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契丹】走马“辽都”话废兴(下)

【印象契丹】走马“辽都”话废兴(下)

走马辽都话废兴(下)

卢国强

【印象契丹】走马“辽都”话废兴(下)

石头记

辽祖陵奉陵邑碎了。从巍峨的城垣到繁华的勾栏,从鳞次栉比的街市到石板路上熙攘的人流,都碎成了瓦砾,碎成了粉末,碎成了春雨中的一场梦。老人已经糊涂了,不知道他是第几代守陵人,也不知道废墟上的羊,总共有多少只。貌似不放羊,他一定会丢。放羊便成了某种宗教,不得不每天重复进行。因此他从内心感谢奉陵邑,这片杂树生花的遗址具备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恒星一样吸引他围着祖陵转圈。这一转,就是70年。

土木结构的享殿幻化成泥,勾连石房子的镔铁构件也已不见踪影,石房子却仍然冷俊、凛然之中,把流淌的白云切成薄薄的思绪,把遒劲的北风撕得呜呜哀鸣。

这是七块巨大的石壁,每块至少也有50吨,合成一个整体后,有天,有地,有前后左右围墙,南边不得已破一为二,这是为主人入住留的门。放羊的老人说不清石头的来历,更无从知晓运输巨石的方式与过程,我们只能从英国的巨石阵和复活节岛的石人雕像设想远自汉唐时期,中国北方游牧民族的才能与智慧。这使我们不得不由衷佩服,曾蛰居在这栋石屋里的主人——耶律阿保机。这位曾统治“东际海,南暨白檀,西逾松漠,北抵湟水”(注10)的一代枭雄死在征服渤海国的路上,这也是祈求完成统一大业的历代雄主所追求的目标。只是,模仿秦皇汉祖的陵墓还未竣工,也不知,一生戎马倥偬,喜欢随时随地在野外扎营的辽太祖能否习惯这暗无天日的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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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与当地人交流

牧羊人翘首北望,漫歧嘎山瑞气氤氲,修缮祖陵的工人踯躅其中,远自燕山的石材与钢铁骨架源源不断,沉寂千载的太祖记功碑终于重见天日。

俯首东南,参天巨石犬牙交错,次第连绵,至山口陡然壁立,一柱擎天,如青龙回首;侧目西山,巉岩静默,威严肃穆似白虎卧川。垭口封砌的后山像展开的屏风,淙淙回旋的黑龙潭流照古今。当年,契丹先民“父母死悲哭者,以为不壮,但以其尸置山树之上,经过三年后乃收其骨以焚之”(注11),如今,繁缛厚葬是契丹贵族从灵魂深处皈依汉唐的真实象征。

祖陵的古树枯了又荣,享殿的基石被碎雨濯洗得一片青葱。枣红马并非你当年驰骋沙场的坐骑,前来凭吊的人也并非全都煲有一颗虔诚而崇敬的心。

牧羊人去过七锅山冰川遗迹,市场经济已经把当年的采石场打造成一张烫金的旅游名片。那块莲花状的巨石据说就是石房子的母体。你抚摸着斑斑凿痕仔细聆听,歌声、蹈声、叮叮当当的锤声、铮铮淙淙的泉声,这是开采的宏音?是远征的磬鼓?是宇外的天籁?还是辽文化亘古延绵的绝唱?

多数的好时光,牧羊人斜倚在瓮城的废墟上,拧开二锅头瓶嘴,掫一口,咂出一缕千年窖香。花生米放在铅灰色的沟纹瓦上,仔细地挑一颗,用仅存的牙齿一咬,嘎嘣!嘎嘣!守城士兵就被馋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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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站在巨石之上

守城士兵的发型很别致,像杨柳青年画上的三撮毛。把老人家逗乐的是后开气的战袍,你那锈掉渣的铁片刀快扔了吧,不顶用喽,几百年前就不顶用喽。老人乜斜醉眼,大方劝饮,论年龄,你是我祖宗,来,我敬您一杯。夕阳温润,果树飘香,房舍俨然,徜徉在祖州城里的羊群在敲门,在买酒,在听戏。这时候,羊们不承认他是放羊的,倒过来,等他微醺,领着踉踉跄跄的他回家。

兴废的节点

雨后的哈巴其拉草原空气通透,阳光明媚。有几块危石累卵般叠起的一处高台,像一只巨大的“石桌”,突兀地矗立在地平线。一道绚丽的彩虹从“石桌”顶部接通天宇,横跨莽卯高勿拉山,把七彩霓霞流注进波涛汹涌的大草原。

大冰河时期,巨大的冰川渐次退却,灵岩山、莽卯高勿拉山以及哈巴其拉山谷附近的岩石在冰盖持久研磨和流水长期冲蚀下,形成奇形怪状的“冰臼”和姿态万千的“漂砾”。这种特殊的地质地貌被称冰川遗迹。灵岩山景区、宝顶山奇观、金翅鸟山和以七口椭圆型冰臼命名的七锅山风景区都是冰川遗迹的一部分。从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掘到辽代古墓与壁画的发现,以及依托冰川遗迹建设的寺庙、洞窟和围绕风景名胜而生存的村庄与街市,上万年来,人类围绕冰川遗迹从事的生产生活与文化活动从未间断。

999,这个如今被有车一族视为吉祥的数字对于苦厄之中的契丹王朝来说也是吉兆。这年春夏之交,新寡的萧太后就在飞瀑虹流的大石桌旁,调兵遣将,挥斥方遒。只见草原深处旌旗摇动尘土飞扬,各路契丹勇士从四面八方向这里聚齐。萧太后登上“石桌”,向整装待发的将士们振臂高呼:“宋庭欺我主年幼,屡次兵犯燕云。是可忍,孰不可忍,为巩固边防,守土克疆,我与陛下帅尔等亲征,望我大辽将士,精诚团结,以一当十,痛击宋军,建功立勋!”

在萧太后指挥下,辽国20万大军西出松漠,直扑黄河北岸的澶渊城。面对强敌,北宋政权也调整了御敌之策,主战派寇准一面组织防御,一面向全国发号施令,调兵勤王。辽军久攻澶渊不下,为防止腹背受敌,与宋朝签订了史上著名的“澶渊之盟”。

澶渊之盟是在辽军不利的情况下,利用宋朝皇帝畏战怯敌心理转而在谈判桌上取得的胜利。至此,宋朝每年向辽供岁币30万(绢20万匹,白银10万两),政治关系以兄弟相称。两国罢战休兵,与民生息,开启了澶渊之盟之后近百年的和平共处睦邻友好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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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观摩考古发掘

萧太后点将台只是辽国起兵伐宋一个浓缩后的剪影。事实上,宋辽两国连年苦战劳民伤财的节点是燕云十六州!当年,后唐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勾结契丹灭了自己的主子,并在契丹王朝支持下当上后晋人皇。这个卑躬屈膝的儿皇帝,把燕云十六州作为答谢礼送给了辽国。

作为历史遗留问题,燕云十六州始终左右着宋辽两国的兴衰荣辱。翻开历史地图册,我们看到,燕云十六州处于中原王朝北部边陲,是宋辽两国的军事缓冲带。同时又是黄河北岸的粮食主产区。以中原正统而自居的北宋王朝当然不愿放弃这块宝地。而燕云十六州之于契丹不仅是军事上胜利,版图上的扩张,更为重要的是,其富庶的粮棉供应和汉族技工、官员的输出为辽国的城市建设和工农业发展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因此,燕云十六州这块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肥肉,辽国是绝对不会轻易再吐出来的。

这便是症结所在,当女真势力过万,即将天下无敌的时候,宋朝与其一拍即合,其联合攻辽的条件之一就是归还燕云十六州。

澶渊之盟,宋朝以小利获得边境上的安宁,仅节省的军队开销每年何止30万。另外,通过互市交易,善于经营的宋朝人又从日渐兴盛的边境贸易中赚得盘满钵满。应该说,澶渊之盟对于宋辽两国是双赢。可是,宋徽宗收复失地之心过于急切,忘了唇亡齿寒的道理,金军攻克燕京的过程中洞悉宋军的软弱可欺,两年后,挥师南下,俘虏了徽钦二帝,北宋灭亡。由此可见,燕云十六州既是宋辽连年争战的焦点,也是两国先后灭亡的导火索。

然而,无论是宋辽还是金夏,都缺乏俯仰千年的气魄,最终统揽华夏的还需一位气吞万里,叱咤苍穹的英雄。

朔风哀鸣,大军南下,泸定河边,四野空寂。萧太后挥斥方遒的石桌,被历史长风削蚀得形销骨立。无数闺中少妇,倚石而立,泪雨婆娑,终于把点将台雕刻成一块凝眸千载的望夫石……

历史的伤痕

林东至白音花的柏油公路像一把锋利的战刀纵向穿过锡林郭勒大草原,从扎鲁特旗方向绵亘而来的金界壕在巴林左旗境内被拦腰切成两段。草色横绝,残破的伤口无语问天,凝结在夯土里的碎石像一只只忧郁的眼睛,无言地诉说着戍边将士苦寒的流年。

金界壕是后金政权为防御蒙古铁骑而在草原上修筑的一道规模宏大的防御工事,总长度达5500公里。界壕沿线修筑大小土堡、边堡、马面等多种辅助工事,即可驻兵屯守,亦可放哨巡逻,是扼制南北交通,控制蒙古铁骑南下的关键隘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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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拍摄断层金界壕

眼前的金界壕高不足2米,底宽不足8米,最高处仅能立足。壕体呈垄台型沿慢坡状由高到低,最后与翠绿色的草原融为一体。没有发现传说中的马面和边堡,公路切开的地方,露出一段齐刷刷的土茬。能看清夯土、碎石和沉积在时间深处的士兵的眼泪。

2001年6月25日,巴林左旗政府为界壕立了一块“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碑面的文字详细注明了界壕的起止、走向、长度以及沿途所设马面和边堡的数量。由于时间关系,我们不能逐一探访这些隐藏在草原深处的古老遗迹,只能从眼前的断壁残垣中推断出金界壕以及众多边堡800年前的宏伟与壮观。

这是一道历史的伤痕,缝补着耶律阿保机未尽的誓言。草原霸主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数百年,最终都难逃兴废继绝成王败寇的怪圈。

站在辽国故都,遥想太祖当年,“兵甲之胜,鼓行寂外,席卷河朔”(注12),可惜至天祚帝“崇信奸回,自椓国本,群下离心”(注13)以致“废立之谋,叛亡之迹,相继蜂起”(注14)。最后“土崩瓦解,不可复支”(注15)。其败亡原因与结果令人唏嘘。而《金史》只字不提元兵倾轧,对政权内部的偏听偏信,贪腐堕落,忤逆谋反深恶痛绝,其败亡过程与天祚帝一脉相承。在金哀宗“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知无大过恶,死无恨矣,所恨祖宗传祚百年,至我而绝”(注16)的哀叹中,金界壕作为防御工事也走到了历史的尽头。

所谓古今兴废事,胜败不由人,大金亡国不到百年,横扫欧亚的强大元帝国也在放牛娃的一声鞭哨下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潮满冶城渚,日斜征虏亭。

蔡洲新草绿,幕府旧烟青。

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

《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听。

借一曲刘禹锡的《金陵怀古》为金界壕的历史画一个圆满的句号还算恰当。毕竟是土石所垒,金界壕经不住历史风烟的侵蚀,而民族融合的脚步更不是这野草滩中的一截夯土所能阻挡得了。这道隐藏在草原深处的昔日壁垒,像一条长长的疤痕,既揭示了民族分裂的痛苦与隔阂,也熨平了兄弟阋墙所产生的矛盾与纠纷。更像一条洁白的哈达,牵手远古的契丹、后世的女真、儒雅的汉唐遗民和横绝大漠的射雕英雄,共谱一曲和谐的赞歌:我们都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国!(连载完)

参考资料:

注1:《辽史》卷1《太祖纪上》第3页

注2:《辽史》卷37,《地理志.上京道》

注3:《辽史.营卫志》中华书局1974年10月版

注4:《辽史》记载的捺钵制度是指契丹皇帝一年四季在野外不同的行营中办公。参考《科尔沁史话》41页。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12月版

注5:《首届辽上京契丹——辽文化学术研讨会论文集》126页《关于契丹“西楼”诸问题的探考》

注6:《契丹国志》卷7《圣宗纪》

注7:《萧兴言墓志》第4页

注8,9:《辽史.营卫志》中华书局1974年10月版

注10:《辽史.本纪》1《太祖卷》中华书局1974年10月版

注11:《隋书》卷84《契丹传》

注12、13、14、15:《辽史》卷27,《天祚帝》《辽史》

注16:《金史.本纪》《哀宗卷》

来源: 往事与记忆

编辑:乌伊罕、任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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