最喜欢的几篇《项羽本纪》、《高祖本纪》、《孔子世家》、《留侯世家》、《仲尼弟子列传》等。

  这看似毫不相干的,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位大家,竟然成为我阅读之旅的最爱,多年读下去,我竟然从他们的篇章中读出了同样的人生况味和悲凉意境,我会把《乡村医生》和刘,项本纪反复对照着读,里边的徒劳竟然如出一辙。我会把《城堡》与《孔子世家》反复咀嚼,结尾仲尼的悲凉与K的悲凉竟然会引发我同样的情绪,我竟然会为他们洒下同样的泪水。我这样的阅读体验或许正是一种卡夫卡式的荒诞,就像卡夫卡的文本一样,荒诞但是结实,又真实,没有一丁点儿矫揉造作,又没有一丝的扭抳作态,这正是我这些年喜欢的文本。这样的文本在这个虚伪的世界上是最难能可贵的。

  岁未年初,忽然就悄无声无息来了一场博弈,新冠病毒的降临,让往年的热闹一下子趋于沉寂,在最闲不住的时刻把最闲不住的一群人禁锢在家中,又把你最不愿意看到的现象每天呈现在你的面前。活着还是死去,这样一个多年来由哲学家思考的问题,一下子摆在了每一个普通人面前,我们往往匆匆忙忙地活着,却忘记还有一个死在前面等着我们。现在,我们每天面对那些冷冰冰的数字,(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下面可都是些鲜活活的生命啊!往常,我们面对灾难太容易用冷冰冰的态度来对待这些冷冰冰的数字了!他们曾经历了怎样的挣扎,怎样恐惧,怎样的无助,又是怎样地紧紧抓住一线的希望,而这希望又怎样变成了绝望,而又不得不无助地撒手!)每一个人是应该想一想——“死”,这个终极的问题了,把这个问题想通了,想透了,接下来再怎样活的问题上是否会多一点从容,少一点急燥。是否我们今后会更好地面对我们身边亲人,面对我们所有的一切人,一切事物,包括大自然的每一个生命,每一个弱者,和那些我们所未曾了解的一切。

  老子曰“归根曰静,是谓复命”让我们在灾难面前安静下来,静静想一想。疫情终会过去,重要的是在这段相对安静的独处的时间里,我该省察自己点什么,脚步缓下来了,心也不要躁动,从此我彻底改变了,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随着死亡的阴影一起埋葬吧,未来种种譬如今日生。从此我改变了,这场苦痛就没有白白地忍受。

  

  读书是帮助思考的惟一办法。

  读卡夫卡《审判》。是台版书,此书大陆的两个版本都已购藏,一译《审判》,一个译作《诉讼》,都已读过。私意以为《审判》更切近作者所要表达的,“审判”是一个无法逃脱的接受,而“诉讼”则有了许多许多的急赤白脸的辩白,但后者更接近于我们人类的本性,在“审判”面前总要想办法推御一下,指责别人,表白自己,总是我们的本性,这在始祖亚当吃了禁果以后的表现即可证实。亚当说:“你所赐给我、与我同居的女人,她把那树上的果子给我,我就吃了。”女人说:“那蛇引诱我,我就吃了。”

  身为一个犹太人的卡夫卡对这一点应该是有很深的体会的,而我们读卡夫卡,也应该在这一层面体悟,人类所有的一切恶,一切坏都由此发端,是该警醒的时候了。经典作品有多义性,这是很正常的,正如鲁迅评价《红楼梦》一样:“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但我们读卡夫卡如果照着什么揭露了资本主义官场腐败,司法混乱这个路子读下去,那真是糟踏了这样的文本价值,是真正的“买椟还珠”之举了。如果照那这样的思路读下去,那么卡夫卡的文字就会显得苍白无力,味同嚼蜡。

  文字真的是那么地奇妙,虽然只是一点微妙的语气变动,它也会让你更能接近那语言所无法达到的境地,让你看到那种辽阔与苍茫。这个版本的翻译更接近于卡夫卡神性的一面,也更能使人领受到卡夫卡那种浓缩的语句里面所散发出来的气息。然后又留给读者太多太多的空间来供我们神思。

  这样的文字,如纳博科夫所言,只有用脊椎骨阅读的人才能够读出味道来,如果轻描淡写地涉猎过去,比如蜻蜓点水划过海面,只能领略一点儿海水的清凉,就此错过那大海深处的勃勃生机。卡夫卡的文字常常让我联想到梵高的画,那种浓缩的生机,在懂他的人面前会喷薄而出,一下子抓住你,甚至击倒你。

  当一些无法预料的事降临到我们头上时,每个人仿佛一夜之间都成了高高在上的审判官,随时对别人做出判决。没有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个受审者的地位,来默默地省察自己。这是我们的糟糕之处。莫非我们真如叔本华所说“今天很糟糕,而往后的每一天只会越来越糟,直到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也如黑格尔所说人类维一的教训就是从来不接受教训。从而导致悲剧无数次地上演。

  每一个完美无缺的自我都在时时盯着看那一无是处的别人,当有一天一个突然的判决临到我时,会怎样的气愤与不知所措,又是怎样地徒劳地挣扎。这是《审判》这部作品的主线。

  “想必是有人诽谤了约瑟夫.K,因为他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一天早晨却被逮捕了。”

  这是《审判》的开头,突兀地这么一句,使人惊讶,如果我们就此带着我们惯常的思维代入了主人公。一路委屈着,气愤着,甚至怒火中烧着读下去,未尝不是一种读法,然而那样只能领受一点海水的清凉,从而错失了大海的深广,好读者要作一个潜水员潜到深海中,海的深处才有惊魂动魄的场面。

  “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多么轻巧而又想当然的一句话,每个人是否都是这样的想法,在一件事情临到我们头上时。我们分分秒秒就是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念头。但是真的是这样么,让我们静下心来,细细地回想我们的过往,不需要点点滴滴,只需要诚实地面对自己,千万不要欺哄自己,真的是这样吗?“并没有做什么坏事”那么约瑟夫.K呢,是否自作聪明地哄了自己呢。

  《圣经.约翰福音》第八章有这么一段记载:

  “于是各人都回家去了;耶稣却往橄榄山去,清早又回到殿里。众百姓都到他那里去,他就坐下,教训他们。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她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啊,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约翰福音 8:1-11 和合本)

  法利赛人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并没有人定妇人的罪,那是他们认为自己确实有罪只不过是审判未临到他们而已,这些在《圣经》中被耶稣斥为“毒蛇的种类”的一些人,仍能随时识自己的罪,他们都扔下石头走了。而我们呢,是否会把石头扔向那个有罪的妇人呢?我们总是如K一样认为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坏事,或者要把自己的坏事想方设法变成好事,一如阿Q头上光荣的赖疮疤一样。

  如若我们按这个思路读下去,我们真的会为主人公抱屈,进而联想到自己,觉得有股强大的力量无处不在地迫害我们,不由分说地被网罗而无处躲藏,对西方资本主义黑暗而愤怒,进而甚至联想到中国的文革时代。真的应该一声长叹了,卡夫卡这个先知般的觉醒者,他弥留之际留下遗言焚毁所有作品,真是正确无比的。

  让我们先跳跃到结尾的倒数第二章,约瑟夫.K在大教堂的那一段:

  k觉得有点孤单,当他独自穿过那些空无一人的长凳,也许在那神父的注视之下,而教堂之大也让他觉得简直身处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等他走到了他先前的位子,他匆匆抓起搁在那儿的相册,收好,没有多做停留,他几乎就要离开长凳区,而接近位在长凳与出口之间的那块空地,此时,他首次听见那神父的声音。这声音是如何贯穿了这座准备好接收这声音的大教堂!而那神父并非在对着信众呼喊,情况很明显,而且无处可逃,他喊道:“约瑟夫.K”

  让我们反复地诵读这段话,再加上敏感的脊椎骨。

  接下来,我还要用敏感的脊椎骨来读这一大对话与场景:K匆匆地抓起的那个相册,神父问“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一本祈祷书?”“不”K回答“是一本介绍城里名胜的相册。”“放开它”神父说。K把那相册用为扔开,相册打开了,有几页被压皱了,在地板上滑行了一段………

  “但是我并沒有罪,”K说:“这是个错误,一个怎么可能是有罪的呢?明明大家都是人,人人都一样。”“话是没错,”神父说:“可是有罪的人都这么说。”

  这样死不认罪的态度,我们是不是似曾相识。言下之意,明明大家都是人,但是有罪的是别

人,我是没有罪的 。 K又多么像一个贪玩的孩子啊,低死不认错的态度,紧紧地抓住一些无用的东西不想放手。而真正地忘记了一些最可宝贵的东西。

  我们再看这段话:

  “你生我的气吗?”K问那神父:“你也许不知道你在为什么样的法院服务”他没有得到回答“那只不过是我的经验”K说,上方仍旧一片安静,“我无意冒犯你。”此时那神父对着K大吼:“你就不能看远一点吗?”那声大吼是出于怒气,但也像是一个人看见有人摔倒,由于受到惊吓,而不由自主地失声叫了出来。

  细细体味这段话,再回顾我们过往的每一天,每一件事。

  结局一章,约瑟夫.K最终还是顺服了审判。这两章我曾反复读了许多遍,他的每一句话都值得细细玩味。

  卡夫卡的三部长篇可当作一部来读,都是卡夫卡对终极问题的思考,对自己灵魂的烤问。当《审判》中的约瑟夫.K死去,到了《城堡》,约瑟夫这个代表人间的肉体消失,只剩K这个魂灵一般符号。他又展开了新的求索,看《城堡》,我们总会产生一种梦魇般鬼鬼魅魅的气氛,人物似乎一如游魂般的情状,有些人物来去飘忽,而且整个氛围云遮雾绕,扑朔迷离。卡夫卡正是用这样的手法来向我们展示,他所感知的另一个所在。正像凡高的画向我们所要表达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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