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有兩首詞,被譽為"詞壇悼亡雙絕"

,它們分別是蘇軾的《江城子》和賀鑄的《鷓鴣天》。這兩首詞在思想感情和藝術成就方面結合得天衣無縫,在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作者飽含深情地追憶了與愛妻的溫馨生活場景,深情地表達了他們對亡妻濃濃的相思。可以說這兩首詞體現了人性的深度,是最具有悲劇情懷的悼亡詞。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鷓鴣天·半死桐》: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 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 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 舊棲新壠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同是抒寫對亡妻的深切思念之情,蘇詞以潑墨如水、大開大合的方式直寫濃情,外顯熱烈;賀詞以惜墨如金、沉鬱頓挫的方式曲寫失妻之痛,內隱沉鬱。與蘇軾《江城子》抒情的外顯 熱烈、大開大合不同,賀鑄的《鷓鴣 天》惜墨如金,於平靜的筆端之下飽含對妻子的深情。

這首《鷓鴣天》由物及人,緣物生情,用眼中所見,營造了一幅空曠傷神的畫面,奠定了整首詞的淒涼格調:半死的梧桐、 身單影孤的鴛鴦、舊宅旁的新冢,都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象出詞人在晚秋冷夜,孤守空閣,寂聽冽雨,是多麼的希望妻子能坐在身邊"挑燈夜補衣"!這其中蘊藏著的落魄傷懷,淒涼辛酸,相較於蘇軾記夢的直白,更多 一種失落的幽嘆和懷戀之情。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悼亡之作,始於二千五 百多年前的《詩經》。《鄴風-綠衣》寫鰓夫睹衣思人、傷悼亡妻;《唐風-葛生》寫女子痛悼亡夫,願死後同穴,此二詩當為我國悼亡詩之鼻祖。

到了宋代,悼亡詞內容廣泛,題材豐富,尤以悼妻最為感人。夫妻之情是天地間至真至深之情。白頭偕老向來是中國文化中美滿幸福的理想境界 。但現實中,夫妻百年偕老並不多,總有一方先要離開人世。這種生死永訣的無窮痛苦,催生了悼亡作品的大量出現。

賀鑄的《《鷓鴣天-半死桐》是為悼念與其艱辛與共的亡妻趙氏而作,在詞中,賀鑄痛傷愛妻之死,發出呼天搶地、悲痛欲絕的哀號,讀之令人心裂腸斷。在男尊女卑、極端輕視婦女的封建社會制度下,以賀鑄為代表的詞人們卻與妻子真心相愛,生死不渝,這種珍惜夫妻感情的堅貞操守,某種程度上反映了宋代一批文人士大夫重視婦女的思想意識,具有一定的反封建意義。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賀鑄是北宋衛州人,字方回,是唐朝大詩人賀知章之後,更是宋太祖賀皇后的族孫。賀鑄的先祖賀懷浦、賀令圖俱為太祖時期名將,太宗即位後,賀家開始受到朝廷冷落,賀家家道開始中衰。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衰落。賀鑄17歲時擔任右班殿直這樣一個低級武職,職位不高, 薪俸微薄。賀鑄長相極醜,"長七尺,面鐵色,眉目聳拔,頭髮稀疏",人稱"賀鬼頭",心裡十分自卑。但是賀鑄的才能很高,得到了濟國公趙克彰的青睞,主動將女兒許配給了他。並幫助賀鑄改任文職,進入了文官序列。

賀鑄為人耿直,好酒使氣,所以一直升不了官,總是在低級閒差上蹉跎歲月。讓賀鑄唯一安慰的是,夫人趙氏十分賢惠,雖然趙氏出身公候之家,從小錦衣玉食,但嫁於賀鑄後,心甘情願陪著他一起過拮据的日子,並親自為賀鑄縫補冬衣,讓賀鑄感受到一種家庭的溫暖。

也許是老天要折磨賀鑄,在他改入文階還沒幾年,夫人便因病離世。《鷓鴣天》一詞便是賀鑄因公北上返家後所作。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賀鑄的《鷓鴣天》寫於宋徽宗大觀二年 。這首情深辭美的悼亡之作,可見詞人對妻子感情篤厚, 哀思遙深。"重過閶門萬事非",賀鑄之前曾攜家眷客處蘇州閶門,宋代許多文人外出為官,多不帶眷屬,但賀鑄的為官生涯中,從來沒和妻子分開過。元豐元年,賀鑄在滏陽為官,元豐三年自滏陽赴邯鄲,妻子始終在他身邊。他在《問內》一詩中,寫趙氏冒酷暑為他縫補冬衣的情景,可見夫妻情篤、患難與共。

來到閶門,賀鑄故地重遊,勾起對其妻哀婉悽絕的深沉思念。遙憶前次來時妻子尚在,愛情美滿,世間萬物都好; 而此次已是面目皆非,妻子已逝,便覺萬事和過去截然不同。"同來何事不同歸?"是賀鑄的靈魂發問:與我同來的人,為何不能與我同歸呢? 這一問,問得十分奇怪,在邏輯上是無理的,但在文學中雖是極"無理"之辭,卻正是極"有情"之語。作者撕肝裂肺的悲愴,已全然包含在淚盡而繼之以血的一聲呼天搶地之中了。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賀鑄通過對窗前 "梧桐"和池中"鴛鴦"的描述,委婉地點出了自己晚年喪偶的孤獨與悽清。窗前的梧桐在經歷了清霜之後,已經樹木凋零、 落葉蕭索; 池中原先那對比翼雙飛的白頭鴛鴦,如今也形單影隻地浮游,它肯定也經歷了失伴之苦吧!

"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壠兩依依。"詞人見境賦意、睹物思人: 那晨光初露的草原,東方才剛剛發白,草叢上晶瑩剔透的露珠兒,須臾之間就不見了,原來人生就是那麼的短暫! 在新壘起來的墳頭前,賀鑄默默地哀悼亡妻;在兩人從前住過的地方更是久久不肯離去。

"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作者在把戀舊之情、孤寂之苦、相思之烈傳達得淋漓盡致的同時,又用了生活小事中的細節,寫出了亡妻的賢惠與勤勞,寫出了伉儷之愛的溫馨。當此雨叩窗欞之時,室內一燈如豆,賀鑄在輾轉之際,妻子"挑燈夜補衣"的純樸形象自然而然的出現在他的腦海。 一個"誰"字的詰問,堪稱情深意切。全詞至此戛然而止,把這哀婉悽絕的一幕深深地楔入了千萬讀者的心扉,即使鐵石 心腸的人也不得不潸然淚下。賀鑄這首悼亡詞,體現了人性的深度,發出了內心對愛情渴望和亡妻思念的雙重吶喊。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愛妻已逝,只留下了賀鑄傷心寂寞地走過"閶門",不覺就感受到了"萬事非", 情不自禁就和死者唸叨:"同來何事不同歸?"相隔重壤,陰陽兩世,卻依然相依相存難以割捨,這才是動人的愛情。"空床聽雨"的是生者,"挑燈補衣"的是死者, 雨夜輾轉反側,愛妻曾經對自己的悉心照料一一縈繞心頭,何以能忘?何以敢忘?詞中生者與死者交互出現,交融在一起,一如和死者生前的恩愛情形。賀鑄告訴我們,愛情的最高境界不是卿卿我我,也不是尋死覓活,而是"人鬼情未了"

梧桐是古代制琴的重要材料,用它制琴,可以"假物以託心"。梧桐是音樂的源體,也是天籟的載體,是將自然之聲直指人心的中介。梧桐為愛情雙樹,"半死桐"指雙樹一死一生,亦即喪偶。唐代詩文中,"半死桐"便已成為常見的悼亡意象。劉長卿的"不及中年,梧桐半死。悼亡之嘆,代而痛之"以及李商隱的 "梧桐半死,方有述哀,靈光獨存"等等詩文中,都將雙桐之一死一生當作悼亡意象。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賀鑄現存的兩百八十多首詞中,婉約詞佔據著絕對數量,而且有著相當高的藝術水準。賀鑄有個外號叫"賀梅子",這一外號來自於他《青玉案》中的 "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一句。這首詞寫因美人逝去而產生的閒愁,藉助於 "香草美人"來抒發心中的憂憤與愁苦。所以南宋王灼在《碧雞漫志》中指出:"世間有《離騷》,唯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蘇門四學士"之一的張耒對賀鑄詞評價為"幽索如屈、宋",是比較公允的。

賀鑄的婉約詞中,最具悽婉格調的就是這首感人至深的《鷓鴣天-半死桐》。這是一首足以和蘇軾的《江城子-記夢》相媲美的悼亡絕唱。在這首詞中,賀鑄選用了日常生活中的細節,勾起對亡妻的無限懷念。一句"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以平凡的夫妻生活中的補衣服這件小事,引起千萬讀者強烈的共鳴,讀之令人斷腸。

詞史上寫給歌妓或是贈給情人的詞作很多,真正寫給妻子的卻很少。由於詞是 "小道",不夠莊重,文人們在儒家禮教的薰染下對夫妻之情看的比較莊重,不屑於用詞來表達。也有的詞人夫妻感情不好,沒有太多的愛情與浪漫可言。但是賀鑄卻為妻子創造了一系列的詞作,《浣溪沙-最多宜》、《天香-伴雲來》、《陌上郎》皆是為深愛的妻子創作的。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賀鑄一生仕途坎坷,再加上其狂放不羈的個性,使他能創作出大氣磅礴的豪放詞;同時他又 深受"花間"傳統的影響,注意兼收幷蓄,銳意創 新,能在詞境上有所創建,熔鑄豪放與婉麗於一體。賀鑄的詞作具有豪與柔 的雙重色彩,尤其耐人尋味。

與蘇軾青年喪妻不同,賀鑄是晚年喪妻。賀鑄長相醜陋,卻又個性耿介,曾得罪過不少豪門顯貴,一生都只能混跡於下層官員職務上而鬱郁不得志。因此,妻子趙氏成為他人生最親近、最鍾愛的情感寄託人。"鴛鴦失伴"、物是人非的現實,讓他絕望地發出倍感淒涼、催人淚下的"誰復挑燈夜補衣"的痛苦詰問。

賀鑄是一個熔悲涼、幽潔、豔冶、多彩於一體的詞人,《鷓鴣天》大量運用意象來展示愛情,探索情感世界。詞中用"原上草,露易晞"這一意象喻妻的新歿,以"清霜三秋,梧桐葉老"寫心理,以"頭白與失伴鴛鴦"暗喻晚年喪偶。詞人用內心的哀情把這些本來不相關的物象統率起來,讓它們變得相互產生聯繫,體現了詞人對移情手法的充分調度,並讓讀者產生審美感受和內心體驗。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賀詞從日常生活細膩感悟夫妻恩愛,是蘇詞所欠缺的。蘇詞以心靈體悟去寫悼亡,十分空靈;而賀詞更現實主義,更直截了當,以"萬事非"、 "何事不同歸"直寫失去伴侶的心情,以"空床臥聽南窗雨"的生活實景,來回憶當年夜晚補衣的溫馨家庭場景。蘇詞關注心靈,賀詞傾心日常生活。這是兩位大詞人兩首傑出的悼亡詞的不同風格。

蘇軾以夢來穿越 死和時空,實現心靈的願景; 賀鑄則是睹物思人,閶門、舊棲、新壠都可成為引起他情思的物事,因物起興,悲情從中襲來。在表達的情思方面,蘇軾滲入了家國之 感和政治上受打擊的苦悶,政治情結凝重; 而賀鑄這首詞著重個人情結,境界更為通俗。

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是中國封建文化的基礎,這種農耕文化決定了中國男性對私有財產的獨佔和對妻子兒女的眷顧。男性不僅擁有對家庭及其成員絕對的權威和主導,也相應地承擔著應盡的家庭責任。 中國傳統文化中,宗法倫理道德的意識形態凌駕於一切之上,儒家禮教"男尊女卑"、"夫為妻綱",成為中國古代女性悲劇文化發端之根源,女性始終處於被奴役、被棄視的可悲境地。 在家庭生活中,妻子往往只是丈夫的附庸。

“同來何事不同歸”——讀賀鑄《鷓鴣天》,品宋代悼亡詞

在這種傳統思想觀念的影響下,儘管文人騷客私底下樂此不疲地與青樓女子發生卿卿我我、纏纏綿綿的情事,然而在文學作品中往往還是帶著隨意的、無所謂的情緒,甚至以鄙視的眼光或不尊重的心態去描寫棄婦、怨婦和青樓 女子的生活,真正言及夫妻情愫的作品非常少見。像賀鑄這樣在妻子亡後仍不忘懷的,可謂鳳毛麟角。

宋代悼亡詞在思想內容和創作藝術方面都取得了諸多成就,為後世悼亡詞的創作開啟了門徑,樹立了典範。 悼亡詞作為宋詞的一個分支,無愧於兩宋這個詞的黃金時代,是燦爛輝煌的宋詞中的不可分割部分。 在兩宋詞壇上,悼亡詞所內涵的悲情頂峰,只有蘇軾的《江城子》和賀鑄的《鷓鴣天》。這兩首詞無論是意境的塑造,還是文學蘊含的思想,都是宋詞出類拔萃的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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