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此花飛盡”:看蘇軾的《水龍吟》,如何喧賓奪主?

“不恨此花飛盡,而恨西園、落紅難綴”如何理解?

這句子從字面來看,就是“這花飛盡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恨的是西園的那些落花,滿地憔悴,難再重綴。”“綴”是什麼意思?連接,裝上去,裝飾。為什麼這裡要用這個字呢?因為這是一首次韻之作,是有用字要求的。

“不恨此花飛盡”:看蘇軾的《水龍吟》,如何喧賓奪主?


這個句子出自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次韻就是步韻,即按照別人所作詩詞的韻腳字重新寫詩填詞,不能發生變化。古人在應和詩詞的時候有步韻、用韻、依韻的說法,這都是表示自己作品是為應和而起。

步韻(次韻)是指與原作韻字相同,次序也不變。用韻指與原作韻字相同,但先後次序有變化。而依韻指與原作是一個韻部,但韻字與原作不同或不完全相同。

一看就知道,這其中次韻(步韻)是最難的,因為用字完全一致很大程度上會限制詩意的表達。不過對於文才出眾的古人來說,這並不算什麼大難事。

蘇軾這首次韻《水龍吟》就是使用了章質夫所寫的詞的韻腳字。

“不恨此花飛盡”:看蘇軾的《水龍吟》,如何喧賓奪主?


這個章質夫,也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在文學上的貢獻不如蘇東坡,但是在國事、武備上是遠超了的。章質夫,就是章楶(jié),北宋名將、詩人,鎮守邊疆、蠶食西夏土地,變被動為主動,並於元符元年取得了平夏大捷,可以說是徹底擊潰了西夏主力。史載“夏自平夏之敗,不復能軍”。章楶武功卓著,累贈右銀青光祿大夫、太師、秦國公,而北宋大將种師道、种師中都出自他的賬下。他去世之時,宋徽宗給了很高評價:章楶才兼文武,學富古今。赤心百為,白首一節。

章楶和范仲淹,算是北宋文人帶兵路線中不可多得的將帥之才。

為什麼蘇軾會次韻章質夫的這首詞呢?當時蘇軾因為“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團練,而章質夫時任荊湖北路提點刑獄,一個在黃岡,一個在荊州。本來朋友關係也不錯,相距不算遠,又都處於比較閒的狀態,所以兩人經常詩詞來往唱酬。

“不恨此花飛盡”:看蘇軾的《水龍吟》,如何喧賓奪主?


當時章質夫寫了一首《水龍吟·燕忙鶯懶芳殘》火了。我們先看他這首詞:

燕忙鶯懶芳殘,正堤上、柳花飄墜。輕飛亂舞,點畫青林,全無才思。閒趁遊絲,靜臨深院,日長門閉。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

蘭帳玉人睡覺,怪春衣、雪沾瓊綴。繡床旋滿,香毬無數,才圓卻碎。時見蜂兒,仰粘輕粉,魚吞池水。望章臺路杳,金鞍遊蕩,有盈盈淚。

當時蘇軾四十四,章楶五十四,離他經略西夏還有十年,所以作品中也相對平穩,保持了詞牌綿軟、香豔的特色。估計到了後來,領軍作戰,也就沒有心情寫這種軟沓沓的宴樂作品了。

我們就不一句句講解了,大致翻譯一下整個劇情。

燕子飛來飛去,鶯兒慵懶不鳴,春芳已殘。柳堤上,楊花輕輕飄落。它漫天亂舞,讓青綠的樹林增加了雪色點綴,美到讓人失語,韓愈的“楊花榆莢無才思”說得真對。藉著春日悠閒擺動的柳絲,楊花悄悄地進入了深深的庭院。正午時分,閨門緊閉,便順著珠簾四散。它又緩緩地想飄入閨房,卻一如先前,被風兒扶起。

香紗帳裡的美人兒正在入睡,像飛雪沾附,像瓊玉輕綴,楊花落滿了她的羅衣。繡床上也落滿了,聚集成香球,卻又被女子碾碎。招來沾滿花粉的蜜蜂,池中有魚兒戲水歡會。女子無法入睡,起身望向夫婿遊蕩的長滿柳樹的章臺路,路杳杳,無消息,不禁淚水盈盈。

“不恨此花飛盡”:看蘇軾的《水龍吟》,如何喧賓奪主?


這首詞上片寫楊柳飛舞的美好形態,下片寫婦人鬱居閨閣之中,思念丈夫的情愫。從題材上來說並沒有什麼新意,屬於北宋初晏歐派一脈相承的味道。不過情景細緻,思緒綿延,如果不是蘇軾的文名籠罩,這首詞的地位要高一些。其中特別是上片結尾的

“傍珠簾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風扶起。”將楊柳的動態寫得生動入微,歷來為人稱讚。

就楊柳之姿的描寫,甚至蘇軾的詞也不如,但是弱就弱在下片的女子情思慵懶之態,美則美矣,於意境並無大的提升,讓整首詞墮入尋常羸弱、婉約的窠臼之中。

蘇軾見了這首詞,喜歡得不得了。就算是剛剛從“烏臺詩案”的文字恐懼中解脫出來,心中還有些膽怯,也忍不住和了一首詞寄給章楶:

《柳花》詞妙絕,使來者何以措詞。本不敢繼作,又思公正柳花飛時出巡按,坐想四子,閉門愁斷,故寫其意,次韻一首寄雲,亦告以不示人也。

你這寫柳花的詞太好了,讓我們怎麼敢接?但是想你正是柳花飄飛時出巡按,應有相思,就次韻一首,解“閉門之愁”,不過你可別告訴其他人啊。蘇東坡當時的心態從最後七個字可以窺得,詩案對他的打擊確實挺大的。而且我們也知道,他這裡雖然步韻,但是意思就不一樣了,他要寫的東西就不僅僅限於閨閣之事了。

韻腳字是“墜、思、閉、起、綴、碎、水、淚。”這就是蘇軾那句子必須使用“綴”字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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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柳絮本非花,卻又像極了花,是以無人憐惜任憑衰零墜地。它離開枝頭飄落泥土,細細想來,看似無情,卻自有思緒。

“縈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嬌柔的柳枝如思婦百轉千回的柔腸,斜飛的柳葉像思婦那春困微消的媚眼,無力睜開卻又入了夢。在夢裡隨風而去,正向尋找情郎,卻又被黃鶯啼聲喚醒。

蘇軾在上片不但步韻,還繼續描繪了思婦春困的場景,但是和章楶不同的是他沒有太用筆墨去寫楊花的姿態,而著重於思婦半夢半醒之間的思緒和惆悵——夢中與情郎相會,也不得。這種惱嗔和章質夫詞中睡不著淚盈盈的女子雖然境況相同,卻情態有些不一樣。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楊花落盡也沒有關係,只可惱西園滿地落紅枯萎難再重綴。早晨一陣風雨,又去哪裡尋找落紅的蹤跡?都化作了一池翠萍。

“不恨此花飛盡”:看蘇軾的《水龍吟》,如何喧賓奪主?


這裡已經把重點從楊花上轉走了,重點是什麼?是春光已殘。不再專注於楊花的姿態,而將整首詞的內容從簡單的閨閣情怨提升到對時光流逝、人生虛度的感嘆。不要小看這種輕微變化,正因為如此,才能把這首詞的內容看作是蘇軾本人經歷的感懷。如果還是香豔濃稠,就無法帶入詞人本身的情感抒發。而區別於“香豔濃稠”,我們稱蘇軾這種詞風為“清麗曠達”,這同樣是一首婉約詞,但是蘇東坡的婉約就是不一樣。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繼續寫春色已殘,而這裡的春色,實際上又是指楊花。這漫天楊花帶來的春色,一大半墮入泥土,一小半隨流水逝去了。這是寫實景,但是結句把它虛化。細看下,這哪裡是什麼楊花,這一點點的都是離別思念之人的淚水啊。

有些朋友說蘇軾是借這首應和之詞抒發自身被貶謫,四處飄零不定的哀嘆,不能說沒有道理,但是也不能全然這麼說。

“不恨此花飛盡”:看蘇軾的《水龍吟》,如何喧賓奪主?


蘇軾這首詞為什麼能超遠章楶原詞,甚至讓後人認為他的才是原作?其實和蘇軾本身的文風思路有關。雖然他是順著章楶的思路寫婉約詞,這也確實是一首婉約詞,但是他在寫這種詞的時候不自覺地為文藝創作積累開創了新的路子。

其實我們從前面賞析很明顯地可以看出二人思路的不同之處。

章楶的是老套路,寫景——寫思婦——感嘆淚盈盈,題材和情感還是囿於柳三變的格局之中。而蘇軾寫景和思婦——思戀遠人——春光虛度,明顯在情感上更加開闊,特別是下片,完全可以往其他任何方面發展。“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已經完全脫離出了原詞牌情境,可以在最大限度上打動不同心理狀態的讀者。而得到最多的讀者共情,就是詩詞成功的地方。

蘇軾對詞牌的突出貢獻,是拓寬了宋詞在題材上的侷限,萬事萬物皆可入詞,豪邁、婉約皆可表達,將宋詞送上了可以與唐詩爭雄的位置。

而這首應和作品,正是具備了不同於普通婉約詞的晦澀纏綿,開出一條清麗曠達的詞風出來,未必不是往豪放過渡的一個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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