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布裡克談《巴里·林登》:媒體的誤讀會被民眾糾正

【前言】此片是類型片的極致。有意思的是,和歐洲古裝片不同,此片依然充滿了庫布里克的個人氣質。比起歐洲人盡力還原的修道院氣氛,庫布里克的古裝片今天看來依然有著獨特的有趣。以下是來自庫布里克關於《巴里·林登》電影的訪談。

庫布里克談《巴里·林登》:媒體的誤讀會被民眾糾正

庫布里克拍攝《巴里·林登》時的工作照

Q:米歇爾·西蒙

A:庫布里克

Q:你幾乎沒為《巴里·林登》做過任何訪談。僅僅是因為這部電影呢?還是本就不願談及自己作品?

A:我可以找藉口說這片子公映前幾周才製作完畢,根本沒什麼時間接受採訪。但坦誠布公地說,很可能是因為我本不喜歡做採訪。總會有被誤引的麻煩;或者更糟的是,被逐字引用,然後被迫在紙媒上看到你說過的話;然後還有那些套路——“你和演員X,Y或Z相處如何啊?”——“是誰想出了好主意,A,B還是C?”也許納博科夫應對採訪的做法最合適。他只同意寫下答案寄給採訪者,讓對方再寫下問題。

Q:是否覺得《巴里·林登》是部更私密的電影,更難談論它?

A:並非真正如此。我總覺得很難談論任何一部我的電影。通常我的做法是聊些與故事關聯的背景信息,或是一些也許相關的有趣事例。這麼做可以讓我躲過“這代表什麼含義?你為什麼這麼做?”此類的問題。比如說,談到《奇愛博士》,我可以聊各種會偶然或無意間導致戰爭爆發的怪點。以去假想超智能電腦,宇宙中的生命和一整套科幻創意。《發條橙子》涉及到法律與秩序,暴力犯罪,當權與自由的對立等等。《巴里·林登》沒有這些話題性的東西,這麼說來確實有點較難述及。

Q:你之前三部電影都設定在未來背景下,怎麼會想到拍古裝片的?

A:老實講,我沒法說清楚是什麼驅使我拍任一部電影。最多隻能說是我愛上了這些故事。再說下去就變得有點像解釋為什麼會愛上自己的妻子:她聰明,有褐色眼睛,身材不錯。這麼說有實質意義嗎?鑑於我正處於決定下一部拍什麼的階段,我認識到找故事這事有多難掌控,對運氣和靈機一動有多依賴。你可以說出很多電影故事應具備的“基本”要素:有力的劇情,有趣的人物,有空間供電影語言發展,有機會讓演員展示情感,真實而聰明地呈現影片的戲劇主題。可當然,那還是解釋不了為什麼會選那個,也不會帶你找到一個故事。只能說,你大概不會去選一個沒有多數上述特徵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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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林登》海報

Q:既然你對故事素材選擇有全盤自由度,那怎麼會選上一部薩克雷的小說,一部幾乎被遺忘且十九世紀後鮮有重印的小說?

A:我有一套薩克雷全集,在我家書櫃上擱很多年了,《巴里·林登》之前我已經讀過幾部他的小說。我一度動過把《名利場》拍成電影的念頭,但到最後,我認定這故事沒法成功壓縮到一部電影長片的較短時間裡。順提一句,這個時長問題,現在已經被電視迷你劇完美解決了,它長度在10-12小時,分幾晚播放,開創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戲劇載體。話說回來,我一讀到《巴里·林登》就激動不已。我喜歡這故事和角色,小說看起來也能被成功搬上銀幕而不至於被玷汙。這樣也提供機會來做到一樁電影蓋過任何其他藝術形式的東西:呈現歷史題材。描述這東西對小說來講有難度,但電影可以輕而易舉做到,至少就滿足觀眾層面而言。科幻與幻想題材同樣如此,它們所提供的視覺挑戰與可能性很難在當代故事中找到。

Q:你怎麼會想到採用第三人稱旁白方式,而不是沿用小說裡的第一人稱敘事?

A:我相信薩克雷是故意用雷德蒙巴里來半真不假地講自己的故事,因為這樣更有趣。與其使用全知視角,薩克雷選擇了不完美的觀察者,或者更準確的說是不誠實的觀察者,這樣就給了讀者一點挑戰,來自行判斷雷德蒙巴里描述的一生究竟有多少真相在。這種手法在小說中非常奏效,但在電影裡,你得面臨時間限制這個客觀現實,所以薩克雷獨特的第一人稱敘事沒法在銀幕上重演。也許把巴里口述真相與銀幕呈現事實並置會很有喜劇效果,但我不覺得《巴里·林登》應該拍成喜劇。

Q:你從來沒想過不用旁白嗎?

A:片子有太多故事要講。用旁白可以免去用很多解釋性對白場景作鋪墊的尷尬,那樣會很乏味又多半不可信:“該死的狂風毀了我們的幸運船!”旁白,作為另一種選擇,既可取又經濟,可以完美傳達那些無需戲劇沉澱的故事信息,又不顯得臃腫。

Q:但你用旁白還有別種功效——抑制場景中的感情元素,以及預告下面的故事。比如,就在遇上快樂的德國女孩後——一段很動人的場景——旁白把她比作了一座經常被攻佔的城鎮。

A:你所說的這場戲,旁白的作用是觀眾所見表演的反諷註腳。這只是整個故事中很小的一段戲,所以必須以經濟的方式呈現。巴里對女孩很溫柔很羅曼蒂克,但他真正想的是騙她上床。女孩很寂寞,巴里帥氣又殷勤。用心想的話,女孩的丈夫從軍去了,巴里不太可能是她帶回家的唯一大兵。你可以讓巴里用表演來提醒觀眾,暗示他並無誠意,純是投機取巧,但這麼拍就不真實了。大家想騙人時總會扮得很真,不對嗎?

這部電影的旁白還有另一種功效,但這個就和小說基本一致了。這個故事有很多變化與轉折,薩克雷讓巴里在多數重要劇情發展出現前就給出暗示,這樣一來,轉折就不顯得那麼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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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林登》劇照

Q:他去見巴里巴瑞騎士前,旁白預告了我們將要見到的情感轉折,這麼做也許削弱了這場戲的感染力。

A:《巴里·林登》的故事不仰仗驚奇。重要的不是將要發生什麼,而是如何發生。我想薩克雷這麼做是捨棄驚奇的益處,來換取強有力的宿命感,也更好融入了否則會顯得狗血(melodramatic)或刻意的劇情。你提到這場巴里去見騎士的戲,是旁白奠立了讓兩人迅速成為好友的基礎。通過描述巴里由思鄉而生的寂寞,作為放逐人士的孤立感,和異國遇老鄉的欣喜,旁白為這場戲作了鋪墊,巴里與騎士一應即合也就水到渠成。電影中還有一處讓我覺得這手法尤其奏效,觀眾看著巴里和幼子布賴恩快樂嬉鬧,旁白卻道出後者即將死去。在這裡,我覺得旁白營造的戲劇效果就如同,打個比方說,大家看泰坦尼克號無憂無慮作準備並啟航,卻都知道它註定沉沒。要是觀眾不知道這艘船將要撞上冰山,這些前戲就會顯得極為無聊。提前道出將要發生的災難,這麼做捨棄了驚奇但營造出懸疑。

Q:電影中很少有自我反省。開始階段,巴里會公開道出他的情感,但後來就很少了。

A:故事一開始,巴里身邊圍繞著更多人,可供他吐露情感。等到故事發展開來,尤其在結婚後,他變得越來越孤立。到最後再沒人愛他,他也沒人可吐露心聲,也許還有他的幼子,但年紀太小還幫不上忙。同時我也不覺得缺少自省對故事有任何損失。巴里的情感在他應對人生愈來愈多的困境時清晰可見,我覺得故事中的其他角色同樣如此。無論何時,人們談論自己的戲經常都很無聊。

Q:和那些忙於分析角色心理的電影相反,你喜歡維持角色身上的神秘感。舉個例子,朗特牧師就是個很隱晦的人物。很難完全把握他的行事動機。

A:但你也對朗特牧師瞭解不少,必要的都有了。他不喜歡巴里。他以自己拘謹的、壓抑的、低調的方式暗戀著林登夫人。電影快結束時那場馬車戲裡,他那一抹勝利的淺笑,告訴了觀眾需要知道的一切,他是怎麼看巴里的不幸啊,他對事情的結局感覺如何。肯定沒時間在電影裡發展小角色的動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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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林登》劇照

Q:林登夫人甚至更晦澀。

A:薩克雷在小說裡寫她也不多。我覺得挺怪的。他沒給你多少空間。實際上,小說中她的對白戲非常少。也許他想給她一種神秘感。但至少電影給了足夠的信息來了解她。

Q:你的改編作了些重要變動,比如發明了最後的決鬥,以及結尾本身。

A:是的,的確如此,但我覺得這些保留了小說的精髓,故事的結局和小說基本一致,只是時間縮短了,對此我很滿意。小說中,巴里是被林登夫人用年金打發走的。布林頓公爵從美洲回來了,儘管大家都以為他死了。他找到巴里給了他一頓好打。巴里在母親的照料下,最後死在監獄裡,死的時候是個酒鬼。這些,和小說裡其他配套的故事改到電影裡就太長了。電影中,布林頓復仇成功,巴里被徹底擊敗,大家可以想象,他最終的結局不會和小說有多少區別。

Q:兩個同性戀湖中洗澡那段戲書裡面也沒有。

A:這裡的問題是如何讓巴里逃出英軍。書中的情節也很長很複雜。

設計兩個同性戀軍官就是給巴里一個簡單的逃離方法。還是那句話,方式不同,但最終結果與小說一致。巴里偷了英國軍官的文件和制服,得以逃向自由。既然這場戲純是解釋功用,喜劇化處理能幫助觀眾集中注意力。

Q:是否刻意安排了片中一些反覆出現的元素:如軍中的鞭刑,家裡的鞭打,決鬥等等,還有那與《發條橙》相似的敘事結構?是不是這種幾何對稱很吸引你?

A:對稱敘事更多出於講故事需要,而非刻意設計的產物。在製作電影的藝術流程中,如何發現和執行計劃一樣重要。編寫一部劇本,首要責任是鑽研原作者的意旨,確保自己明瞭他的所寫,和為何而寫。我知道這聽起來像廢話,但就這點常有人做不到。編劇容易很快落入“創造”的濫斛。下一步是確保故事能經得起篩選、壓縮的考驗,控制到最好兩小時,最長不過三小時的限度內。這一階段通常會決定鉅著改編的命運,它們非常仰仗於宏大的畫卷來呈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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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林登》劇照

Q:《發條橙》的上半部,觀眾站在亞歷克斯對立面。到了下半部,我們倒向了他那邊。在這部電影裡,對巴里既憐愛又厭惡的情緒貫穿始終。

A:薩克雷把它稱為“一部沒有英雄的小說”。巴里天真無知。他一直被追求財富和社會地位的野心所驅使。兩種特質合到一起成為災難,最終導致了他和身邊人的不快樂與悲劇。觀眾對巴里的感情是混雜的,但他很迷人也有勇氣,儘管有虛榮、不體貼和軟弱的一面,大家還是很難不去喜歡他。這是個很真實的角色,既不是傳統意義的英雄,也不是傳統意義的反角。

Q:觀眾到最後的感覺是一種徹底的浪費。

A:也許更多是種悲劇感,因為這個故事有曲折變化的情節,又不算狗血(melodrama)。情節劇(melodrama)用了全世界的問題,和降臨到角色身上的困苦與災難,來向大家展示這終究還是個公平仁慈的世界。

Q:最後那句話說所有角色現已等同,這可以被視作是虛無主義或宗教的宣言。從你的電影看,人們覺得你是個試圖相信的虛無主義者。

A:做下功課就知道那只是從小說摘來的反諷後記。它的含義我覺得很清晰,而且,至少對我而言,這和虛無主義或宗教都扯不上邊。

Q:人們覺得你的電影世界永遠處在戰鬥中。《2001太空漫遊》的猿人在戰鬥,《光榮之路》和《奇愛博士》也有戰鬥。《巴里·林登》的上半部有場戰爭,到了下半部,觀眾發現家也成了戰場。

A:戲劇就是衝突,暴力衝突不只在我的電影裡有。由暴力衝突驅動的電影也不罕見。說到《巴里·林登》,通過鬥爭成功獲取財富和社會地位後,巴里很不適合這個新角色,一踏進去他的人生就變糟起來。這些角色和之間的關係註定了隨之而來的暴力衝突。早期鬥爭帶巴里邁向新人生,給他帶來冒險和幸福,但後期鬥爭帶來的只有痛苦和悲劇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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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林登》劇照

Q:有許多方面,這部電影都讓我們聯想起默片。尤其是賭桌前引誘林登夫人那段。

A:說得沒錯。我覺得默片成功之處多過有聲片。巴里和林登夫人坐在賭桌前,眼神都在對方身上流連。二人一言未發。林登夫人起身去陽臺透透空氣。巴里跟著出來。他們熱切地互相凝視最後接吻。還是沒說過一句話。這很浪漫,但同時,我覺得也暗示出兩人互相間的吸引是空洞的,熱情消褪起來也會一樣快。這為接下來二人關係所有發展奠定基礎。演員,影像,還有舒伯特的音樂配到一起卓有成效,我是這麼覺得的。

Q:是不是在準備和拍攝這場戲時已經想好要用舒伯特的鋼琴三重奏了?

A:不,是在剪輯時定的。一開始,我覺得這片子只該用十八世紀音樂。但有時你會發現,給自己設條條框框並無必要,只會起反作用。我估計把市面能找到的十八世紀音樂大碟聽遍了。很快就有了問題,十八世紀音樂沒有悲劇愛情主題。所以最後我決定用舒伯特1828年寫的《降E大調鋼琴三重奏》(作品100號)。這是段美輪美奐的樂曲,對悲劇和浪漫的平衡把握剋制恰當,不會像晚期浪漫主義音樂那樣淪入過分感傷的濫斛。

Q:另外一處你也耍了花招,讓Leonard Rosenman給亨德爾的《薩拉班德》重做交響配器,這個版本要比十八世紀版戲劇得多。

A:這裡又牽涉到十八世紀音樂另一個問題——它也不夠戲劇化。我最早聽到亨德爾這段主題是個吉他版,說來也怪,它讓我想到了Ennio Morricone。我覺得這段音樂用在電影裡很奏效,簡單的交響配器也讓它不顯得出戲。

Q:最後決鬥——書裡沒這段——也用了這音樂,那是片中最驚人的場景之一,發生在鴿舍裡。

A:那是個農用倉庫,碰巧有很多鴿子停在椽上。大家在電影裡見過太多決鬥,我想給這場戲找點新花樣。鴿子聲給場景加分,這要是部喜劇的話,還可以再多給鴿子點戲份。總而言之,人們習慣看到電影決鬥發生在戶外,比如黃昏下霧濛濛的樹林什麼的。我覺得把決鬥放在穀倉有股新鮮勁兒。這點子得來純屬偶然,有個外景勘察員帶了點穀倉照片回來。記得是喬伊斯說過,意外是發現的門檻,至少在拍電影上的確如此。同樣的道理,電影製作某種層面就像體育比賽。可以事先佈置作戰計劃,但賽場上變化莫測,機會和困難應運而生,你只能隨機應變。

舉個例子,拍《2001太空漫遊》時,好像沒什麼聰明辦法,好讓HAL發現兩名宇航員信不過他,計劃切斷他大腦。要是他們大聲談論讓HAL聽到,那就顯得太愚蠢。結果完美解決方法由太空艙在艦橋上這一設計佈局自動生成。二人進了太空艙,把所有開關全部關閉,確保HAL聽不到。他們面對面坐在艙內,鏡頭中部透過艙門隔音玻璃幾十尺開外,HAL蟲眼鏡頭的紅光清晰可見。陰謀家們沒想到HAL能讀唇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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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林登》劇照

Q:有沒有覺得拍年代眾人熟知的古裝片更受限制,少了自由度?是不是挑戰更多了?

A:不,因為至少知道每件東西是什麼樣的。拍《2001太空漫遊》,所有東西都得憑空設計。但兩種電影都不好拍。拍古裝片和未來片,電影人的創作難度,和觀眾看到服裝、場景、裝飾的舒適感,兩者成反比。一旦所有東西都得設計和打造,電影的花銷就大大增加,所有電影製作的老難題都被加倍放大,現代片製作能辦到的最後一刻變動,到這兒就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Q:你拍電影前調查研究的細緻是出了名的,是不是這樣做有種當記者或偵探的快感? 

A:是可以說有點像做偵探。為拍《巴里·林登》,我收集了一大堆圖稿和繪畫的圖片文件,都是從藝術書裡找的。電影裡所有東西都拿這些圖片做了參考——服裝,傢俱,手工品,建築,交通工具等等。不幸的是,這些圖片留在書上用起來太麻煩,恐怕到最後我們還是慚愧地從漂亮藝術書上扯下不少頁來。幸好這些書還在出版,罪過就減輕點了。細緻的研究是必須的,我也樂在其中。研究一項課題就必須鑽得深,這很重要,立馬就可以學有所用。所有戲服的設計都拷貝自那個時代的圖稿、繪畫。這都不是普通意義上的設計。我覺得,這是製作古裝片戲服的最佳方案。拿著能直接拷貝的服裝圖片資料,再讓設計師去重新詮釋十八世紀,這麼做不明智。它們已經在當時的繪畫、圖稿上美麗呈現了,再去修改也沒什麼意義。真正重要的是找些當年的衣服來,研究原始製作工藝。要看起來真實,就得用一模一樣的製作方法。想想服裝設計的品味問題,哪怕是今天,也只有屈指可數的設計師能把握住什麼是引人的、美麗的。再偉大的設計師,又怎能像當年的設計師那樣把握住那個時代的精髓呢?而那些都已由圖片記載下來。開拍《巴里·林登》前,我花了一年時間做準備,這時間花得很值。拍任何古裝片或未來片的出發點及要素是讓觀眾相信眼前所見。

Q:拍古裝片的誤區是沉迷於追求細節,變成花架子。

A:解決任何多元化問題都會有重一面輕另一面的危險,但我很清楚這點,確保自己不會落入誤區。

Q:為什麼喜歡用自然光照明?

A:因為我們平常所見就是如此。我以前拍片布光總想著模擬自然光;日戲用窗戶來給場景真實布光,夜戲用景棚裡的現有光源。在能使用明亮電光的情況下,這種方式已經有難度,等到棚內最亮的光源是燭臺和油燈時,困難就大大增加了。在《巴里·林登》前,這個難題從沒正確解決過。即便導演和攝影師有心使用現有光源,膠片和鏡頭的感光速度也不夠快,,沒法正確曝光。一臺35毫米攝影機快門曝光時間大約在五十分之一秒,要有鏡頭至少100%快過現用電影鏡頭才可能有效曝光。幸運的是,我找到一個這樣的鏡頭,是蔡司為NASA衛星拍照定製的,總共才做了十個。鏡頭光圈是f0.7,100%快過現有最快的電影鏡頭。還得在鏡頭和攝影機上花不小功夫才能使用。比如,鏡頭後部到膠片的距離要確保有2.5毫米,得在旋轉快門上做特殊手腳。但有了這個鏡頭,現就可以在暗到讀書都困難的燈光下拍攝了。白天拍內景時,我們要麼直接用窗戶進來的真實日光,要麼就是窗外打燈,在玻璃上貼描圖紙來分散光線,好模擬日光的效果。這樣不但能得到非常美麗的光線效果,還很實用。不必擔心拍到電燈而穿幫。所有光源都在窗外,隔著層描圖紙,直接朝窗戶拍的話,會有種非常美麗且真實的閃光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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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里·林登》劇照

Q:為什麼選了瑞安·奧尼爾?

A:他是這個角色最合適的人選。模樣看上去對路,我也相信他有很大表演潛力還沒挖掘出來。回過頭看,我認為對他的信任完全得到了回報,我想不出有誰會比他更適合這角色。演員個人氣質與角色是否相符,這幾乎和表演能力一樣重要。其他演員,比如說阿爾·帕西諾,傑克·尼克爾森或達斯汀·霍夫曼,就舉這幾個偉大演員好了,讓他們來演巴里·林登肯定不對。我喜歡瑞安,和他處得很好。我對演員要有意見的話,那就是他們的演技勝任不了要求。對此,演員的做法之一是發明些毫不相關的藉口。特呂弗的《日以繼夜》對此有精彩描述:電影裡片中片的主角Valentina Cortese壓根沒練臺詞,卻把唸錯詞歸咎於小場記造成了混淆。

Q:你如何看待一些英美媒體對這部電影的誤讀?

A:美國那邊總體上在捧這部電影,時代雜誌還做了個封面故事。海外媒體甚至更熱情。的確,英國媒體對它褒貶不一。但打一開始起,我的片子就讓影評人看法不一。有些人覺得很棒,還有些人找不出好話說。但到後來,評論觀點總會很明顯地倒向正方。舉個例子,有個影評人一開始對電影加以指責,可幾年後卻把它放進了史上最佳榜單。但當然,一部電影的恆久魅力和終極聲譽不在於影評,而在於多年來民眾對它如何評價,有多大的熱情。

Q:你是個革新家,但同時又很注重傳統。

A:至少我在嘗試吧。我覺得,二十世紀藝術的問題之一就在於過分追求個人觀點和原創性,為此不惜犧牲其他全部。美術和音樂界尤其如此。這麼做雖然一開始挺帶勁,但很快就妨礙到任何特定風格完善發展,只體現出乏味無用的原創性。與此同時,很不幸的說,電影的問題正相反——大家都在不斷嘗試公式化和複製成功,一種風格尚未成熟就被抓著不放。成規是追求大眾所想,原創性在這裡就不著調了。現實就是這樣,儘管歷史反覆證明墨守成規最危險。

Q:過去三部電影裡,你完全摒棄了原創配樂。

A:照我說是摒棄了流行配樂。一個電影配樂師再厲害,也不是貝多芬、莫扎特或勃拉姆斯。既然有那麼多過去和現時的偉大交響音樂可用,幹嘛要用差一點的音樂呢?剪輯電影時,多試著配幾段不同的音樂,看看是否與場景合拍,這很有用。這種做法很尋常。那麼,多花點心思在上面,這些臨時配樂可以最終成為定稿。我剪完《2001太空漫遊》時,所有位置都安插了臨時配樂——後來幾乎全部用到電影裡。然後,照通常的做法,我僱了個著名電影配樂師來寫配樂。儘管他和我一起仔細看過電影,聽到所有這些臨時樂軌(斯特勞斯,利蓋蒂,哈恰圖良),也同意它們用得很貼切,可以作為每段戲的樂思參照。可他還是譜了、錄了一版和之前所聽截然相反的配樂。問題更大的是,我覺得他這版完全配不上這部電影。首映迫在眉睫,沒時間重寫配樂,要是連這些選好的臨時配樂都用不上的話,那我就真沒轍了。那個配樂師的經紀人打電話給當時的米高梅老大羅伯特·奧布萊恩,警告奧說要是不用他客戶的配樂,電影肯定趕不上首映檔期。但這一次,就和其他時候一樣,奧布萊恩相信了我的判斷。他是個大好人,很少有電影老闆能像他這樣對電影人友愛忠誠。

庫布里克談《巴里·林登》:媒體的誤讀會被民眾糾正

《巴里·林登》劇照

Q:為什麼用了電影裡唯一那處閃回:孩子從馬上摔下來?

A:我不想浪費時間描述這條故事線的全過程:小布萊恩從宅府偷跑出去,把馬牽出來,摔下去,被人發現等等。我也不想僅通過抬著受傷男孩的農夫口述來描繪這場意外。在對話當中插閃回看上去最合適。

Q:鏡頭運動都是事先規劃的嗎?

A:很少是。我覺得在劇本里寫鏡頭指示沒有意義。只有想到些非常重要的鏡頭安排,我才會寫下來。排練時,最好別去想攝影機的事。想了的話,我發覺總會影響到場景創意充分利用。等到最後有什麼東西值得拍了,這時候再決定如何拍。有句話說當有什麼真正激動人心的事情發生時,怎麼拍不再重要,我覺得這話有道理但不完全對。任何情況下,安排佈景、打光或鏡頭運動都花不了我多少時間。電影製作視覺的一面對我來說從不是難題,所以我會小心將它襯托到故事和表演下面。

Q:你喜歡獨立創作還是與編劇合寫本子?

A:我喜歡和帶勁的人合作。我有過最愉快也最有成效的合作經歷之一,是和阿瑟克拉克合寫《2001太空漫遊》的故事。電影劇本創作的矛盾之一,是真正能寫的人不稀罕給電影寫劇本,只有極少數例外。他們很正確地把重心放在著作上。《巴里·林登》的劇本是我獨自完成的。第一稿花了三四個月時間,但和我其他電影一樣,隨後的改寫從沒停過。寫下來但還沒拍的內容不可避免會受到拍過內容的影響。內容或劇力的問題會自行出現。一場戲的排練也能導致劇本更改。不管預先想得多細,好像覺得已經在眼前演過一遍,到了真正演的時候總不一樣。排練中,或實拍中,有時會有全新點子憑空而來,好得沒法忽視。這時候就有必要當場和演員排出新戲。只要演員清楚戲的目的,瞭解自己角色,這麼做其實沒想象中那麼難,也要快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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