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里歌声在飘荡
——读《诗经》时光
《一》《风》歌唤醒了遥远的春天
在繁华的六月，在荼靡花事未了的窗扉前，翻开一卷沉沉的《诗经》，在305首的诗田里，聆听先民的歌鸣。
公元前一千年左右，新生的西周大地上，在生机盎然的春天田野上，最早涌入你耳畔的是一群群采集新鲜、嫩绿、清香野菜和树叶的女子的歌声。
你听，《周南》的微微春风中，传来《葛覃》快乐的歌唱。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綌，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澣我衣。害澣害否？归宁父母。”
萋萋葛覃，喈喈黄鸟，美丽的季节，女子的歌声。她们在快乐紧张的采摘葛藤的劳动中，想到该换上干净的衣装，回家看望亲亲的爹娘。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这是《卷耳》中影单形只的女子独唱。尽管她置身于春风妩媚的原野，尽管眼前有无数鲜嫩新亮的卷耳菜，但她的心事却在缥缈的远方”。
《芣苢》中，“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
这是春江水的洪涛，一浪一浪奔来。 一群群女子，一排排地在采“芣苢（车前草)”这种香丝丝的新鲜野菜。这样声势超群的挖采，这么欢天喜地地歌荡，清人方玉润在《诗经原始》中说：“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此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
采摘野蔬的劳动，在《召南》的《采蘩》中与《周南》的《芣苢》彼此呼应。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于涧之中。于以用之？公侯之宫。
被之僮僮，夙夜在公。被之祁祁，薄言还归。
《召南》里《采蘩》的吟唱有了沉郁的痛感。
在周代，“白蒿”是祭祀上天和祖先的上等物品，采蘩是公事，被差来专门采蘩的女人，日夜不得休息，更不用说回家了。
《采蘋》的歌声中有快乐！“于以采蘋？南涧之滨。于以采藻？于彼行潦。于以盛之？维筐及筥。于以湘之？维锜及釜。于以奠之？宗室牖下。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诗中的 待嫁女子，她在春风吹拂的“南涧之滨”和“于彼行潦”，采了一筐筐鲜绿的“蘋”和“藻”，自己这次被分配做了主祭，以此用大地养育的香菜来祭祀先祖和天神。
走过《邶风》的诗原，趟过《鄘风》的诗土，行过《卫风》的诗田，在《王风》猎猎的黄土地上，有一首《采葛》响起。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歌声分明是男人的歌声，他在唱一位勤劳的女子，以采葛为织布，以采萧为祭祀，以采艾为治病。而这位勤劳女子，却是他的”心上人“。为此他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思念。
我听到《诗经》里的春风在呼啦啦的响，我在《诗经》的春光诗浪里寻找采青之篇，陶醉于一群群女者的发现和欢快采摘时的欢愉歌鸣。
《郑风》里她缺了席，《齐风》里她绝了迹，《魏风》里她逃了遁。《唐风》中终于有了。一首《采苓》，让耳畔再次歌声萦萦。
采苓采苓，首阳之巅。人之为言，苟亦无信。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采苦采苦，首阳之下。人之为言，苟亦无与。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采葑采葑，首阳之东。人之为言，苟亦无从。舍旃舍旃，苟亦无然。人之为言，胡得焉？
这首《唐风 采苓》，听来不是在表达“采苓”“采苦”“采葑”时的欢乐与愉悦。“苓”，是一名黄药，又名大苦，叶似地黄。“苦”，是苦菜，亦作“荼”，似葵。“葑”，是芜菁，亦称蔓菁，俗称大头菜，根块肥大，可供蔬食。这三种植物，都是
《诗经》时代人们生活的必需品，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而歌者此刻只是以它们起兴，来表达自己“人之为（伪）言”“苟亦无信”、“苟亦无与”、“苟亦无从”的理念。
《诗经》 《风》篇165首，分别来自15个不同地域，《秦风 蒹葭》迷离朦胧 、凄美绝伦，《陈风》《桧风》《曹风》也有可点可诵之篇，而《豳风 七月》则是165篇《风》歌中最长的一首。读来令人荡气回肠，美轮美奂：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箨。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言私其豵，献豣于公。
五月斯螽动股，六月莎鸡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嗟我妇子，曰为改岁，入此室处。
六月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采荼薪樗，食我农夫。
九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黍稷重穋，禾麻菽麦。嗟我农夫，我稼既同，上入执宫功。昼尔于茅，宵尔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
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
豳地在今陕西旬邑、彬县一带，公刘时代周之先民还是一个农业部落。《豳风 七月》正是反映了这个部落一年四季的劳动生活，涉及到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展示了当时社会的风俗画。这也正如姚际恒《诗经通论》所说：“鸟语虫鸣，革荣木实，似《月令》；妇子入室，茅綯升屋，似《风俗书》；流火寒风，似《五行志》；养老慈幼，跻堂称觥，似庠序礼；田官染职，狩猎藏冰，祭献执宫，似国家典制书。其中又有似采桑图、田家乐图、食谱、谷谱、酒经：一诗之中，无不具备，洵天下之至文也！”凡春耕、秋收、冬藏、采桑、染绩、缝衣、狩猎、建房、酿酒、劳役、宴飨，无所不写，“无体不备，有美必臻，晋唐后陶、谢、王、孟、韦、柳田家诸诗，从未臻此境界”。
《二》《雅》篇恢弘了先祖的气度
穿越过165篇长长的《风》歌，再来读105篇的《雅》篇，这里表现的是王室诸侯的声音，少有战役农事的疲惫、怨妇小吏的责怪、男女爱情的吟唱，和谐的雅乐，宴客，祭祀，歌颂先祖的美德，篇幅长短不一，而诗章的浓郁情感却深深感染了捧读人。
不说那《小雅 鹿鸣》的氛围是如何激动人心，也不说《小雅 斯干》的章节是那么整饬活脱，单是《大雅》中的恢弘长篇，从《天明》到《生民》到《公刘》再到《緜》《皇矣》《文王》，长长诗章气度非凡，叙事铺排张弛有度，一组被称为西周开国史诗，震撼了读者的心灵。
读诗也就是在读史。透过一篇篇恢弘诗章，你读懂了西周始祖后稷诞生，经营农业，公刘迁豳，太王古公亶父迁岐，王季继续发展，文王伐密、伐崇，直到武王克商灭纣，6篇诗章把西周建立前后的每个重大历史事件，都激情澎湃地叙写出来，让读者感受到大周王室的发展与建立，是一部可歌可叹的创造史。
《三》《颂》章高亢了远古的乐歌
当冬天的脚步逼近窗外，寒风吹秃了高杨的头顶，40篇的《颂》章，在西风的哨鸣中翻读。
当《周颂 清庙》的高亢吟唱在心灵划过，我看到了周王室后裔对先祖和上天的无比敬爱。一篇篇颂歌在祭祀中唱起，一篇篇颂词在注音、赏读中，细细揣摩。我读懂了那辈辈代代虔诚的颗颗祭祀之心。读懂了那次次队伍庞大的祭祀君臣，读懂了那场面宏大的祭祀场所，读懂了那无数的祭器，祭器里盛放的大马、大牛、羊和猪豚。
在庞大的助祭队伍里，那是来自各诸侯国的诸侯臣子，但有一位特殊的助祭者被大周王室称为客人。他就是《振鹭》中“亦有斯容”的宋国第一代国君。
我在《丰年》中看到了“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降福孔皆”的欢庆场面，先祖在丰收之年以“万亿及秭”及“酒醴”“以洽百礼”来让“祖妣”及“上天”享祭，献祭与祈福的歌声盖越中华大地。
我惊异《周颂 潜》与《周颂 有客》。
《潜》中“猗与漆沮，潜有多鱼。有鳣有鲔，鲦鲿鰋鲤。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的鱼类有那么多种，祭祀用鱼在那时就如此丰盛，先民的智慧让今天的人赞赏不止。
在《有客》中，“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周朝对骑白马的宋国国君微子启的热爱与赞美 ，让读者对双方互信、互爱的宽广胸怀，禁不住树起大拇指来。
《周颂 载芟》与《周颂 良耜》是关于农业耕种、播谷的姊妹篇。其中《载芟》全诗初言垦，继言人，言种，言苗，言收，层层铺叙，上下衔接；至“万亿及秭”后，笔锋转势，言祭，言祷。在叙述中多用描写、咏叹，时或运用叠字、排比、对偶，押韵而七转韵，致使全诗行文生动活泼，文采斐然，拨人心弦。
而《良耜》一诗，早被称为“诗中有画”。这样的奖誉在《诗经》305篇中甚少。
《駉》是《鲁颂》中的一篇，与马有关，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篇咏马诗。在此篇中，写到不同毛色的马的品种有十六种之多。语言学家们认为：某一民族语言中哪一属类事物的名词特别多，就反映出此民族在该方面的知识特别丰富，与该类名词有关的科学技术特别发达。《駉》正反映了上古时期华夏畜牧业的高度发达，这是中华民族为之骄傲的事情。
《诗经》的卷末是《商颂》。这个被西周武王灭掉的殷商，她的后裔为她唱出的《商颂 玄鸟》，让我看到了一个以鸟为图腾的民族祭祖祭天的乐歌。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方命厥后，奄有九有。商之先后，受命不殆，在武丁孙子。武丁孙子，武王靡不胜。
龙旂十乘，大糦是承。邦畿千里，维民所止，肇域彼四海。
四海来假，来假祁祁。景员维河。殷受命咸宜，百禄是何。
在这首乐歌中，殷商后裔对祖先的诞生牢记在心，并对先祖们奋斗的历程一再感恩戴德，在这样的精神崇拜与敬仰中，民族后生才能创造出更灿烂美好的未来。
《四》《诗经》满足了思想的向往
六个月的碎时光，从春到夏到秋到冬，我守望着一本厚厚的《诗经》，在热爱与思索中漫品。从对一首诗生字的注音、生词的注释，到对一首诗的整体解读，全章赏析，《风》《雅》《颂》，305亩浩浩诗田，我都一一穿梭。回望中，满心的欢喜不言自明。
读《诗经》，心儿回到远古的时光，与先民们走在了一起，聆听他们的心声，看她们的行动，了解了那历史深处的山峦河谷、树绿禾青、野蔬葛络。
青年时期崇拜西方文学，读过《荷马史诗》，近年来越来越爱祖国经典，今年终于圆了读完《诗经》305首的愿望。《诗经》虽然它远比《荷马史诗》难读几十倍，但在“崇拜经典”的情怀里，用六个月里长长碎时光，一部经典终于在捧读中完成，我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满足得用红酒犒劳了自己。阅读完，我仿佛在思想的双翼上披上了最绮丽的缎装，我在先秦文学最原始的河流里，沐浴了华夏最早的日出。我醉美在红霞初升的锦绣的河流，她的婉约，他的磅礴，她的眺望，他的徘徊，她的醉吟，他的豪放，他的恢弘，她的雄壮，像一幕幕五光十色的电影，在我的心尖上流动、闪烁，发出最富魅力的光芒。
读完《诗经》，我自满得引吭高歌！ 2019.12.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