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曾在何处听过,人最可贵的有三样东西:慧眼,童心,光明心性。而这光明心性又是最不易得。苦难时候怨怼,孤独时候愁郁,这都是再寻常不过的情景。通透达观者少之又少。难以想见的是,苏葆桢先生无论遇到怎样的遭遇,他的笔下都是一派澄澈。澄澈有多难?见山便是山,见花便是花,不参杂想,是一种自在自足的美。

众所周知的是,苏葆桢先生有着“苏葡萄”之美誉,享誉内外。他画葡萄以“圈写法”改造传统国画的“填写法”,只两笔画出葡萄颜色的浓淡,再留出中间的高光表现葡萄的饱满和水分,视之晶莹剔透、神形兼备。而苏先生更特意表现葡萄丰收的景象,在他的笔下,葡萄不再是徐渭所谓“闲抛闲掷”,而是硕果累累、璀璨明珠,是葡萄自身的样子,令人有垂涎欲滴之想。

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苏葆桢 硕果累累

同他的葡萄一样,他的花鸟画也以清新阳光着笔,里面充满着对草木禽鸟的歌颂,仿佛万物有灵,仿佛都洋溢着希望。而在苏先生的艺术生涯里,花鸟乃是一大宗,同时也是市场上更为稀见的一类。

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苏葆桢 柳燕图

是幅《柳燕图》,初见时那一抹绿便让人无法挪开眼球,那是看一眼便顿然而生起的清新,有着让人想用力呼吸的舒畅。

柳枝其实并不好画,既要有随风摇摆的飘荡柔软,又不可失之软弱无力。此画中的柳树却让人觉得恰到好处,而深深浅浅的绿色也正是春绿的朦胧感。春燕斜飞、桃花灼灼,这情境让人头脑里绕不开地默念着: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尽管画中并没有画出诗歌的后半句,却依然觉得画外有画,让人有沁人心脾之畅快。

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苏葆桢 清香风满枝

即便是冬日里傲骨的梅花,在苏葆桢先生的笔下也隐去了它临霜而立的比兴,没有了那些寒彻骨,似乎这满枝的清香都开在了春天里。正如徐无闻先生所评苏先生:“在他的作品里,没有怪僻荒诞,没有灰暗阴冷”。

此外,从《清香风满枝》我们也能看到苏先生将白粉运用得如何精妙。苏先生用粉,得益于张书旂先生。画家用粉,常觉难以驾驭,薄则恐不达意,厚即板塞腻沉,而张书旂其典雅明快之粉色堪称独步,有“白粉画家”之称。苏葆桢先生与张书旂的渊源则可追溯至少时。十几岁的苏葆桢曾在学校绘画小组画展中得了头等将,奖品是一本《书旂画集》,后来入重庆国立中央大学,上的第一堂课也是张书旂先生的国画课。

苏葆桢在中央大学受张书旂教益和器重,自然也将白粉运用得炉火纯青。这一株白梅的花瓣纯以白粉绘制,千娇百媚,各具其态,既有花瓣的饱满,又透着晶莹的光感,花骨朵看来是圆圆的一点,却具有了立体感,有着含苞待放的势态。

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苏葆桢 芭蕉小鸟

可是对于平凡的一花一树,画家若没有善于发现的眼睛,那画笔便同于枯竭。苏葆桢先生不同,他是有着深切体悟的。

少时的苏葆桢出生于江苏宿迁一户塾师人家,家中有薄田数亩,栽种着玫瑰、桃花、腊梅、菊花、葡萄等花果,苏葆桢随家人除草施肥,还偶尔将幼鸟带回家去养,从小便对这些自然之物感到亲近。若说对一个人一生有最大影响的时期,那便是童年了。

后来抗战爆发,苏葆桢入中央大学,国画系的同学们常在教室旁养上小鸡、鸭子等家禽以作写生对象,照顾这些小动物们的自然也是苏葆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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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葆桢 鸡趣

说起农家的风味,便想起林语堂对于“孤独”二字趣味的解读。他说:“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蚊蝇,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碟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蝇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而在于苏葆桢先生,他仿佛是那巷子中人,坐在藤编摇椅上,轻摇着一把蒲扇,笑盈盈地看着这盛夏的场景。《鸡趣》图中紫藤花开得繁盛灿烂,花色的过渡极其精妙,花串有竞相开放的热闹,花瓣是盈盈微光里的静谧。花架下鸡禽追逐着花蝶,样子肥憨可爱。还是那巷子中的花藤棚下、鸡禽逐蝶,这烟火里的人间味让人不禁莞尔,让人回想起幼时的种种。

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苏葆桢 立大志展宏图

苏葆桢的绘画精神或许源于天性,而他的绘画艺术除了上述的张书旂,还有徐悲鸿先生的影响。徐悲鸿与张书旂、傅抱石、吴作人等先生彼时同任教于中央大学,徐先生主张采用西画技法应用入国画,在学校倡导写生,苏葆桢的西画功底便是在此时打下了扎实的基础。后来徐悲鸿先生离开重庆,苏葆桢仍与之有不少书信往来,近日西南大学书信展也还正在展出,有心者可前往观看。

此件《立大志展宏图》便显示出苏葆桢所受之师承。画中鹰眼目光如炬,鹰爪利如铁钩,苍鹰临空展翅,俯冲而下,咄咄而欲扑。尤其是鹰翅,浓焦墨并用以显翅膀之坚挺以及在飞翔中的动态感,颇得徐悲鸿先生画鹰三味,而光感的运用也有张书旂笔意。背景中布置翻浪、礁石、苍松与红阳,迅捷霸锐之势在13平尺的大尺幅下表现得激荡人心。

鹰为天地之强者,可遨游天宇,在苏葆桢先生的作品中也殊为少见,且目前有成交记录的作品中,苏葆桢的雄鹰价格也是最高,受市场青睐度可想而知。值得注意的是,红日的表现在苏葆桢同题材作品中几不可觅。许是此作得于1962年,时年正值“大跃进”结束以后,苏葆桢对祖国的新生活充满着真诚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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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葆桢 和平鸽

除了广为人知的葡萄和稀见的鹰,苏葆桢的鸽子也是一绝。在现代国画史上,鸽子是很少被表现的鸟类。齐白石曾受邀画过少量和平鸽,于非闇的笔下是工笔鸽,把鸽子画到具有自身标志特点的,张书旂与苏葆桢是其中之人。张书旂在中央大学艺术系任教时,同时受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部长。1941年,张书旂先生的《和平鸽》被作为国民政府的国礼送给了新任美国总统罗斯福,鸽子成为张氏花鸟的代表符号,而张书旂先生之后,画鸽便无人匹敌苏葆桢。

此幅《和平鸽》,无论是花朵还是鸽子,苏葆桢都深得其师真传。画中以白粉表现鸽子白色的羽毛,又将白粉与墨色混合表现羽毛的过渡变化,随鸽身的肌理控制笔触的向度,翅膀和尾巴像扇子一样展开,优美而灵巧。加之苏葆桢先生的素描造型功力,画中的鸽子便形态逼真、活灵活现。而在月季的表现上也有着张书旂笔意的洒脱和水份的滋润,“粉分五色”的画法以及典雅的用色使得花朵艳而不浮。

苏葆桢先生平生多次经受罹难。1951年镇反运动中,因在北碚办学曾租用白崇禧名下的禅崖保育院,苏先生入狱三年。据先生回忆,北碚许多的基础建筑,他都搬石头修过,这都是那几年受过的苦。1968年,苏葆桢先生又因历史遗留问题二度被关入西山坪劳改农场。或许时代之下的无常命运,让苏葆桢由衷地以鸽子为意象呼唤着真正的和平,而那些花草飞鸟则都代表了他对真善美的邀请。

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苏葆桢 山雀

说是画如其人,苏葆桢本也是善良诚朴之人。有记载称,苏葆桢先生初中毕业后就读江苏省立窑业学校。抗战爆发后,窑业学校开始内迁,行至武汉后方知不能久留,只得继续往西入四川,而入川的船票又是极难买的,苏先生因个子高自告奋勇去买票,排了足足两天两夜买回来的票却多了几张,苏先生只得又满头大汗地退出去。同事们都打趣他说,拿到码头去卖岂不可以多赚一些。苏先生只是讪讪而笑。想来这样的诚朴也不是几张船票可以换得的。

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苏葆桢 竹菊山雀

斯人已逝,我们无从得知更多的场景故事,却都在他的画中看到同样的气息。他许是想告诉我们,生活中有很多的光亮,繁花似锦,果香鸟鸣,大自然蕴藏的美是洗涤人们疲惫心灵的良药,认真看一眼它们,那些罹难又算得了什么。

依石绽放的秋菊,引吭高歌的枝头鸟,柳丝轻拂时略过的飞燕,幽幽的绿竹,傲雪的梅花,无论春夏之景,莫不是大自然给予我们的至高馈赠。就像此幅《竹菊山雀》与前面一幅《山雀》,构图上几乎一致,鸟的姿态也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便是石头旁开放的花朵,能看出一图为夏,一图为秋,却都是爽朗清新的意味。这四时的佳兴,在苏葆桢先生的笔下贯彻得尤其彻底。

苏葆桢:今日不说他的葡萄,说说他的花鸟

苏葆桢 红梅喜鹊

对于现代城市中人而言,人们对花鸟的反应更为敏锐,但见墙角何处鲜花一朵,便会雀跃地按下手机快门。而草长莺飞之景,却是长久地失去了关联与体悟了。不知苏葆桢先生在一笔笔画下这些美景的时候,会否时时想起儿时田野中鲜花遍开的模样,也或者会不会忆起那时帮左领右舍描画鞋样花朵的雀跃。

无论如何,在苏先生的笔下,艺术都不再是束之高阁之物,而和人们的生活互相融合、不可分割,那些细致而动人的美,需要一双慧眼去捕捉,是光明心性的袒露,同时也是一曲苏葆桢先生对于生命的赞歌。

青山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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