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冢短篇小說

村尾的那片林子是很難見人的,老輩人都不允許小孩子們去。這似乎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除了剛剛長大一點的不諳世事的黃口小兒會問,沒有人會提及那片林子。但即使問了,回答往往是:“那裡不乾淨,別去就是了。”

鐵路要修到這裡來的時候,一幫搞勘測的說整個村子都要徵用了,年紀最大的四老爺召集了族人,商量著把村裡老輩人的祖墳全部遷到三里外的三道坡上。四老爺說:祖上的墳不能不管,得遷走,以後大家無論到哪裡,至少有個祭祖的地方。

大傢伙統計著各家的老墳,按照多少分攤費用,四老爺說,就著遷墳的當口,把族譜也重修一下,以後人散開了也就沒有機會了。大家都點頭稱是。

量遷墳新址的時候,四老爺也來到三道坡,他指著坡後面的一塊小土包子說,你們把那塊地留下來。後生們問他:四老爺,您這是想給自己留一個單獨的?四老爺不語,半晌才說:那塊給小樹林子裡的幾個老姨娘留著,把她們幾個也遷過來吧!

後生們這才想起,那塊“不乾淨”的地方據說是有墳的。而那些墳的過往也只有四老爺能說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1938年9月,戰事越來越緊急,日本人從東往西一直打過來,村裡偶爾有逃難的災民和潰兵經過,他們操著不同的方言傳遞著一個接一個又恐怖駭人的消息——日本人打過來了,國軍抵擋不住。日本人有坦克,大炮…日本人很兇,拿刀殺人…村裡的族人們人心惶惶,想逃,卻也不知道往哪裡逃,有人說往漢口,漢口有國軍守備。但另有人說南京也有國軍守備,一樣也丟了,漢口的守備不會比南京更厲害吧?

就這樣熬到十月中旬,日本人還是沒有來,倒是有人說漢口那邊已經打起來了,於是又有人說,日本人是來搶東西的,我們這個村除了稻米紅苕什麼東西都沒有,大概日本人不來了吧!這似乎是一種希望,人們在想一直有這樣的好運氣,不要有日本人來。

然而,壞消息一個接一個,九江那邊有逃難的過來,說守不住,日本人順著江而上已經有到鄂州的了,再後來從漢口回來的人說日本人的飛機已經在漢口跟國軍幹起來了。有個操著北方口音的潰兵路過村子的時候拿著一杆中正式想換點回家的盤纏,他說是被打散了,日本人的槍法準,打他們像打兔子一樣。後生們看著槍,說,給我們也不知道怎麼用,於是潰兵教他們上子彈,瞄準,扣扳機。瑾字輩的瑾濤從家裡拿了兩個銀圓把潰兵的槍買了,藏了起來。潰兵拿著兩塊銀元跑了路。

轉眼到了十一月,天也漸冷了下來,最新的消息是日本人已經佔了漢口,城裡市面上很平靜,日本人在組織維持會,讓大家安居樂業。

村裡人很慶幸,這麼大的仗打下來也沒有什麼影響。瑾濤也暗自鬆了口氣,他買了槍是想和日本人拼命的,既然日本人沒有來他也就可以和翠兒成親過小日子了。他跟翠兒打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上次國軍來招兵他就因為翠兒躲起來沒有去。這期間也就是甲長保長們偶爾來一下,告訴打家不要私藏軍械,不要帶違禁物品到街面上去,問什麼是違禁品時,回答說是棉花,鐵釘,火藥之類的東西。瑾濤想著那槍是兩塊銀元換來的,也捨不得上繳,於是找了油紙把它包了,埋在村尾小樹林裡。

相安無事的日子沒有太長久,在十二月的一天,村裡突然來了一隊日本兵,保長說他們是來修築檢查站的,就在鎮子外的大路旁邊,需要幾個勞力。日本人說去了是管飯的,時間也不長,三天就可以完工。保長帶著日本兵挨家挨戶地找到幾個青壯年,瑾濤也在其中,瑾濤雖有一萬個不願意,但日本兵手中端著上了刺刀的槍,由不得你。

工程不大,但離村裡有三十來華里,也就是在大路邊挖出壕溝,然後用木頭釘出木質的崗亭,做攔車的拒馬。日本人不知從哪裡弄來的材料,瑾濤他們幾個白天干活,晚上就在簡易的木頭搭成的棚子裡睡覺。幾個日本兵輪流監控他們,偶爾有摩托送來飯菜,倒也沒有餓著。只是那些日本兵時常拿些活雞活鴨烤著吃讓瑾濤他們感到一絲不安。完工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保長過來跟他們說你們自己回家去,這裡的事就算是完了。日本兵們坐卡車走了,來接替他們的是幾個皇協軍士兵。瑾濤想可能日本人覺得這裡並不是那麼重要吧。

旋即一行人往回走,村口很安靜,沒有狗吠。這個季節的晚上寒氣襲人,風颳在臉上隱隱做痛。瑾濤一行在村口分開,各自回家。

瑾濤沒有直接回家,徑直走到翠兒家門口,他聽到翠兒孃的哭聲,於是急忙拍門,開門的是翠兒的爹。

翠兒躺在棺材裡,那是她爹給自己準備的。瑾濤眼裡噴著火,轉身出了門。翠兒娘說,他們走後日本人又折回來了幾個,把幾個年輕的女娃和小媳婦鎖在一個屋裡,翠兒當晚就翻窗在村尾的林子裡上吊了。早上守在門口的翠兒娘叫翠兒沒人應聲,滿村找遍了,才在樹林裡找到翠兒和另外三個女子,她們一起在樹林裡掛著。

瑾濤沒有走,他挖出槍,又埋了回去。他返回翠兒家,和族人們一起把四個女子一塊埋在小樹林裡,族人們沒有給她們豎碑。

瑾濤辦完這事以後跟爹媽告別,再去挖出了那條槍。而另外幾家死了女子的人家也搬走了。

三個月後的一天夜裡,有人聽到小樹林裡有個男人在哭,第二天早上翠兒爹在翠兒的墳頭看見幾顆人頭和燒完的香。幾天後有人說有幾個日本兵在城裡失蹤了。

又過了幾個月,聽說有個年輕人殺了兩個日本兵沒跑掉,被當場打死。日本人把他的頭顱掛在電線杆上示眾,有人說像是瑾濤,但血肉模糊,臉也變型了,所以不敢肯定。據說日本人想追查,但維持會的一幫人都說從“兇手”有中正式步槍看,應該是個沒有來得及逃跑的落單國軍潰兵乾的。

那時四老爺也不大,等到1945年抗戰勝利,四老爺也就15歲,所以很多事情也是聽長輩們星星點點的話語才知道的。但是老輩們都不願意在去村後的那片林子,也不讓小孩子們去。

遷墳的時候,村後面的林子圍了一圈人,林子裡的老鴉像是受了驚嚇,騰地全部飛到半空呱呱地亂叫,然後就隨著後生們砍伐灌木的聲音不知所蹤了。膽大的後生們走進林子,找到已經塌掉大片的幾座荒冢,隱約聽見有風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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