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去的人和事——柔弱有骨的金娥仙

郝仁萍的大兒媳,趙俊豐的妻子,金娥仙,是一個柔弱有骨的女人。

生於與趙俊豐一樣的處於沒落期的鐘鳴鼎食之家,嫁到解放後被認定為富農的趙俊豐家,作為一個和婆婆郝仁萍一樣的小腳女人,金娥仙始終是那麼柔美,又是那麼有骨有節,似乎血液裡面的高傲決不會因為現實而停止流淌。

金娥仙對待郝仁萍非常孝順。鬥爭的時候,常常和郝仁萍一起被抓走、批鬥,主要是被要求交代家裡還有什麼值錢的, 屬於地主剝削窮人得到的“贓物”,而在生產隊大幹苦幹的趙俊豐往往事後才知道。一次鬥爭中,金娥仙和郝仁萍被吊起來打,無奈之下,金娥仙交代並上交了自己珍存的最後一件嫁妝——嫁妝箱上配的小金鎖。這樣兩人才被放回來,早日和家人團聚。這種同時淪落、同病相憐甚至共患難的經歷,使得婆媳間關係融洽。令金娥仙冤枉的是,郝仁萍在被自己夫婦孝養臨終,因為意識混亂,口中喃喃念道兒媳不給自己吃飯。可見,人之將死,其言也不一定屬實。

金娥仙對丈夫趙俊豐的感情,是那種含蓄的、溫柔而又倔強的流露。每天晚上,無論多晚,金娥仙都要給晚歸的丈夫留一盞燈。最早是因為丈夫要料理生產隊裡的即使天黑也需要抓緊完成的活兒,後來不講鬥爭後,趙俊豐逐漸有些迷戀棋牌一類帶賭博性質的娛樂,會造成晚歸的情況。金娥仙不僅要留燈,而且無論中間睡著沒有,總能在丈夫拖著疲憊身軀到家那一刻清醒起來。看到丈夫平安回來,心裡的不安褪去。金娥仙曾多次狠起表情,以玩物喪志、影響身體健康等理由,讓丈夫不要去沾棋牌,那種柔弱中的無比堅決,像極了一朵怒放著無數尖刺的玫瑰花。他們夫婦情深,趙俊豐也只有在這件事上沒有讓金娥仙如願。不過還好,趙俊豐始終把棋牌作為一種放鬆的消遣,這是他貧苦和勤苦一生中最後僅存的愛好,這種愛好始終沒有讓他身無分文,也同樣沒有讓他富貴起來,保持著不多不少的原樣。

金娥仙對子女們的教育,與其說是比較嚴格,不如說是講究很多。六個子女在飯桌上難免爭吵,金娥仙的經典語就是:大清早臭嘴粘牙的,飯都糊不上你們的嘴?每到臘月,金娥仙就開始嚴肅地提醒子女,從臘月到正月不能吵架、生氣,否則來年全年生氣,而且以後每年的臘月到正月都要生氣。女兒們因坐月子時悶熱虛汗淋漓而怨惱,金娥仙總是稍帶怒顏地勸道:瓜娃呀,坐月子就是要出汗,要是感到冷那就是被瘮透了。金娥仙照顧外孫們夏天洗臉時,總是不忘在水盆裡加一些開水,面對孩子們因酷熱總想用涼水一洗而快的想法,她總說洗涼水的話到老了身體骨頭痛就來不及了。金娥仙的這種信仰和講究,似乎和孔子師徒困厄陳蔡而絃歌不輟的豁達有相似的堅定。

歷史上女人的有骨有節,更多的是體現在家庭中,像花木蘭及楊門女將這樣在事業上逞英豪的還是不多。對於吃得苦也吃過苦的金娥仙來說,骨節與骨氣也更多體現在與子女的事情上。

大女兒嫁給家裡沒有公婆,極度貧窮的,但政治成分較好的女婿。沒有人帶孩子,金娥仙就把大外孫在家裡帶到七歲,她覺得不能因為孩子沒有奶奶就叫外面的人看笑話,她再苦再累也要把孩子帶好疼好。

大兒媳由於是換親所娶,對金娥仙非常不孝順 ,跟金娥仙夫婦常年不來往。金娥仙可以在大兒夫婦忙碌時,同意幫他們帶孫子,但心裡始終不屑著兒媳的不孝順。

在小兒子長期生病,小兒媳去外地打工掙錢養家,趙俊豐獨自耕種小兒子的六畝地的那三四年裡,70歲的金娥仙好好地照顧著小兒子的三個子女,最小的孩子到小兒媳林果回家不再外出時也才六歲。小兒媳回來後,二兒子和小兒子商量起金娥仙夫婦的贍養問題,最終結論是由二兒子贍養金娥仙,小兒子由於沒有勞動力種地,選擇贍養趙俊豐,老人分別與兒子同住。兩個兒子就這樣給父母“離了婚”,儘管金娥仙夫婦心裡一萬個不樂意。金娥仙在二兒子家住下半年都沒有回住了大半輩子的老家看看,即使是在村裡辦廟會的大節氣,小兒媳林果幾次親自過來請都沒有回去。為什麼呢?金娥仙心裡既羞愧又生氣。羞愧的是自己給小兒媳照顧三個子女三四年,有苦有功,而小兒媳居然沒有留她,哪怕是一句贍養她的假話,她覺得村裡的人必將笑話她三四年的付出,這對於骨子裡流淌著傲嬌的金娥仙來說受不了。金娥仙對於小兒媳這種近似於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的行為忍受不了,非常生氣。

幾個女兒嫁出去後,各有各的日子,有時候看望父母難免不那麼殷勤。有一次,金娥仙面帶怒氣地叫女兒們不必回孃家,大致說的是:你們既然都有了自己的家,也都為了各自的過活,孃家就不用管了。言下之意,對女兒們的疏忽頗為不滿。當然,女兒們也沒有哪個覺得母親在小題大做,也都更加孝順了。

有骨有節的金娥仙始終是柔弱的。在二兒子家中,二兒子夫婦做喪葬一條龍的飲食服務,常常早出晚歸。留下來的獨處日子裡,金娥仙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小兒子的病情,小兒子一家今後怎麼過,愁眉苦臉。有一次,金娥仙小心翼翼地問看望自己的二女兒有沒有五角錢,自己很想吃一碗街上賣的豆腐腦。二女兒當時養育四個子女,一貫勤儉,每次回孃家帶的錢,都是仔細計算過的,用於買禮品及乘車沒有留多餘的。二女兒的眼淚都快從心裡流出來了,一向高傲的母親那麼可憐地、低姿態地問自己討要五角錢為了喝一碗熱熱豆腐腦 ,而自己竟沒有能力為母親達成這個心願。後來,二女兒每次回孃家都要給金娥仙帶一點錢。在二兒子家被贍養不到三年,金娥仙就離開了她最愛的丈夫和子女,無論放下還是放不下。二女兒始終難過地認為母親是被餓死的。

唐代羅隱的詩《雪》寫到:“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冬天對於貧者以及年邁的老人始終是一個嚴峻的挑戰。在2008年的元月,中國南方遭受罕見的雪災。在距離農曆新年還有半個月的這個時間,金娥仙去了,一個人孤零零的被埋在冰天雪地的一個墓穴裡。那場冰雪在陝西用了一個多月才融化乾淨。金娥仙享年76歲,像一朵高雅馨香的臘梅永遠開放在冰天雪地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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