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我们那亲近而又遥远的家

周六放学拿到手机的时候才知道奶奶已经被爸爸妈妈带回去了,意毛哥哥说是插着氧气管回去的,就吊着一口气好几天了,也不知道是在等谁。

过了校门口的红绿灯就开始飞奔,结果到公交站时还是与那辆M375擦肩而过,似乎不管我每次跑多快,也永远都赶不上它。我气喘吁吁地靠着广告牌,突然觉得好没意思,这样日复一日的生活给人一种溺水般的错觉。

马路上的车被红灯挡在斑马线前,后来的车辆像俄罗斯方块一样填满车与车之间的空隙,肉眼可见的灰色气体在空气中无依无靠地飘荡着,让我想起了爷爷奶奶的老房子。

老房子——我们那亲近而又遥远的家


灰尘在空荡的厅堂里漫天飞舞,放在正中央对着门的观音菩萨好像从神间跌入了尘世,原来不可侵犯的洁白如今被落了灰慢慢显现出黑色,奶奶以前拜菩萨用的那一副卦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被掩埋,最初只在屋顶边角结了网的蜘蛛大概也知道这座老房子已经许久无人侵扰,用那白色的细丝侵占了整个大厅。通往二楼的石阶上堆满了被风雨摧残的枯枝烂叶,因着这房子已经成了危楼,已经不许人再上去了,那里的枝叶便也无人清扫。走在这座老房子里,连呼吸间都是窒息的感觉。

它就像爷爷奶奶的躯体,经历了壮年时热闹非凡的辉煌后,就无可避免的衰老了。可它并不是突然间就老得这般不堪入目的,它更像是爷爷奶奶那样,被一点一点地抽走了生命力——我能感觉到。

我还小的时候,它在我眼中是高大、古朴的。那时候它还没有刷上那一层白色的漆,堆砌它的红色砖头裸露在外面,反而显得庄重不可侵犯。门前的黄土那时还松软有力,年少调皮的我总忍不住去踩上几脚,在上面又蹦又跳,脚下那明明绵软土地却比我还有力量,每每它还未有半分松动我便已经跳累了。那时总是好奇为什么它踩起来分明感觉绵柔无力,却总是无法被我撼动一毫半分,那样柔中带刚的感觉,我直到后来才知道那就是土地。也曾天真地拉着爸爸在那里埋下刚被吐出来的西瓜子,渴望来年能吃到自己种下的西瓜。

那时候,大家还是在这里过年的。除夕时,暖黄色的灯光把它照的灯火通明,左右的厢房里都摆满了碳桌,伯母和几个姑姑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哥哥姐姐和姑父们围着碳桌也把牌打得饶有兴致。我被抱在不知道哪个哥哥姐姐的怀里替他们抓牌,耳边高声的笑闹透过耳膜直达神经,让我也不知为何地兴奋起来。厅堂里的观音菩萨睥睨着众生,那一点似有似无的笑始终挥散不去,她就像这座老房子一样,无私地包容着这群喧闹的孩子们。

年夜饭大抵是所有人对过年最深的印象,只是我是从小不喜吃肉的,那饭桌上的大鱼大肉在我眼里倒不是什么等着我去动筷的美味佳肴,反倒是像盯着我马上要翻身而起的妖魔鬼怪。所以每到吃年夜饭的时候,我总会偷偷拉着志毛哥哥先溜席,去厨房前面的坪地里放炮放烟花,过不了多久,就会招来一群哥哥姐姐。因为年夜饭的主角毕竟是爷爷奶奶,这就意味着一桌人都要听着奶奶的“口诛笔伐”,从她年轻时的某某某再说到那时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平时大家就因坐不住听她讲都离她远远儿的,这好不容易给奶奶逮着个机会可以滔滔不绝地发表言论,她哪会那么轻易的放过呢?但那时我们这一辈最大的也不过才二十一二岁,哪里耐得住性子听她讲?便都跑出来了,留下爸爸那一辈的还在屋子里头听她老人家谈天说地。

放烟花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了,只是约摸记得哥哥姐姐们用那些小炮去炸各式各样的锅碗瓢盆,欢笑声和爆炸声一起在我心中滑过浅浅的痕迹,夜风一吹,就消散了。倒是有一件事记得清楚,有一回放炮不知是怎么把伯母的小儿子给引出来了,这炮放的好好得就听见屋里传来伯母一声怒吼,“智毛陀(老家叫小孩子的方言),你饭都没吃还敢跑来放炮?!”这一声把在点火的志毛哥哥吓得不轻,差点烧着了手,等伯母从屋里走出来才知道她喊得是我那小堂弟。志毛哥哥因此被其他人嘲笑了一番,意毛哥哥说这真的是对大舅妈(我的伯母,他们要叫舅妈)深深的恐惧。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提起过年时,我想起的总是那暖黄色灯火的房子,坪地上的烟花,还有一房子几桌的牌局和那味道不太好闻的碳桌。只是有好多好多事情,一旦在后面加了一个“后来”,接下来的话似乎都变得难以启齿。因为一旦加了“后来”,那便是意味着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不是少了什么就是多了什么。于我来说,大概是少了什么吧。

后来,哥哥姐姐们都长大了,大多已经娶妻嫁人,能回来过满几天年的人少了,最宠我的意毛哥哥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尽管我总觉得他是被迫长大——可不管怎么说,我确实很少见到他们了。再后来,伯伯家起了新房子,我们就不在老房子过年了。再再后来,爷爷奶奶被我们接来了深圳,我们就再也没回去过了。

所以我也不知道,厨房前面的坪地到底是什么时候、怎么变成了一地的碎石,凹凸不平地硌着脚,也硌着了被我珍藏的记忆。我想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吧,从我们不再在那儿过年的时候起,这座老房子——这个包容、守护了我们多少年的老人,就开始显出疲态了。它并不是突然间便衰老的,只是我们太久没见它,错过了太多,才会在再次见面时觉得它突然变得破败不堪。就像爷爷。

四姑姑说爷爷是突然间说自己不舒服要去医院的,她们觉得爷爷的肺癌来得太突然,似乎一切不该是这样的。可是在我看来,爷爷早就撑不住了。他从多早以前就开始不抽烟了呢,我想亦从那时起,他就撑不住了。像老房子一样。

葬礼搞了一周多,在老房子里办的,排场很大,连给爷爷烧纸房子都绕了大半个村,请来的乐师队吹了一路我辨不清是喜是哀的曲子,沿途的人家全都出来了。

除了烧纸房子还有去井边做了些什么,大部分时间都是跪在厅堂里,听做法的师傅口齿不清地唱什么度过的。以师傅敲锣的声音为号角,每次一敲,坐在碳桌前休息的家里人就要来厅堂跪着了,有时候能一跪跪两三个小时,一天跪七八次,晚上也不得休息,这样饶是年轻气盛的我也吃不消。

但那几天很热闹,虽然这样形容丧事似乎不太妥当,但于我来说,那确实是我平淡枯燥的高中生活中一段为数不多的热闹记忆。那几天我见到了一些许久未见的哥哥姐姐们,休息的时候坐在外面的碳桌一起嗑瓜子,意毛哥哥说我长得好快,马上也要读大学然后嫁人了。志毛哥哥说,大学一定要谈恋爱啊,不然就要像你冬冬姐姐一样快30了还嫁不出去。冬冬姐姐狠狠地拍了他一巴掌。

他们好像没变什么,又什么都变了。他们还是会开我玩笑,说一些我不曾参与的好玩的事,还是会做什么都顾着我。但是他们不会再带我溜出宴席了,不会再去炸锅碗瓢盆了,不会再抱着我让我给他们抓牌了。时光让我长大了,也让他们担负起了责任,磨掉了他们年少时的气锐,平添了一份稳重。

也许不太合适,但我却想起了那一句词,“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其实爷爷去世那时我便想到了奶奶。我想到了曾经她问我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怎么办。我想到了我那时告诉她,死了我也要把你哭回来。我想到了她后来时常提起这段对话时眼里的笑意。

小时候我和奶奶其实是最亲的,那时父母经常出差,我常常是奶奶带着的,那时我也不过幼儿园,奶奶也不过六十来岁。

幼儿园每天午休后都会发一些小零食,是什么早已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时总是特意留下来,要带回去给奶奶吃的,奶奶也总是高兴的。记得有一回要放假了,去幼儿园领什么吧——应该是奖状之类的,幼儿园时大约也没有成绩单这东西。老师奖了一盒橡皮泥给我,我那时小不知道是什么,奶奶又上了年纪,不知道这小孩玩的东西,只以为是糖。只是吃进去味道忒奇怪,我们俩都又吐了,现在想想,真是幸好吐了,不然也不知道能不能命大活到现在。

奶奶那时还是很厉害的,做事雷厉风行,走起路来都可以带起一阵风,明明看起来很瘦,可那力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来,打起人来痛得很。这都是妈妈的描述,我是没什么感觉的,因为奶奶不会打我。

只记得小学的时候,学校有男孩子欺负我,回去哭着向她告了一状,第二天她就跟我一起去了学校。其实我记不清后续了,是妈妈说当时奶奶把人家堵在女厕所不让出来,我想这也实在是好笑,只是可怜那男生了,碰上了这么不讲理又气力大的老人家,大概也是一个童年阴影吧。奶奶真的很疼我,真的。

只是那些记忆随着时间慢慢流逝,在我漫长的17年的历程中,当我想写下些什么时才恍然发现已经有一半以上的记忆在不知不觉中化为了空白,包括我与奶奶的回忆。我想那些记忆的流逝就像老房子老化的过程一样,不是突然间消失的,而是一点一点,非常缓慢地被空白覆盖的,缓慢得我都没有察觉。也许,奶奶对于我的记忆也是这样不见的。

我偶尔会想,如果奶奶没有得老年痴呆,如果她还记得我,我是不是也不会把那些记忆忘得这么快。我也会想,时间带走了我记忆的同时,是不是也带走了我对奶奶的情感,不然,曾经面对奶奶回老家就会嚎啕大哭的我,如今面对奶奶的死亡为什么可以这么无动于衷。

爷爷去世时,姑姑们让我看着奶奶不要让她去厅堂,她神志不清,会捣乱。那时奶奶看着我,一直喊我“琳琳”。不知道从几年前起,她总是叫我“琳琳”,可我不是琳琳,琳琳是大我十来岁的堂姐。她似乎对我的名字没有印象了,哪怕姑姑们指着我说“这是你最喜欢的孙女,是你小儿子的女儿”,她也记不起来我是谁。哪怕她清醒了,看着爷爷的遗像说那是她男人,她也不记得我了。

那时我就在想,是不是对于我来说,她早就已经死了呢,从她不记得我的时候开始。

我想起上周在学校发了烧,被接回家休息,妈妈问我要不要去看看奶奶。我现在才明白,原来妈妈已经知道那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她了。

我见到她时,她比原来更加削瘦弱小的身体歪在床头,下半身蜷缩在一起,远远地看过去像一个没了腿的残疾人,她的身上已经没有肉了,只剩下皮和骨头。我坐在床边,看见她脖子的骨头凸了出来,在那几块骨头间,她的皮向下凹着,有一些不知道是泪还是口水的水汇聚在那里。她脸上没有表情了,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我,她的眼睛很浑浊,就像语文书封面的黄河水一样,但一直看着我。我不知道她是否是认得我了,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可我却只是觉得不忍心,我甚至不难过她可能马上就要离我而去,我只是难过为什么我不难过。可能我和奶奶之间也有什么不一样了。那是少了些什么吧。

但如果有谁能告诉我奶奶在弥留之际叫了我的名字,我也许会在大街上就开始鬼哭狼嚎。又或者我要是现在能在她身边,看着大家都红着眼眶的样子,我大概会是哭得最伤心的一个,可我不在。高三的时间紧迫,哪里能因为一个老人的去世而又请一周的假呢。但是这像机械一样无聊的重复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啊。我想起了家里那座老房子,是不是在我们不曾探望它的那些年里,它也是这么想的。

妈妈给我打了电话,说奶奶走了。

她说,也不知道等的是谁,我那些哥哥姐姐带着我弟一回去,没多久奶奶就走了,走的时候安安静静,什么也没说。

我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没有云也没有别的什么,只有一片均匀的灰色。我想起来那天妈妈看着奶奶对我说:“你看,你奶奶厉害了一辈子,走的时候还是什么也带不走。”奶奶什么也带不走,而我什么也留不住。

妈妈在那边说,老房子也要拆了卖了,住不了了,分了钱,明年要起个新的。


老房子——我们那亲近而又遥远的家


我想起了在老房子里过的年,在坪地上放的烟花和炮,抱着我打牌的哥哥姐姐,看着我似笑非笑的观音像,带我拜菩萨的奶奶,看我胡闹的爷爷,还有那些藏着无数记忆的碳桌。

上天,你还想带走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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