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飯:要的就是不正宗(國家命運·時髦大清·連載87)

《清德宗實錄》卷369在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壬子(十二,1895年7月4日)記載了這樣一條禁令:“又諭:御史熙麟奏,洋飯館挾【記】飲宴,請飭嚴禁等語。著步軍統領衙門查明實在情形,酌量懲禁。”

這說的是什麼呢?有人在京師的“洋飯館”裡帶著【記】女“喝花酒”,皇帝命令步軍統領衙門查實懲辦。


洋飯:要的就是不正宗(國家命運·時髦大清·連載87)

“洋飯”可不是我臆造出來的一個詞。在清末民初,咱們今天說的“西餐”就叫洋飯,也叫西菜、番菜。

另一條史料則證明,在清末,京師已經有了“洋飯館”、“洋飯店”,也就是所謂西餐廳。這些餐廳裡,有很多中國的食客捧場:“自交涉日多,出使大臣絡繹回國,沾染洋習,遇有宴飲,多在洋飯店中,予時得追陪。以鄉村糲食之腐儒,亦能大嚼洋味,痛飲洋酒。習俗移人,殆不能免,殊可笑也。”(陳恆慶《諫書稀庵筆記·京師戲園菜館》)

不過,說到清末的洋飯,就不得不說上海。那裡,是中國“洋飯”的集大成者。

吃“番菜”是身份的象徵

中國人最早接觸洋飯,大約是在第一次鴉片戰爭前後的廣州。但洋飯真正進入中國人,特別是一些“上層人士”的生活,當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的上海。

1872年12月1日,剛剛創刊的上海《申報》登載了一則《外國吃食出售》的廣告。這則廣告是宣傳“乾生廣貨行”出售的食品,這些食品都是從英法舶來的;12月17日,《申報》刊登了“生昌番菜號”的廣告:“自制送禮白帽、各色麵食,承接大小番菜” 。


洋飯:要的就是不正宗(國家命運·時髦大清·連載87)

1876年9月29日,《申報》又刊登了上海“合和迪記”番菜館的廣告:“新開番菜館,在二洋涇橋法蘭西地界長髮棧對門開張。各樣時新番菜、麵食,常便大餐,樓兩座,……其雅興與別處不同。或牛奶、架啡(即“咖啡”),茶或小種茶,或之姑茶。”

二洋涇橋在今天的上海四川南路附近,當時屬法租界。

這些洋飯館的消費者可不是洋人,而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在當時,擺席宴客去洋飯館吃番菜可是大時髦,也更能彰顯東道主的闊綽高貴,及對客人的尊崇重視。

清末邵之棠編輯的《皇朝經世文統編》卷105《雜著部一》裡收錄了時人撰寫的一篇文章,標題是《效法西人當從有益論》。這篇文章就直接指斥了這種競相誇富的社會現象:“目下國家既重洋務,非沾洋氣、習洋式不足為時髦之選。因是一請客也,山珍海味,靡不備具,必吃番菜乃為闊客。”

大清朝的3本西餐菜譜

既然洋飯已經慢慢滲入了國人的生活,那麼,向國人介紹西餐製作方法的漢語菜譜自然應運而生。在清末,這類菜譜主要有3部:《西法食譜》、《華英食譜》和《造洋飯書》。

在這3部菜譜中,《西法食譜》是純譯作,且流傳較少,社會影響不大;《華英食譜》則是由袁枚的《隨園食單》和《西法食譜》拼湊而來,其實用性和資料性均不高;《造洋飯書》在這3部西餐菜譜中影響最大,價值也最高。


洋飯:要的就是不正宗(國家命運·時髦大清·連載87)

據熊月之先生考證:“《造洋飯書》,美國高第丕夫人編,1866年出版,凡29頁,這是晚清中國為數不多的介紹西餐的書籍。書中介紹268種西菜、西餐的做法,分湯、魚、肉、蛋、小湯、菜、酸果、糖食、排、麵皮、樸定、甜湯、雜類、饅頭類等14大項,每一項內又有許多具體品種,單肉類就有煎肉、燻肉、烘牛肉、烤牛肉、烘牛心、牛肝、燻牛腰子、燻片牛肉、煎牛肉片、牛肉排、香牛肉、烘牛肉地蛋、煮羊腿、烤羊肉、香肉餅、火腿等四十餘種,對每一種西餐、西菜,書中都細述配料與操作方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年5月第一版熊月之著《西學東漸與晚清社會》第484頁)

高第丕,美國美南浸信會來華傳教士。1850年到上海傳教,後赴山東登州(今蓬萊)傳教,1900年因義和團運動爆發返回美國。《造洋飯書》即是其夫人撰寫,所以這本菜譜的作者往往被署名為“高夫人”。

照錄高夫人菜譜中的幾小段,供大家欣賞。我選擇的有三種:烤牛肉、地瓜排和葡萄凍(即今譯的“派”)。這三種食物一屬燒烤類,一屬烘焙類,一屬甜食類。我之所以選這三段,是考慮到現在很多閒適主婦的烹飪才藝熱情及喜好。

《煮肉法·二十·烤牛肉》:“用牛當腰肉一塊,擦鹽在肉上,掛在明火爐前,要掛平,才掛要離火遠些。先烤有骨頭的一面,烤熟,反過來,離火近一點。若是頂厚的,按一刻時候,烤好了一斤;薄的,快一點。烤肉時,用傢俱放在肉下,所出的湯,頻澆在肉上。沒好以前半點鐘,用一點乾麵撒在肉上。”(中國商業出版社1986年2月第一版《造洋飯書》第7頁)

《排·一二四·地瓜排》:“地瓜煮熟,約四兩,打碎用漏子過出來,用糖四兩,奶油二兩,雞蛋兩個,酒一酒杯,香料末一小匙,調勻,加地瓜調和,放在鋪面盆內,再把面切成條,擺棋子塊,烘熟撒冰糖末在上面吃。桃幹、蘋果乾,亦照這樣作法。”(同上書第23頁)


洋飯:要的就是不正宗(國家命運·時髦大清·連載87)

《糖食·一○六·葡萄凍》:“揀選好葡萄,用手捻破,裝小布袋內取汁。兩茶杯汁,加糖一斤,打好的蛋白,煮之。五斤糖用一個蛋白去淨浮沫,等到成凍即好了。裝瓶,冷時封口。”(同上書第27頁)

洋飯的中國本土化

剛剛接觸洋飯的國人多少是有些不適應的,下面給大家講3個這方面的小故事——

清張德彝(德明)在《航海述奇》中,記述了自己同治五年作為斌椿的隨員,跟隨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第一次“遊歷”英國時的一段尷尬經歷:1866年3月18日,“走吳淞江,仍風浪大作,嘔吐不止,飲食不進。船規:每飯必先搖鈴知會。後明等一聞鈴聲,便大吐不止。蓋英國飲饌,與中國迥異,味非素嗜,食難下嚥。甜辣苦酸,調合成饌。牛羊肉皆切大塊,熟者黑而焦,生者腥而硬。雞鴨不煮而烤,魚蝦味辣且酸,一嗅即吐。”

清佚名著《外交小史·出使笑話九則》:“又王某為日使時,橫濱領事為黎庶昌,與學生監督林某,同赴日皇之宴會。二人不欲食西菜,乃相語曰:‘惟水果尚為可口。’兩人乃各飽吃柿子多枚,以至滿手滿臉,狼藉不堪,人皆捧腹。”

清吳趼人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八回·巧矇蔽到處有機謀,報恩施沿街誇顯耀》:“他閱到這甚麼軍時,那一位候補道要賣弄他的精神,請了許多外國人來陪制臺看操;看過了操,就便在演武廳吃午飯,辦的是西菜。誰知那位制軍不善用刀叉,在席上對了別人發了一個小議論,說是西菜吃味很好,不過就是用刀叉不雅觀。這句話被那位候補道聽見了,到了晚上,便請制臺吃飯,仍然辦的是西菜,仍用的是西式盤子,卻將一切牛排、雞排是整的都切碎了,席上不放刀叉,只擺著筷子。那制臺見了,倒也以為別緻。他便說道:‘凡善學者當取其所長,棄其所短。職道向來都很重西法,然而他那不合於我們中國所用的,未嘗不有所棄取。就如吃東西用刀叉,他們是從小用慣了的,不覺得怎樣;叫我們中國人用起來,未免總有點不便當。所以職道向來吃西菜,都是舍刀叉而用筷子的。’只這麼一番說話,就博得那制軍和他開了一個明保,那八個字的考語,非常之貼切,是‘兼通中外,動合機宜’。”

國人對“正宗”洋飯及其用餐方式的不適應,必然會導致洋飯本土化的改變。這種改變的嘗試實踐也是始自上海。

洋飯改良,無外乎“中菜西吃”和“西菜中吃”。

所謂“中菜西吃”,大概就是把中餐裡共用的大餐盤換成洋式的一人份小盤,而那小盤裡的菜還是中式做法,有些連菜名都不改。當時很多番菜館對外宣稱“英法大菜”,菜單裡的“鮑魚雞蓉湯”、“冬菇白燴雞”其實就是中餐館同名的菜。

由於“中菜西吃”換湯不換藥,不需另外花錢僱專門的西餐廚子,很多上海的中餐館,特別是廣東菜館開始紛紛依樣畫瓢。以至後來,“中菜西吃,人各一盤,清潔衛生,值得提倡”成了社會上的時髦風尚。

看到這裡,您大概也會感嘆,這和當今的一些社會風氣是何等的相似。

所謂“西菜中吃”,大概就是以洋飯做法為基礎,更換為國人更適應的食材,再用中國的烹調手法制作。

這類菜中最具代表性的有三道,一是翻版於俄餐“罐燜牛肉”的“罐燜肥腸”(這道菜是天津人的貢獻),一是翻版於匈牙利菜Goulash(古雅什)的紅燴牛肉,一是翻版於俄餐“紅菜湯”的“羅宋湯”。


洋飯:要的就是不正宗(國家命運·時髦大清·連載87)

在這,就“羅宋湯”要稍微多囉嗦幾句。


洋飯:要的就是不正宗(國家命運·時髦大清·連載87)

那時,上海的俄式西餐相對於“英法大菜”,價格較便宜,由此也吸引了很多囊中羞澀的中國食客。

俄餐中有一道著名的湯品——紅菜湯“Борщ”,“羅宋湯”即變種於這種“Борщ”。但二者無論是採用的食材還是製作方法都相去甚遠。

比如,紅菜湯的主料是紅菜頭,而羅宋湯則用土豆、洋白菜、胡蘿蔔;紅菜湯裡的酸味來自於酸奶油或醋,羅宋湯裡的酸味則是因為加了西紅柿或番茄沙司。

此外,如今在上海西餐館中仍常見的土豆色拉、炸豬排、炸牛排等也屬此類改良菜,並非什麼正宗西餐。

上海西餐裡還有一種調料也極為典型,那就是“辣醬油”。


洋飯:要的就是不正宗(國家命運·時髦大清·連載87)

關於辣醬油,我在《租界往事》那個分專題中曾有比較詳細的記述:“直到今天,上海仍流行一種叫‘辣醬油’的調味汁。這種源自英國的調味汁由多種原料混合加工而成,故而味道非常混雜,對於接觸少的食客而言可能會難以接受。而上海本地出產的辣醬油與英國產的正宗Worcestershire sauce相比,我個人覺得味道那是相當的不同。上海辣醬油與英國辣醬油是不能劃等號的。”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翻回去讀一讀。

番菜館改良的洋飯,讓很多國人能更適應地享受西餐,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了今天。

但您在吃的時候,真的不能太要求“正宗”。因為,“正宗”的,可能倒難以下嚥。

康濤

2020年9月22日於北京研磨時光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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