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為何羞辱柳永?北宋文人的自我牴牾:看不起詞卻又喜歡寫詞

“凡有井水處,皆歌柳永詞。”作為我國曆史上第一個大力寫作慢詞的人,柳永在民間有著很高的知名度和很大的影響力。但他這個大眾偶像卻始終入不了官家法眼,宋真宗、宋仁宗不喜歡他,和他一樣喜歡寫詞的晏殊甚至還羞辱過他。按理說就算是文人相輕,也不至於當面給對方難堪,

柳永究竟是哪裡得罪了晏殊呢?這還得從北宋文壇在對待“詞”這一文體時自我牴牾的怪現象說起。

晏殊為何羞辱柳永?北宋文人的自我牴牾:看不起詞卻又喜歡寫詞

晏殊劇照

宋詞在宋初文壇的尷尬處境

今天的我們在談論古詩詞的時候,往往會唐詩宋詞並稱,甚至因為宋詞結構錯落有致、聲調抑揚頓挫、措辭優美雅緻等特點,比起唐詩來,有不少人更偏愛宋詞。但在宋朝文壇,詞的地位其實很低。

  • 詞乃詩之餘:翰墨之餘,作為歌詞

詩歌素來有文學桂冠之稱,早在先秦時期,《詩經》就是諸侯與卿士大夫在公開場合用來闡明觀點、證明學識的載體。孔子明確提出了“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觀點,後世文人皆奉為圭臬。

雖然六朝的詩歌文學一度流於浮華,所言空洞無物,但到了唐代,隨著科舉制度逐漸成熟,唐朝開始“以詩取士”,詩的地位再次得到了拔高。自此,會寫詩、寫好詩不僅僅是一個文人才華與學識的體現,更是一種胸襟抱負的折射,同時具備了文學功能與政治功能。

晏殊為何羞辱柳永?北宋文人的自我牴牾:看不起詞卻又喜歡寫詞

唐詩代表李白

那麼詞呢?在當時,詞被視為“詩之餘也”,意思就是詞不過是詩人沒事兒做的時候隨便寫寫的東西,頗有點現代人工作之餘玩玩遊戲看看電影的意思。詩餘這個稱呼最早出現在南宋,當時經過蘇軾的大力弘揚,詞的地位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卻依然會被成為詩之餘,可見在更早的北宋初期,詞的地位有多低下。

  • 詞為豔科: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妖嬈之態

詞自唐代誕生以後,主要有兩條發展路線,其一是以《雲謠集雜曲子》為代表的民間路線,其二是以花間派為代表的文人路線,但無論是哪種路線,寫出來的詞一開始都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淫濫鄭聲”,這也與詞本身的屬性有關。

詞與詩有許多區別,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詞原本是帶有音樂屬性的(《詩經》中的作品原本也大都與音樂掛鉤,但後世的詩則與音樂剝離開來,成為獨立的文學體裁),拿今天的情況來比,有點類似於流行歌曲。而當時承擔這份工作的基本上都是歌女,於是詞就逐漸演化成了風月場所用來助興的東西,其傳播者往往都是風塵女子,內容自然也就偏於豔俗。

溫庭筠是歷史上第一個大力寫詞的文人,溫庭筠出身於一個沒落的貴族家庭,為人風流不羈,整日流連於歌樓妓館,所寫的詞自然也就侷限於男女燕婉之私,充滿了風塵氣豔俗的特質。

晏殊為何羞辱柳永?北宋文人的自我牴牾:看不起詞卻又喜歡寫詞

溫庭筠

《舊唐書》說溫庭筠:“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豔之詞”,也因此受到了主流社會的排擠,潦倒了大半生,但溫庭筠引領了花間派的潮流,把詞的寫作帶到了“豔科”

的方向。

北宋文人的牴牾:看不起詞卻又喜歡寫詞

正如前文所言,詞從一開始就沒有被視為庸俗的東西,根本不登大雅之堂,用幾句話來形容就是:“詞植根於教坊歌女之口,揚聲於雕欄玉砌之間,寓形於風花雪月之中。”進入五代以後,經由南唐李璟李煜父子以及馮延巳等人的大力弘揚,文人寫詞之風逐漸流行起來,但他們所寫的詞大多也都逃脫不了“豔情”的藩籬,直到南唐滅亡,李煜詞風才為之一變,開始抒發國仇家恨,但這種寫法在當時並沒有掀起太大的波瀾。

宋初,詞在民間已經有了很大的影響力,但是在那些文人士大夫眼裡,有著根深蒂固的“詩莊詞媚”的觀點,在他們看來,詩寫好了,是可以名傳後世的,而詞呢,不過是一種僅僅流行於當世的娛樂之作。但宋初的文人同時又面臨一個很尷尬的處境:他們很想寫一些能名傳後世的好詩,但唐人已經把詩寫得盡善盡美了。

於是,以楊億、錢惟演等人為首的一批館閣文臣開始刻意追求詩的形式美,大力雕飾語句、聲調、辭藻,他們所創作的詩帶著明顯的整飭、典麗的藝術特徵,讀起來頗為炫人眼目,但在思想內容上卻比較貧乏,脫離社會現實,缺乏真情實感,這就是著名的西昆體。

可以說,宋初的文人,寧願把這種貧乏空虛的西昆體詩奉為藝術品,也不願把詞捧得太高。歐陽修曾說:“三十年前,尚好文化,嗜酒歌呼,知以樂而不知其非也。”(《答孫正之第二書》),作為文壇盟主的歐陽修,晚年一度後悔當年寫了那麼多詞。

晏殊為何羞辱柳永?北宋文人的自我牴牾:看不起詞卻又喜歡寫詞

歐陽修

但正所謂誰都逃脫不了真香定律,他們雖然嘴上看不起詞,但手裡卻沒有閒著。

無論是楊億、錢惟演還是《西昆酬唱集》中的其他作者,幾乎每個人都有詞作傳世,其中有些人流傳下來的詞甚至比詩還多。後來的晏殊、歐陽修、柳永、宋祁、張先等人也莫不如是,他們沒有魄力也沒有決心去提升詞在社會上的地位,但私下裡卻沒有少寫詞。

在北宋文人的眼裡,詩是陽春白雪,是高雅的士大夫文化,詞是下里巴人,是低俗的民俗娛樂,但這些士大夫,在真正創作的時候,卻又沒人能免俗,於是就出現了“看不起詞,卻又偏偏喜歡寫詞”的奇怪現象。

晏殊與柳永:太平宰相與白衣卿相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宗,吏部不敢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麼?”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

——張舜民《畫墁錄》

宋仁宗慶曆三年(公元1043年),柳永在地方當官已經好幾年了,按大宋律法,應該可以改官升遷了,於是寫了一首詞進獻給宋仁宗,誰知道卻觸怒了宋仁宗,改官升遷的事自然就泡湯了。但柳永並不死心,於是去拜訪宰相晏殊,想看看同樣喜歡寫詞的晏殊能不能給自己說點好話。

晏殊為何羞辱柳永?北宋文人的自我牴牾:看不起詞卻又喜歡寫詞

宋仁宗

到了晏殊府上,晏殊問柳永:“聽說你喜歡寫詞?”柳永回答說:“相公您不也喜歡寫詞嗎?”晏殊一聽,頓時不高興了:“我雖然喜歡寫詞,但絕對不會寫‘針線慵拈伴伊坐。’這樣庸俗的詞。”柳永聽了,只能悻悻而退。

晏殊與柳永差不多是同時代的人,甚至柳永還比晏殊大幾歲,但兩人的人生旅途卻大不相同。晏殊14歲中進士,柳永則從25歲考到40歲都始終榜上無名,兩人一個是實打實的“太平宰相”,另一個是自稱“白衣卿相”。但

同為宋初大量寫詞的文人,晏殊和柳永之間的矛盾並不是因為社會地位和境遇的差別,而是源於對詞的態度不同。

第一個不同,就是藝術風格上不同的追求。“針線慵拈伴伊坐”出自柳永寫過的一首《定風波》,大意是女子依靠男子坐著,連針線活都做得很慵懶。這首詞寫的是男女閨情,非常平民化、大眾化,並且以歌妓的口吻創作了大量豔俗之詞,於是惹得晏殊不喜。

晏殊也寫詞,但晏殊的風格是清麗、雅緻的,晏殊也寫過思婦詞,但其辭如“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與柳永“百態千嬌,再三偎著,再三香滑”風味不同,情趣迥異。

晏殊為何羞辱柳永?北宋文人的自我牴牾:看不起詞卻又喜歡寫詞

柳永《雨霖鈴》

第二個不同,是寫詞時體裁偏好不同。柳永是我國曆史上第一個大力創作慢詞的人,而晏殊一生專情與小令。一般而言,慢詞是指字數較多的詞,小令則是字數較少的詞。唐五代以來的詞皆以小令為主,晏殊繼承併發揚了小令的藝術特色,而慢詞主要是宋以後的產物,對傳統的小令詞來說是一種很大的革新。晏殊工於小令,柳永喜填慢詞,所以雖然都喜歡寫詞,實際上他們並非同道中人。

結語

早年,柳永在宋真宗時期科舉落榜,曾寫下了“忍把浮名,換了淺酌低唱”這樣的句子,到了宋仁宗時期,又因為這句話被仁宗以“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為由而黜落。晏殊為何羞辱柳永?一方面確實是因為兩人雖然都是詞人,但是寫詞的偏好、風格都大異其趣,太平宰相自然看不起白衣卿相,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仁宗對柳永表示了罷黜的態度。雖然歷史上仁宗以好好先生的脾氣而聞名,大臣們當面把唾沫星子濺到他臉上也不會有事,但晏殊也斷不會因為一個柳永就跟仁宗頂牛,那不是直言極諫,而是不識時務。

所以,晏殊隨便找了個“針線慵拈伴伊坐。”的理由令柳永難堪的退下了,但晏殊與柳永這番對話中,卻不折不扣地反映出了北宋文壇對詞那種自我牴牾的心態。這種心態,源於詩在唐朝以後取得的高超地位,也源於詞與生俱來的低俗背景。這種情況,要一直等到范仲淹、王安石、蘇軾等人在詞的內容與題材上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之後,才會逐漸改善,才有了宋詞的萬千氣象,不過那又是宋詞發展史上的另外一段歷程了。

參考文獻

《中國文學史》

《中國文化史導論》

《二晏年譜》

《全宋詞》

《人間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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