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安放的垃圾

摘要:雅鲁藏布江下游的玉松村位于西藏林芝地区,200多村民居住于此,村子在大峡谷景区内,但没在主游览线路。河道在这里有个小拐弯,生成了漩涡,上游村庄、旅游景区丢弃的垃圾就被冲到江滩,形成了170多平方米的垃圾场。从村子到江滩没有路,要捡拾垃圾就得穿过荆棘丛,且滩上石头湿滑,一些垃圾卡在石缝里,捡拾十分危险。清理完一次,上游的垃圾很快又被冲下来,玉松村民日复一日面临着这样的“馈赠”。

(视频来源:宋卫华)

图、文 | 宋卫华

编辑 | 周鑫雨 陶若谷

藏族青年朵果出生在雅鲁藏布江下游的玉松村,家里世代务农,种青稞、麦子、油菜、荞麦,这也是玉松村200多人赖以为生的主要生产方式。多数村民都养了土牛、牦牛。对于世代沿袭农耕生活的藏民来说,牛既是劳动力,也是他们主要的食物来源。土牛、牦牛从出生到下崽产奶需要五六年的光景。

村里有成片的桃林和山田,从高处俯拍村庄,大峡谷的桃花几乎都聚集在这里。而从谷底仰望,南迦巴瓦峰在云层里若隐若现。2014年,朵果放下手中的栓牛绳,贷款买了一辆面包车,干起了游客租车业务。他跑遍了西藏最热门的几条线:从纳木错到林芝,从布达拉宫到羊卓雍措(羊湖)。

无处安放的垃圾

玉松村背靠被称为“最美山峰”的南迦巴瓦峰。

一年后,湮没在峡谷里的玉松村也成了景点,关于这里的旅游攻略在社交平台上最高获得了8400多赞。驴友说这里是“世外桃源”,在桃花盛开的春天,村子每天都会接待上百名游客。

村民的生活在好转。2016年,玉松村通了公路,施工队进入村庄,村民自己砌的石头房子也被翻新成更为坚固的水泥房;公用的旱厕被淘汰,家家户户免费装上了带有太阳能的卫生间。2019年,朵果准备改造家里的房屋做民宿。

无处安放的垃圾

藏族青年朵果。


无处安放的垃圾

朵果准备新修一幢房子做民宿。

玉松村的一切似乎都在好转,朵果一开始是这么想的。

然而,施工队进来后,吃、喝、拉、撒产生很多生活垃圾,还有建筑垃圾。看着自家翻新的房屋产生的废料无处堆放,朵果心情有些复杂,“自己生活条件变好了,环境却变差了。”建筑垃圾可能含有重金属元素,不处理会直接危害到周边村民的生活。

无处安放的垃圾

配合景区建设,施工队进驻村里。

2016年的一天,赶牛群去江滩吃草的朵果发现一头牛有些异常:“肚子特别胀,也吃不下草。”几天过后情况依然没有好转,朵果摸了摸牛的腹部——“硬得不正常。”他找来村中的兽医,兽医判断“可能吃了塑料”。

相伴朵果七八年的老牦牛死了。剖开牛胃,当时的景象让朵果吓了一跳:“满肚的泡沫塑料和金属扣。”养牛不容易,他很难过。

除了施工垃圾,各种消费产生的包装物、厨余垃圾,以及游客垃圾都堆在这里。近几年,村里死了四、五头牛。村民经常要驱赶在垃圾堆中刨食的牲畜,他们发现“有种塑料(牲畜)特别喜欢吃”。

无处安放的垃圾

在垃圾堆里找食的牛。

无处安放的垃圾

堆放在村口的垃圾。

最严重的就是江滩。雅鲁藏布江流经玉松村时有个拐弯,形成了漩涡,上游村庄和景区丢弃在江中的垃圾都被冲到滩边。

朵果最爱江滩边的草坪。三月底,江滩上的桃花全开了,小时候朵果会和伙伴们把牛赶到那边,放牧的日子很累,早晨7点就要出门,一天要往返三次,但朵果不觉得苦。往草坪上一躺就能清晰地看到南迦巴瓦峰的雪顶,“特别迷人”。

那时的村庄是纯粹的,“人和景都干净”。晚上放牧归来,常有邻居招呼朵果去尝尝新酿的青稞酒。江里偶尔会从上游漂来几只拖鞋,孩子们会捡起几只穿回家里。

但近年来,桃花依旧盛开,从上游漂下来的不再是几只拖鞋,白色塑料瓶和包装袋在一片葱郁中格外扎眼。朵果在垃圾堆中还见过骑行头盔和游泳圈:“这明显是进藏的骑行者丢弃的,既然是喜欢西藏,为什么要破坏这份美好?”

无处安放的垃圾

雅鲁藏布江流过玉松村。


无处安放的垃圾

上游冲下来的垃圾堆在江滩。

这片垃圾成了玉松村民的疮疤,朵果不敢带游客往那边走,“怕他们对西藏有不好的印象。”

村子里的垃圾越来越多,朵果找到村长次旺顿珠表达了自己的担忧。在村长支持下,从2016年起,每周二和周五村里都组织大家捡垃圾,参与者每年会分得一些日用品。乡镇也支持,每户每年还有上千元的补贴。村庄被分成了11个区,参与的村民到各区清扫,有三轮车或拖拉机的会装运垃圾。

但村民的三轮车最远只能将垃圾拖到村口,并非长久之计。玉松村没有垃圾处理场,唯一可以收集垃圾的箱房全村只有三个。垃圾房中的垃圾只能靠每月进村两三次的清运车处理,运载能力有限。

“我们这里实在是偏远,交通成本太高,之前也联系过一些垃圾处理公司,没有利润,商家都不愿来。”朵果解释道,“产生的垃圾能装到垃圾箱的就装,装不下的只能拖到村外边堆放。问题依然没有解决,堆到村口的垃圾放任不管,又会造成二次污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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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只有三个垃圾箱。

垃圾无法运出去,村民们只能采取填埋和焚烧的手段来处理。填埋有隐患,容易污染水源,而焚烧的气味在家里都能闻到。朵果负责焚烧垃圾,常被呛到流泪:“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烧垃圾)原因,我之后就经常感冒。”

几年前,玉松村全村脱贫,之后垃圾补贴停止了发放。有村民不愿再捡垃圾,但朵果想让每周两次捡垃圾的惯例持续下去。他那时被诊断出肝包虫病,动了一场手术,“这个寄生虫病可能和捡垃圾没及时洗手有关系,让我确实感到环境卫生、干净很重要。”

无处安放的垃圾

朵果与多布杰大叔在村民家中商量捡垃圾的事。


无处安放的垃圾

朵果与村民在一处建筑垃圾堆里发现丢弃的铁齿轮。

朵果有个女儿唤作小拉姆。小拉姆两岁时,一家人出去泡温泉。回来的路上,朵果看到留在地上的垃圾就去捡,他没想到跟在身后的小拉姆也学着自己弯下了身子。从那时起,朵果几乎每次都会带上女儿。捡垃圾回来,小拉姆会收获一根棒棒糖。

村里的老人是最早加入捡垃圾队伍的。在朵果看来,老一辈人对村庄有着更深厚的感情。最积极的是60岁的多布杰。只要一有空,朵果就会带上袋子、绳子,和多布杰、小拉姆到江边,捡回来的垃圾等进城时再带到外面的垃圾转运站。多布杰若没空,他的子女便会接替父亲。

无处安放的垃圾

朵果带着小拉姆和多布杰大叔穿过低矮的丛林。

由于没有路直接通往江滩,他们只能沿着牦牛走过的足迹或者猫身在低矮的树丛里穿行。穿行的次数多了,地上硬生生地走出了一条羊肠小道。偶尔还能在树林里发现灵芝,但更普遍的情况是,被带刺的植物扎伤皮肤。

无处安放的垃圾

去江滩捡垃圾的村民手被荆棘刺伤。

最难清理的就是江滩,江水湍急,滩上的石头湿滑,要想捞起江中的垃圾十分危险,一些垃圾卡在石缝中,村民只能清理外露的部分。时有巨浪扑向岸边,为了安全,通常青壮年沿着江边捡,孩子和老人捡滩上的。

垃圾中90%是可回收的塑料制品。但就算清理了大部分,上游的垃圾又会顺江而下,用不了多久又会堆满岸边。“费了这么大的劲,捡又捡不完,运也运不出去,为什么还要捡?”村民开始怀疑捡垃圾的意义,这也让朵果感到迷茫。

2019年,公益组织“美丽公约”在当地租用了朵果父母家的房子,因为这个机缘,朵果得到了更专业的环境保护培训,这让他获得劝说村民的底气。

他用藏语帮助“美丽公约”的志愿者与村民交流,志愿者给玉松村提供了环保垃圾袋和捡垃圾的夹子,并教会村民如何与游客沟通,村民开始意识到:“既然垃圾冲到这里,我们就有义务清理,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呼吸。”

无处安放的垃圾

南迦巴瓦峰下,扛着垃圾夹的小拉姆。

今年,朵果也加入成为了一名志愿者,捡垃圾的范围从玉松村扩大到了其它景区。朵果觉得,光靠一拨人是捡不完所有垃圾的,只能改变大家乱丢垃圾的习惯。他希望不出五年,就能带着小拉姆,像自己小时候一样躺在雅鲁藏布江畔盛开的桃花下,望见南迦巴瓦的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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