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石窟的大佛是照著武則天雕的嗎

龍門石窟的大佛是照著武則天雕的嗎

中國洛陽龍門石窟Longmen Grottoes, Luoyang, China

相信很多人都聽過這麼一種說法:洛陽龍門石窟最宏偉的造像——盧舍那大佛,是按照武則天的相貌雕的。最近想起來,就想求證一下。翻完相關研究文章,可以先下結論,這種說法可視為捕風捉影的無稽之談,並沒有堅實證據。


這種說法的產生,並不是很久遠的事情,目前所見最早提出的,是宮大中在1980年發表的《龍門石窟藝術試探》一文。此後的類似提法,基本都源於此,而在此基礎上又衍生出的市儈之言更不足取。

一、宮氏論據檢討


宮氏的論據主要有以下幾點:

①北魏將帝王當如來,“政教合一”,造有大佛像對應皇帝。

②建造龍門盧舍那大佛,武則天贊助了“脂粉錢兩萬貫”。

③梵語盧舍那,譯作光明遍照,與武則天后來改名的“曌”字相合。

④史載武則天“方額廣頤”,與盧舍那大佛的形象特徵吻合。

⑤盧舍那大佛兩側的脅侍、神王,象徵朝堂的官員、將軍。


龍門石窟的大佛是照著武則天雕的嗎

龍門石窟大盧舍那像龕

我們逐項檢討:


01 北魏


宮氏關於北魏的論據皆出自《魏書·釋老志》。


(1)北魏將帝王當如來,政教合一


宮氏所論:

自從北魏道武帝時,綰攝僧人的道人統法果提出帝王“即是當今如來”,至文成帝時,出現了帝王就是佛,佛就是帝王的“政教合一”的歷史局面。


法果原話:

太祖明叡好道,即是當今如來,沙門宜應盡禮。


仔細分析,法果這麼說是有原因的:


首先,道武帝拓跋珪讓他當了佛教首領“道人統”,讓沙門聽話,是他份內差事。其次,法果“每與帝言,多所愜允,供施甚厚”,他能得到好處。第三,最重要的,法果說上邊的話,其實是在為自己拜天子做解釋,給自己解套。按佛家教義,出家人連父母都不拜,更不可能拜天子。法果說:“能鴻道者人主也,我非拜天子,乃是禮佛耳。”更像是在給別人解釋,我這是拜佛,可不是拜人。之所以要解釋,說明佛教徒對拜帝王就是拜佛的看法並不統一,而大約同時期的南方高僧慧遠還專門寫了《沙門不敬王者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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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石窟大盧舍那像龕

“政教合一”這種詞《釋老志》當然更不會有了,實際情況也並非如此。


道武帝之後,太宗明元帝對佛教也還可以。但之後的世祖太武帝拓跋燾,直接幹起了滅佛的買賣。先是對長安的和尚下手,詔曰:

彼沙門者,假西戎虛誕,妄生妖孽,非所以一齊政化,布淳德於天下也。自王公已下,有私養沙門者,皆送官曹,不得隱匿。限今年二月十五日,過期不出,沙門身死,容止者誅一門。

然後擴大到全國,又下詔曰:

自今以後,敢有事胡神及造形像泥人、銅人者,門誅。……諸有佛圖形像及胡經,盡皆擊破焚燒,沙門無少長悉坑之。


毀佛像、燒經書、殺和尚,怎麼看都不像“政教合一”的政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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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岡石窟

(2)北魏造有大佛像對應皇帝


宮氏所論:

文成帝又“詔有司為石像,令如帝身”,結果雕造的佛像臉上腳下都鑲嵌黑石,與文成帝身上的黑痣相似。可見名曰佛像,倒不如說是帝王的模擬像更為確切。


宮氏所引是太武帝后,文成帝恢復了佛教,原文:

詔有司為石像,令如帝身。既成,顏上足下,各有黑石,冥同帝體上下黑子。論者以為純誠所感。

原文所說,讓有司所造的是“石像”,而不是“佛像”。《釋老志》中,在關鍵地方該用佛像、釋迦像的都明確說“佛像”“釋迦像”,而絕不簡陋地說“石像”“銅像”。


文成帝的石像造成後,為什麼論者認為“純誠所感”?最可能的解釋,這個石像不是文成帝自己當佛祖,而是以石像代替自己,侍奉佛祖,把自己貢獻給佛祖,這才符合論者認為的“純誠所感”。


而且,這個石像只是如帝身,並沒有說雕的相貌一模一樣,這跟巫蠱扎小人一樣,只需把要扎的人特徵表示出來、寫上名字即可,別說相貌,連身材都可以粗糙地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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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岡石窟


宮氏所論:

文成帝興光二年(454年)秋,又勅有司在京師平城“五級大寺內,為太祖已下五帝(即道武、明元、太武、景穆和文成自己)鑄釋迦立像五,各長一丈六尺”。和平初(460年)開鑿的雲岡曇曜五窟,當是五級大寺鑄像故事的重演。


現在一般認為曇曜五窟是對五級大寺內5座釋迦像的繼承,5尊佛像象徵的是道武、明元、太武、景穆和文成這5個皇帝。但五級大寺內的造像形態完全不知,曇曜五窟,即現在雲岡16~20窟,窟內的大佛,沒有一個臉上、腳下有黑石。如果真是模擬像,那至少應有一尊裝飾黑石,才能代表文成帝。


而且,興光元年所造的五佛像全部是釋迦立像,雲岡曇曜五窟的本尊則各有不同,16、17窟立像,18窟交腳像,19、20坐像,16窟是單獨的佛立像,其他四窟都是三佛像。這種不統一的風格,並不像是皇帝的家廟,與其說是5個帝王的模擬像,不如說是曇曜利用文成帝的財力,給佛祖、給宏大佛教做的自我變通


所以,不管是五級大寺內,還是雲岡的5尊大佛,都無法排除是文成帝代表先祖做功德,替先祖每人敬造一尊佛像的可能性。要說真正的元首模擬像群,我能想到的只有美國總統山和火影村火影巖,形態一致、相貌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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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石窟的大佛是照著武則天雕的嗎

看看什麼才叫元首模擬像


02 唐代


宮氏所論:

·武則天以皇后身份“助脂粉錢二萬貫”營建奉先寺大盧舍那像龕,作者將大盧舍那佛塑造成一箇中年婦女的形象,豐頤秀目,儀表堂堂。

·“盧舍那”譯作光明遍照,與武則天稱帝那年,以“曌”為名的曌字是一個意思。

·史載武則天“方額廣頤”,與大盧舍那佛的形象特徵幾乎完全吻合,可見大盧舍那佛很可能就是武則天的模擬像,或者化身。

·大佛兩側的脅侍、護法象徵文官、武將。


(1)武后贊助脂粉錢


現今所見,龍門大佛唯一的史料是其自刻的《河洛上都龍門山之陽大盧舍那像龕記》。要是沒有這碑文,恐怕連這尊大佛是不是“盧舍那”都不能肯定。


《像龕記》開頭第一句就是“大唐高宗天皇大帝之所建也”,說的非常明白,這尊大佛是高宗建的,武后只是贊助了“脂粉錢二萬貫”。即便要附會北魏,為什麼大佛不是高宗的雕像,一定就是武后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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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石窟大盧舍那像龕

(2)“盧舍那”和“曌”


盧舍那,譯作光明遍照沒錯,武則天造“曌”字是對應佛法、含光明意也沒什麼大問題。但佛的諸多化身,哪個沒有光明的含義?


佛的化身有不同體系,盧舍那是三身佛體系(法身、報身、化身)中的報身佛。武則天為了稱帝,自稱是彌勒佛下生。而彌勒是豎三世佛體系(過去佛燃燈、現在佛釋迦牟尼、未來佛彌勒)中的未來佛。


武則天改名“曌”對應的是彌勒,而不是盧舍那。難道盧舍那有光明,彌勒就沒有光明嗎?龍門盧舍那大佛的檢校僧、淨土宗二祖善導,傳說念一聲佛號就有一道光明出去,總不能說這出去的光明只能是盧舍那佛。在龍門石窟,武周時期雕鑿最多的佛像也是彌勒佛,而非其他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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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石窟大盧舍那像龕


(3)大盧舍那佛塑造成中年婦女形象


這基本是在閉著眼浪漫主義想象,跟歷史真實毫無關係。


(4)史載武則天“方額廣頤”


其實不管是《舊唐書》還是《新唐書》,從沒有史書直接說過武則天“方額廣頤”。


史書中提到的是“(太平公)主方額廣頤,多陰謀,後常謂‘類我’。” 所謂武則天“方額廣頤”,是比照太平公主相貌來的。但史書原文武則天說的“類我”,是“方額廣頤,多陰謀”類我,還只是“多陰謀”類我,不得而知。


即便武后真的也“方額廣頤”,但憑此就能與盧舍那大佛類比也很可笑。自漢魏以降,哪個佛像不“方額”,哪個佛像不“廣頤”,這跟是哪尊佛,關係不大。


龍門石窟的大佛是照著武則天雕的嗎

除了沒頭那尊,哪個不“方額”,哪個不“廣頤”


(5)佛像佈局


最後說盧舍那大佛兩側的脅侍、神王象徵朝堂的官員、將軍。這是中國佛窟造像的特色,不只是盧舍那大佛獨一處,其他石窟、寺廟也多有此種佈局。總不能一見這種佈局,就要指定中間的佛是哪個皇帝。如果指了盧舍那大佛是武則天,那文官、武將難道要指向同鳳閣鸞臺平章事胖靈狄仁傑、檢校千牛衛大將軍掛靈李元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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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其他謬說


如果說以上宮氏所論多少還有所出的話,那一些後來人再寫的論據簡直不忍直視,試舉兩例。


01 說武則天“龍睛鳳頸”,盧舍那大佛也是這樣


這就是閉著眼胡說,一個超文學用詞,居然能煞有介事、一本一眼地去對照大佛。“龍睛鳳頸”出自《大唐新語·記異》“袁天綱”條,《舊唐書·袁天綱傳》也有類同記載(《舊唐書》可能轉的《大唐新語》)。


《大唐新語》說,袁天綱精通相術,貞觀初年,途經利州,碰到了武家,就給他們相面。


則天時衣男子服,乳母抱出,天綱大驚曰:'此郎君神采奧澈,不易可知。'試令行。天綱曰:“龍睛鳳頸,貴之極也。”轉側視之:“若是女,當為天子。”


這種事本就是傳說,即便是真事,這時候的武則天還被乳母抱著,或在襁褓中,或比襁褓大不了多少。等到龍門盧舍那大佛雕鑿的時候,武則天已是中年、乃至中老年人,兩者有何可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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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張萱《唐後行從圖》


02 武則天畫像


還有人認真收集武則天畫像,仔細和盧舍那大佛比較。武則天本無準確畫像傳下。現有最早的版本,據說是唐人張萱畫的《唐後行從圖》。張萱生卒年不詳,主要活躍期是在玄宗開元朝。《唐後行從圖》名稱是“唐後”,不是“武后”,郭沫若寫話劇《武則天》時考證認為這個“唐後”是武則天,但是不是一定是,就不知道了。即便是,畫中武則天的臉型,與唐代的仕女像、三彩俑,並無大的區別,怎麼看都與盧舍那大佛不像。


再後來出現的武則天像都是明清以後,中間隔了800年以上,鬼知道當時畫師是參考什麼畫的,相隔十年不到的武則天像,畫的都不一樣,而且清代所繪武則天臉型明顯變瘦,肯定受到了當時審美影響。就這樣的圖像,還要認真拿來與盧舍那大佛對比,簡直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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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歷代君臣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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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弘治十一年(1498年)《歷代古人像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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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三才圖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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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康熙庚午年(1690年)《中國古代版畫叢書•無雙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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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五十二年(1787年)《百美新詠》


三、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的建造動機和開建時間


說完龍門石窟盧舍那大佛按照武則天相貌雕鑿是無稽之談,我們再重新認識一下這座大佛。如前文所說,關於這座大佛的信息,只有《河洛上都龍門山之陽大盧舍那像龕記》(文字我不貼了,估計大多數人也不願細看,有興趣的自己查一下,或去我公號裡找一下)。


從碑文可得到的基本信息為:

①盧舍那大佛是高宗主建的,開建年代不詳。

②咸亨三年(672年),武后助脂粉錢二萬貫。

③上元二年(675年),大像建成。

④調露元年(679年),在大像南建大奉先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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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上都龍門山之陽大盧舍那像龕記》拓片


01 大像的建造動機


一種觀點,認為是高宗建給太宗的。“奉先”即“奉先思孝”,高宗在長安為其母親造了大慈恩寺(現在的“爛慫大雁塔”),沒理由不為其父唐太宗造個更大的,大奉先寺和大像就是造給太宗的。


一種觀點,認為是武后為其母楊氏所造。借陳寅恪先生《武曌與佛教》的研究,認為武則天母親楊氏是隋朝宗室,受家族影響,楊氏、武則天都篤信佛教。咸亨元年(670年),楊氏亡後,武后為其建了多個“太原寺”追福。而建造盧舍那大佛之前,高宗和武后去過太原,可能受到了蒙山大佛的啟發,也為其母造一大佛,所以武后才贊助脂粉錢。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大像與皇權、皇帝的象徵有關。


這三種觀點,都是推測,哪種都無法實錘。而大像建成在前,大奉先寺建成在後,也存在最開始只想造像,後來才想起建大奉先寺,才把大像劃給寺廟的可能,即大像和大奉先寺的建造動機不見得完全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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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蒙山大佛


02 大像的開建時間


早期的研究,簡單將武后贊助脂粉錢的咸亨三年(672年)當作大佛開建年代,三年建成。


後來宮大中依據《魏書·釋老志》的記載,結合盧舍那大佛的規模、北魏賓陽洞的工程量,推測工期需要二十年左右,從咸亨三年(672年)往前推十七年,即永徽六年(655年),正是武則天被立為皇后的時間,還是將大像建造與武則天緊密關聯。


但依據《釋老志》同一段話,水野清一、長廣敏雄曾懷疑大像龕的建造,利用了北魏景明年間(500-503年)開始開鑿、但未完成的石窟。大橋一章認為盧舍那大像龕地面到窟頂的高度與《釋老志》所記北魏廢窟的高度大體一致。這樣,如果大像龕利用了北魏廢窟,那工期肯定要縮短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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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石窟大盧舍那像龕

還有研究將目光投向了碑文中出現的人物。這些人物中,正史有傳,年代相對明確的只有“司農寺卿韋機”一人。韋機,即韋弘機,在高宗中後期主持了東都洛陽不少工程。張鍇生考證,韋機大約在乾封元年(666年),被高宗提拔任司農寺少卿,管理東都工程,並認為大像龕也大約是在這一時間開鑿,整個工期大約十年。


但碑文是大佛建成後鑿刻,並非開工時所刻。也就是說,韋機只要在大佛建成時是司農寺卿即可,開工時是不是他沒關係。這樣的話,韋機任司農寺少卿的時間與大佛開工時間,其實並無必然關係。


大佛的開建時間、實際工期,仍無法得到準確答案。


以上,可知關於龍門盧舍那大像龕的準確信息,真的只有碑文中所說的幾條,其他全都是推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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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石窟大盧舍那像龕


四、最後,不妨我也推測兩條


01


《舊唐書》《新唐書》的《則天皇后本紀》,都記載“帝(高宗)自顯慶(656-661年)已後,多苦風疾,百司表奏,皆委天后詳決。”


盧舍那大像龕的準確開建年代雖無法明晰,但主體工程在顯慶後應無大問題。這時候高宗為風疾所苦,已不能詳察大像的具體圖樣,說武后赤裸裸將大像雕成自己,恐怕是想象力太豐富。但武后絕對有拍板大像具體圖樣的能力,盧舍那大佛之所以看起來與其他佛像不同,似乎多了一些女性的柔和,可能跟武后的個人審美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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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門石窟大盧舍那像龕

02

注意,《大盧舍那像龕記》是唐玄宗開元十年(722年)補刊的碑文。為什麼玄宗要補刊?碑文其實最後說了,“恐年代綿邈,芳紀莫傳”。怕傳不下的“芳紀”是什麼?只能是碑文的開頭,最重要的一句話“大唐高宗天皇大帝之所建也。”


從盧舍那大佛建成的上元二年(675年),到唐玄宗開元前,唐朝的政權已脫離了正軌。先是武后與高宗並稱“二聖”,其後高宗駕崩,武后大權獨攬,此後更是廢了唐,改國號為“周”。武后崩後,韋后、太平公主又積極效仿武后,唐的政治傳統一團亂。


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國家大型工程、標誌建築的盧舍那大佛,到底是誰建的,就變成了一種政治正確,必須得說明白,必須要有一個官方聲音,而不能任由民間傳說。玄宗要明確告知天下,這樣的國家形象工程,是我祖父高宗李治所建,而不是武后,武后只是出了一些贊助。而我,是高宗孫子,是高宗正統的繼承人,要將高宗的偉業告知後人。


要是這麼看,這研究盧舍那大佛唯一可憑藉的碑文,恐怕也不那麼靠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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