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脈強勁的風正卷著黃沙不斷叩著車窗，隨時想要伺機而入。那就請進吧，我搖下車窗，風歡呼著，瞬間蓋過了家人的抗議聲，慷慨地把一粒粒紀念留在了車的縫隙裡，還有我們的唇齒間。那一嘴的脆碎粗澀得給人以莫名的快意——是大西北的味道，正應此景。從四川一路駕行至甘肅，空間的轉換絕非單一的海拔漸變。旖旎的草原如海洋一樣隨著海拔的起伏揚著悠長的波浪，在逐漸向北的過程中，因印度洋暖溼氣流的北上被青藏高原切斷，其線條與色彩愈發硬朗而枯槁，終化為廣袤的戈壁。
廣袤戈壁上的祁連山
車窗外，祁連山這難以逾越的天然屏障屹立於天地之間，東至黃河，西接阿爾金山脈延綿一千公里，指向天際，託著終年不化的積雪直聳雲端。從雪峰到山腳，視線陡降五千米，即使是坐在車裡遠望，依然伴著跌落的失重感，令人望而生畏。我將無人機升空，那小飛機在風中搖搖欲墜。無人機的鳥瞰視角絲毫未縮減祁連山脈的威嚴，只是將我們的車降維成一個紅色的小方塊。數億年前，在印度次大陸板塊的撞擊下，歐亞板塊之上一條平均海拔超過四千米的山脈被頂推隆起。在無人機回傳的畫面中，戈壁之上，祁連山蒼勁的山脈正如西北漢子黝黑而精壯的背脊，不斷延伸，氣勢磅礴。無論車速多快，屏幕上那紅色的小方塊似乎始終靜止於原地；畫面中的地形分明蜿蜒曲折，但坐在車裡卻能一腳油門直行到底。在無法解釋的分形現象中，一條如咽喉般的狹長廊道在祁連山北麓被勾勒出來，這條廊道東起烏鞘嶺，西抵星星峽，南至祁連山，北達龍首山、合黎山和馬鬃山，東西溝通黃土高原和塔里木盆地，南北連接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從綠洲到沙漠，從草原到莽林，除海洋外的所有地質形態次第在途中呈現，一路延伸至中亞。黃河以西，峰迴路轉，河西走廊徐徐展開。
祁連山由印度次大陸板塊撞擊歐亞板塊而形成
祁連山上終年不化的積雪
我換坐到駕駛座上，踩下油門，車好像受到了周遭的撩撥，肆意奔跑起來。那呼嘯的引擎聲跟日常的聲響有些不同，它彷彿不再產生於機械的轉動，埡口的風和揚起的塵埃賦予了它生命，那是一種似曾相識卻又前所未聞的聲音，它來自久遠的年代，通過跨越空間的方式來跨越時間，時光無法消磨它的恢宏。那個聲音迴盪於祁連山脈間，並在河西走廊上找到其歸屬和方向，我確信只要沿著河西走廊行進，就一定可以追根溯源——風馳電掣間，我聽到了如戰馬一樣的嘶鳴，它來自兩千年前的中原。
俯瞰祁連山與河西走廊局部，厚重的歷史沉澱于山路間
八月的扁都口是荒漠上的綠洲。太平洋季風滋潤著祁連山中段，山頂的積雪融化匯成了黑河。河水沿著峽谷蜿蜒而下，也帶下了漫山的蔥蘢並在山腳鋪成無垠的油菜花海。不望祁連山頂雪，錯將甘州當江南。當那抹耀眼的明黃驟然填滿視野時，難以相信自己前一刻鐘還駕行於蒼茫的戈壁上，更難以想象在兩千年前這藍天白雲、繁花似錦的與世無爭背後竟潛伏著張騫乃至漢代中原最久遠的夢魘。
扁都口隸屬張掖，每年八月是油菜花盛開的季節，是塞上江南途中絕美的一站
公元前138年，二十七歲的張騫肩負使命踏上出使西域的征途。河西走廊是通往西域的唯一通道，也是被匈奴，這個從先秦開始就不斷掠奪侵擾中原的強大遊牧民族控制的要道。張騫此去西域的目的正是遊說被迫西遷的大月氏國聯合抗擊匈奴，但他並不知道目的地大月氏國地處何方，因此“西域”二字對於張騫和整個使團而言，只如大漠上的海市蜃樓一樣飄渺。當張騫跨過黃河，通過扁都口進入河西走廊時，眼前的綠洲或許也曾給予過一路從繁華中原到荒涼戈壁的他些許慰藉。可正是在這片充滿生機的塞上江南，在那看似風平浪靜的山口間，突然殺出了剽悍的匈奴騎兵，張騫的使團遭到了匈奴的伏擊，張騫本人也被俘虜。我端起長焦鏡頭對準遠處的山脊，厚密的植被掩蔽著峭壁夾口形成天然的伏擊通道，遙想當年的場景，即使時間過去兩千年，依舊草木皆兵，令人膽寒。在這裡，張騫背離長安一千公里，當他逃離匈奴十年的軟禁，橫穿塔克拉瑪干沙漠，翻過帕米爾高原，跋涉至大月氏國，在返回中原的途中又一次被匈奴扣押，然後再次出逃，終面朝長安長跪不起時，已經過去了整整十三年。十三年，只為一次“不辱君命，持漢節不失”的轉身，那是比兩千年更漫長的四千多個不眠夜，而出使西域的豐碩成果和成就大漢帝國雄圖霸業的“鑿空之功”更讓那十三年的顛沛時光趨近於永恆。
扁都口山勢險要，當張騫跨過黃河，通過扁都口進入河西走廊時，被埋伏在此的匈奴騎兵俘獲
從扁都口到山丹縣，塞上江南的畫卷逐步拉開。奇峰聳立於廣袤的油菜花田之上，漫山蔥鬱，那欲滴的蒼翠填滿了山稜的嶙峋，使山的輪廓愈發柔和。一架雲梯從天而降，架在雪峰之巔，彷彿只要登上山頂就可以踩著雲梯抵達天空。在匈奴語中，“祁連”意為“天”，在高原天空特有的濃烈藍色的映襯下，那座以“天”為名的山顯得格外神聖。
壯觀的雲梯，架於祁連山的峰頂，恰好詮釋了匈奴語中“祁連”二字的涵義
道路隨海拔的上升漸漸拓寬，最終與天際線一起連成了一片草原。馬群在奔騰，站在高處看，它們形成了一塊由棗紅、灰白、黑色綾緞交織成的巨大地毯，在草原上鋪開，疾速移動。在馬蹄踢踏的鏗鏘鼓點間，駿馬周身健碩的肌肉隨著步履的交替依次凸顯，猶如一臺臺精妙的儀器，行雲流水地運行著每一個部件。
山丹馬場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亞洲規模最大的馬場，也是世界上現有的第一大馬場
“我想騎馬！”我說。管理員，藏族小夥霍偉接待了我們。霍偉是他的漢名，這個靦腆的青年每說完一句話，白皙的牙齒都會在黑紅的臉上綻放開來，舉止間卻透著一種不羈的氣質，或許只有生長在靠近天空的地方，才能養成這樣的氣質，灑脫本就是一種天賦。“你騎過馬嗎？”霍偉問道。我騎過，三歲的時候在公園裡騎過一匹馬，那匹乾瘦的白馬，身上掛著廉價的花哨裝飾，男女老少付過錢後都可以跨上它，然後由馬主人牽引著，緩緩地走了起來。記憶中那匹馬始終低著頭，即使馬主人大喊一聲“駕”它也不過敷衍地跑上幾步而後又慢了下來。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騎馬在“一點都不好玩”的抱怨中結束，在三歲的我看來旋轉木馬比騎這活物更有樂趣。小孩混沌的心無法言說卻能敏感地覺察那匹馬的消沉。馬擁有倨傲的靈魂，它的忠誠允許它被馴化但絕不接受被禁錮。因此一匹馬的歸屬可以是草原，是沙漠，是古道，是戰場，而非那不足百米長的瀝青道。一聲悠長的嘶鳴響起，霍偉跨上了一匹赤馬，那匹馬抬高前蹄，奔馳前的蓄力爆發出驚人的能量，霍偉騎在馬背上，跟隨駿馬的動作流暢地調節著身體，人馬合一。那是我見過的協作最完美的運動體系，它迅猛而流利，駿馬的鼻孔有節奏地一張一翕，將風的意志注入肺中，轉化為輕盈又穩健的步伐，塵埃在馬蹄的音樂中飛揚，它的馳騁就像騰雲駕霧一般，在這最靠近天空的地方宣洩著對自由和意義的企盼。山丹馬場，兩千平方公里的豐草和自由孕育了中國最剽悍的良駒。馬場以北，焉支山異峰突起，巋然屹立，霍偉騎著馬正向著焉支山疾馳，動靜相對，一種關於時間的奇妙感覺襲來，當年那個叫霍去病的十七歲少年跨上馬背，率八百騎兵，正是朝焉支山進發，而離他第一次出征河西戰役殲滅匈奴一萬，奪取焉支山草場已經過去了兩千年。但似乎跨上馬背，就能跨越兩千年的時間。霍偉，原來你姓霍。
騎馬馳騁于山丹馬場，自然而然會聯想起那段迴腸蕩氣的歷史
我想騎霍偉那匹馬，但他說馬太野不同意。山丹馬場的馬主要以歷經五十年雜交改良的新品種“山丹馬”為主，以負重越野見長，它們的體內中仍流淌著兩千多年前善騎的匈奴人戰馬的血液，仍被作為我國的軍馬。霍偉為我挑選了一匹體型略小，更馴良的黑馬。馬背上的視野能在人的心中激起一股前進的衝動，遊牧民族有一句話：“人唯有在廣博之地才具備真正的眼界。”雙腳離地時，內心也能暫離大地的限制。我在霍偉的指導下騎著馬往前走，馬兒的步伐平穩而篤定，馬是這個世界上最可靠的動物，它會受驚，但絕不膽怯；它會後退，但絕非退縮。戰場上，它的馬蹄像戰鼓一樣為自己擂動，穿過生死搏殺，縱橫千里。我的馬越走越快，接著它小跑起來，這個速度足以令我心驚膽戰，我雙腳釦緊馬腹，死死地抓住韁繩，犛牛、羊群茫然地望著跑過的馬，它們和馬群分享同一片草場和天空，卻一定做著不同的夢。周圍的景物迅速後退，唯有焉支山，在相對運動中它是唯一無效的參照物。兩千年前，年輕的驃騎將軍霍去病策馬奔騰，三過焉支山，這險峻的天障在他面前一馬平川。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兩千年的滄桑無法磨滅他的豪情與無畏，焉支山的南側是霍將軍千古的迴腸蕩氣，焉支山的北側，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那是匈奴在霍去病封狼居胥後遷離的悲歌。兩千年，祁連山脈上空，太陽無數次起落，星宿無數次挪移，在這漫長的歲月裡，磐石也能化作風沙，唯有焉支山兩側的那兩個聲音在依然迴盪的戰馬嘶鳴中此起彼伏，直至永恆。
山丹馬場夾在焉支山與祁連山之間，豐厚的草料孕育了匈奴人最彪悍的馬匹。霍去病三過焉支山，擊退匈奴
我駕駛著車，汽車的引擎轟鳴著，像戰馬的聲音一樣充滿力量。河西走廊在腳下經過，它的存在從西邊庇護著長安，並連通了與中亞、西亞的經貿往來，成為絲綢之路的必經通道。霍去病在全線打通河西走廊後不久便猝然早逝，他為河西走廊而生，他的一生如超新星爆炸般短暫而輝煌，那爆發出的無限能量和光輝能超越時空而立於不敗。夕陽下，祁連山的雪峰像一頂銀色的皇冠，那雄渾的光輝照亮了初上的圓月。日月同輝的璀璨光芒賦予了兩千年時光最清晰的形狀。前方目的地是張掖，河西四郡之一，張國之臂掖，從張騫出使西域到霍去病擊退匈奴，大漢帝國的版圖正在眼前慢慢地展開，它是歷史最恢宏的篇章，在荒蕪上折射出當年全盛的榮光。
暮色中的祁連山，折射出大漢帝國全盛的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