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李白的《戲贈杜甫》,“這首詩中,李白對杜甫到底懷有怎樣的感情?如果是李白作的,顯然他在譏諷杜甫才情不夠。詩中的‘飯顆山’是一個無法解釋的謎題,我們在中國找不到這麼一座山,所以還沒人能做出讓所有人信服的解釋。進一步說,這首詩到底是不是李白所作,也就只能存疑了”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20年第9期
文 | 本刊記者 李乃清 發自上海
編輯 | 雨僧 [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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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受訪者提供
曾有人這樣介紹陳尚君:在唐代,沒有他不認識的人。
聽到這一評價,陳尚君自己也笑了:“我認識的唐人的確比今人多得多。”
這位甘當“唐代戶籍警”的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數十年如一日鑽研唐代基本文獻,以老吏斷案般的嚴酷考證,梳理了明代以來累疊的唐詩文本,對唐代文獻的考訂、輯佚貢獻卓著。
“如果一位學術名家講解唐詩,所欣賞的恰是一首偽詩,不免留下笑柄。反過來看,宋人說到好詩,一下子想不起作者姓名,於是就稱是唐詩,任何人都不懷疑。偏偏現代人發明了古籍全文檢索,又偏偏遇到像我這樣愛認死理的所謂考據學者,逐一查來,居然一半是宋詩。”
陳尚君舉例,唐詩中最有名的偽詩是傳為杜牧所作的《清明》:“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他認為此詩寫於宋代,並非出自杜牧。原因有二:第一,杜牧文集及《全唐詩》中均沒有收入此詩;第二,唐人重視寒食節而宋人更重視清明節。
“這首詩收於南宋中期兩種類書:《合璧事類》和《錦繡萬花谷》,但都沒說是杜牧所作。最早將其作為杜牧的詩,現在能看到的是《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日本所藏宋刻善本)。從宋末開始,《千家詩》及其他一些詩集都收了此詩,附會給杜牧,又出現在以後各代小學的讀本中。”
陳尚君指出,今人所見唐詩文本,一般引用康熙朝編定的《全唐詩》。這部九百卷的大書,由十位江南在籍翰林用一年半時間編完,雖帶動其後三百年唐詩研究,但成書倉促,對所收錄的唐詩未充分考證鑑別,歧互傳誤非常嚴重。
陳尚君自1981年研究生畢業之際就開始《全唐詩》補輯工作,1982年至1987年間完成著作《全唐詩補編》,1992年由中華書局出版,全書三冊,共存逸詩6300多首,收入新見詩人900餘位,連鮮少批校今人著作的錢鍾書也曾閱讀並批點過這本《全唐詩補編》。
光陰逐水流,初心不改。陳尚君現致力於《全唐詩》的校訂新編,重新寫定全部唐詩文本,即完成《全唐詩》的新本。“據日本學者平岡武夫統計:清編《全唐詩》收詩49403首,但裡面偽詩很多,而且一首詩在兩三個地方出現的情況也很多,實際收詩總數大概只有四萬四千到四萬五千首。我這邊定稿收詩應該在五萬兩千至五萬三千首之間,希望兩年後的夏天,我老人家七十大壽時這本新編《全唐詩》能面世出版吧。”
《春曉》應是《春晚》,《楓橋夜泊》與寒山寺無關
一首完整的詩歌,應該包括詩題、詩序和詩歌本文幾部分。據陳尚君介紹,後世詩歌流傳中,詩題是變動最多的部分。作者或其親屬門人改題和後人擬題的情況大約佔全部存世唐詩的15%至20%,而半數以上的唐詩都會有幾個繁簡不同或內容有差異的詩題。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家喻戶曉、童叟可解的唐詩,明刻各本孟浩然詩集題作《春曉》,《萬首唐人絕句》、《全唐詩》和《唐詩三百首》亦同,今人很少異說。但孟浩然詩集之唯一宋本即南宋蜀刻本卷一題作《春晚絕句》。陳尚君指出,今人已經論證這個蜀刻三卷本基本保持了孟浩然去世後不久、王士源為其初編文集時的面貌,又是難得的宋本,這一題目當然值得重視。
“再研味詩意,可以說這裡寫的春日,不是初春,而是春暮,所謂‘雨橫風狂三月暮’,恰是落紅飄零、春日將盡的時光,詩人傷惋之情,正是從一夜風雨中,想見滿地狼藉之殘花,因此更有時光輕馳、生命足惜的感慨。就此而言,春晚當然比春曉更貼詩意。當然,如果‘春晚’可以改為‘晚春’,或訂正為‘春暮’,就沒有太多爭議了。”
再看張繼名作:“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大眾普遍認為題目是《楓橋夜泊》。陳尚君介紹,“我的學問很好的同學楊明教授,早年撰《張繼詩中寒山寺辨》,認為寒山寺之名起自明初,楓橋畔的普明禪院則始建於五代之宋初,因而懷疑楓橋的說法是根據‘江楓’字眼附會出來。我則想補充,一是《楓橋夜泊》的詩題見於《文苑英華》,知宋初即有此題。二是清末武進費氏曾影印宋本高仲武《中興間氣集》,此詩在卷下,題作《夜宿松江》。《中興間氣集》成書於德宗初年,較《文苑英華》恰恰早了三百年,當時張繼去世大約僅三五年,應該是最接近原貌的文本。這就影響到詩意的理解。這裡的松江當然不是上海的松江區,而是今蘇州河上游在蘇州遠郊的一段。近處沒有寺廟,也沒有橋,只有月落烏啼、江楓漁火,荒寒的遠山間傳來隱約的梵鍾,伴隨詩人無眠的夜晚。如是而已。”
許多詩歌最早見於史書、筆記、詩話的本事記錄中,並沒有題目,明清編錄總集時,為了稱引方便,分別代為擬題。
譬如,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是唐詩中流傳最廣的名篇。陳子昂有《陳伯玉文集》十卷存世,一般認為是其友人盧藏用編,但該集正編並沒有收錄這首詩,僅見於盧藏用撰《陳氏別傳》
:“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首。乃泫然流涕,歌曰:‘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時人莫之知也。”陳子昂北征薊門時,盧藏用身在終南,沒有親見陳子昂的行跡,他所得到的陳子昂賦詩應是《薊丘覽古贈居士盧藏用七首》,但這七首中並沒有“前不見古人”這首名作。陳尚君認為,盧藏用所錄歌,未必是陳子昂本人的創作,很可能是他根據陳子昂《薊丘覽古》七首的詩意,再加屈原《遠遊》名句(“惟天地之無窮兮,哀人生之長勤。往者餘弗及兮,來者吾不聞。步徙倚而遙思兮,怊惝恍而乖懷。意荒忽而流蕩兮,心愁悽而增悲。”)的詩意提煉概括,而形成了這樣幾句歌辭。
“此歌是否陳子昂所作,還可以再討論。需進一步追問的是,《登幽州臺歌》的題目則既不見於陳子昂文集,也不見於《陳氏別傳》,甚至在唐、五代、宋、元的各種典籍中也絕無蹤影——唐宋各種唐詩選本都沒有采錄此歌,更罕見有人加以評論。就現有文獻的檢索結果,《登幽州臺歌》這一詩題最早見諸明代楊慎《丹鉛總錄》,稱其‘其辭簡質,有漢魏之風,而文集不載’。”
《靜夜思》變形記與李白的幾首“偽詩”
流傳至今的不少唐詩文本,其實經歷了一場變形記。
據陳尚君介紹,詩歌現今通行文本與原文多有出入,一些通行文本會把原文的曲高和寡變得雅俗共賞,例如李白的《靜夜思》,家喻戶曉的版本是:“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但《李太白文集》、《全唐詩》裡的《靜夜思》版本都是
“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宋代唐詩選本引到李白此詩的,一是北宋《樂府詩集》,二是南宋《萬首唐人絕句》,直到明初《唐詩品彙》,所收還是沒有兩個‘明月’的文本。關於此詩的異文,日本學者森瀨壽三調查了38種文本,最後結論,兩個‘明月’的文本,最早出現在明代中期李攀龍編選的《唐詩選》,明清選本沿襲其文本,尤以《唐詩三百首》影響最大。論及兩種文本的優劣,森瀨顯然更讚賞未經改動的文本,為此他還仔細揣摩李白作此詩時到底是坐著還是站著。”
陳尚君表示,詩歌藝術之優劣高下,見仁見智,但唐宋人和明清人閱讀興趣大不同卻是事實。和這首 《靜夜思》相比,唐宋時人更欣賞的是李白的 《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時人認為,相較 《靜夜思》的直奔主題、曉暢明白,《玉階怨》朦朧精緻,晶瑩富麗,意境高雅,令人想象無窮。
“我們現在可以見到大約1000首左右李白的詩歌,最主要的來源,一是李白本人的文集,二是唐宋時期的各種詩文選本,三是唐宋時期的各種史書、筆記、詩話、類書、地誌等。有的詩100%是李白的,有的詩只有1%的可能性是李白的,李白名下的偽詩至少就有幾十首,而且情況各自不同。”
例如李白名下有一首《傀儡詩》:“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渾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這首詩據說唐玄宗退居西內以後曾經吟誦過,記載創作者是李白。但在《全唐詩》中,這首詩同時出現在三個人名下——唐玄宗、李白及梁鍠。梁鍠名下這首詩的題目叫“詠木老人”。現在普遍認為,這首詩的作者只可能是梁鍠,他是與李白、高適同時代的一位年輕詩人。因此,這首詩肯定是唐詩,但對李白來講,不是他本人所寫,就是偽詩。
偽詩的出現,有的是因為傳說。譬如《唐詩紀事》引東蜀楊天惠《彰明逸事》,其中記錄了李白在縣裡擔任小吏,和縣令看到漲潮的江上有具溺死女屍,縣令苦吟出一首詩,李白在旁應聲繼之。“令詩云:‘二八誰家女,漂來倚岸蘆。鳥窺眉上翠,魚弄口傍珠。’太白繼雲:‘綠鬢隨波散,紅顏逐浪無。因何逢伍相,應是想秋胡。’令滋不悅。太白恐,棄去,隱居戴天大匡山。”陳尚君指出:“問題在於,這樣的詩水平卑下,選題糟糕至極。這是楊天惠北宋末在彰明任縣令時,在地方上採集的傳說,因此真假無從分辨。”
還有些情況,存疑無法判斷。例如有一首李白的《戲贈杜甫》:“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
李杜曾有一年左右時間常在一起,關係密切,但分開以後,杜甫不斷懷念李白,李白卻好像根本沒這回事一樣,這是由兩位詩人性格差異而造成的。李白是個主觀的詩人,眼中只有自己;杜甫是個入世的詩人,很注意他人的情感變化。“這首詩中,李白對杜甫到底懷有怎樣的感情?如果是李白作的,顯然他在譏諷杜甫才情不夠(郭沫若認為這樣的口氣表達出李白對杜甫很親切的關心,也是一種說法)。詩中的‘飯顆山’是一個無法解釋的謎題,我們在中國找不到這麼一座山,所以還沒人能做出讓所有人信服的解釋。進一步說,這首詩到底是不是李白所作,也就只能存疑了。”
此外,李白的名下也有許多純屬附會的詩歌。有一首《上清寶鼎詩》相傳是李白所作:“人生燭上花,光滅巧妍盡。春風繞樹頭,日與化工進。只知雨露貪,不聞零落盡。我昔飛骨時,慘見當塗墳。青松靄朝霞,縹緲山丁村。既死明月魄,無復玻璃魂。念此一脫灑,長嘯祭崑崙。醉著鸞皇衣,星斗俯可捫。”但詩中有一句明顯是作偽的:“我昔飛骨時,慘見當塗墳。”人們知道李白死於當塗,但他本人怎麼可能見到自己在當塗的墳墓?!
“山川異域,風月同天”背後的故事
“讓唐詩迴歸唐代”,陳尚君強調,“‘偽詩’的概念:就作者個人來說,非他本人的詩就是偽詩。就一代文獻,即全部唐代詩歌來說,《全唐詩》收詩的起訖時間,是唐開國即武德元年(618)五月之後,五代十國入宋以前。如果所收錄的詩在這個時間段之前或之後,都可認作偽詩。”
比如《全唐詩》中李商隱名下有殘句:“頭上金雀釵,腰佩翠琅玕。”這兩句詩出自曹植的《美女篇》,屬於唐以前作者的詩誤歸唐人名下而收入者。又如高適的《重陽》,錢鍾書《宋詩選注序》小注指出此為北宋程俱《九日寫懷》詩,屬於宋及宋以後人詩誤作唐五代人詩收入者。
除了宋及宋以後人詩誤作唐五代人詩收入者,還有宋及宋以後人託名唐五代人所作詩,陳尚君例舉了現已成為學術史上重大公案的司空圖《二十四詩品》。“我在1993年提出《二十四詩品》為偽書的說法,認為現存《二十四詩品》是明末人根據《詩家一指》中的《二十四品》一段,託名司空圖的偽作。試舉一例: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縱。月出東鬥,好風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鍾。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落落元宗。’這首詩中,‘月出東鬥’一句,有一種解釋認為其中的‘東鬥’是道教名詞,但釋讀下來,可能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結論,這句詩化用了蘇軾《赤壁賦》‘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將兩句壓縮成一句。因此,《二十四詩品》顯然是在蘇軾以後創作的。”陳尚君對“偽詩”的界定還包括唐朝中日交誼往來產生的詩作,“中國人去日本、新羅寫的,日本人來中國用漢語寫的,算唐詩;日本人在日本寫的漢詩,就不算唐詩。”陳尚君接受專訪時指出,近日報道中頻繁出現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其實就是這樣一首偽詩,但成就了古今中日友誼的一段佳話。
“日本人長屋的這首《袈裟繡偈》:‘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是《全唐詩》所收惟一一首沒有到過中國的日本人的詩歌。長屋(約684-729)成長於聖武天皇時期,又是前任天皇的嫡長孫,決定了命運的大起大落。驟歷顯職,很快又陷入政治漩渦而被逼自殺。長屋嫻熟於漢詩寫作,執政期間,他曾託遣唐使送一批袈裟與唐朝僧人,繡以上韻語四句,希望有緣佛子能到日本弘傳正法。揚州律僧鑑真似曾獲贈此一袈裟。開元二十一年,也就是長屋死後四年,日僧榮叡、普照到揚州,特別禮請鑑真大師東渡弘法。鑑真想到長屋的偈語,感嘆日本‘誠是佛法有緣之地’,乃答允東行。此後率弟子一行,六次東渡,九死一生,終達平城京,為中日友誼寫下不朽佳話。”
陳尚君表示,唐詩流傳紛歧的情況,遠遠超過一般讀者之認識,若沒有對文獻典籍的通盤清查,很難作出令人信服的整理。“我近年在對唐詩全部文本徹底清理的基礎上,認識有許多提升,最重要的:一是唐詩編纂應該儘可能地恢復唐人最初寫詩時的面貌;二是前代古籍校勘學更多希望通過文本校勘,改正文本流傳中的訛誤,寫定一個錯誤較少的文本,但對唐詩來說,僅此遠遠不夠,我近年更是認為要把唐詩文本形成、刊佈、流傳中的多歧面貌充分地揭示出來,為後人的研究展開立體空間;三是一代全集編纂,目的是儲材備用,要全面吸取前人的成績,儘可能地避免主觀臆斷、好奇逞氣、標新立異,有層次地將文本演變傳訛的過程揭示出來。”
兩年前,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唐詩求是》彙集了陳尚君多年重編《全唐詩》及研究過程中的重大創穫,考訂精審,見識超拔,無論是對唐代詩歌的個案研究,還是對一代文學史的考察,都有重大意義。它向人們傳遞了一個信息——讀懂唐詩,我們還差得很遠。
(實習記者雷寒冰、林瀾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