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一場春雨過後，我們驅車來到山西晉中太谷縣任村鄉大郭村，尋訪一位已經離世的抗戰老兵。在親屬的引領下，我們來到離村不遠的田野裡，向一座沒有墓碑、長滿枯草的墳塋獻上花圈和供品，點燃香燭送上默默的緬懷。地下長眠的這位抗戰老兵，在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中南征北戰浴血奮鬥，又為建設新中國努力工作。後來回鄉務農，默默無聞清貧度日，但對黨和國家的忠誠始終如一。最後，卻帶著一個終身的遺憾去世，令人崇敬、令人憐惜。
在老兵的家裡，老兵的外甥張虎林和兒媳婦張虎香拿出老人家的遺物讓我們看：戰爭年代的軍用挎包、不同時期的身份證件和照片、舊軍裝、武裝帶、軍用雨衣、還有多枚參戰紀念章……老人生前非常珍惜這些東西，這些佈滿滄桑和戰火烽煙，可以被稱作紅色文物的遺物被保存的很好。
2012年，筆者之一的連正記者曾採訪過老人，老人向他邊介紹他的這些寶貝，邊回憶過去的經歷。後來，採寫的稿件因為當時的某些原因沒有發表。老人於2016年去世，至今已有4年多了，睹物思人，不勝唏噓。
老人名叫申保貴，1926年9月出生在山西榆社縣大山裡一個叫柳樹溝的山莊窩鋪，家境貧困，父親在他13歲時就勞累成疾去世了，他9歲時就開始給地主家放牛，經常是衣不遮體、風餐露宿，有時還遭主家的責罵。
抗日戰爭期間，榆社是八路軍太行山根據地的一部分，1942年冬，申保貴參加八路軍，當時他們一共去了八個人，都是十五、六歲的孩子，身高都不足1米5 。部隊首長一看就說：“你們回去吧，太小“。其他人都回去了，只有他不走，堅決要求參軍，首長經不住他的再三懇求，就留下了他，發給他一支步槍、三發子彈、三顆手榴彈。
從此，申保貴踏上了革命道路。他所屬的部隊是晉冀魯抗日軍區太行二分區二十八團，當時主要活動在山西晉中的榆社、左權（遼縣）、和順一帶。他記得很清楚，被分配在一連二排一班。團長叫陳復章，連長姓李，當時戰士都叫他李連長。二排長姓張，一班長姓王。
參軍的第三天，他就參加了戰鬥。那是一個夜裡，下著小雪很冷，他們團受命去執行解圍任務，突然山樑上槍聲大作，他們中了敵人的埋伏，頓時全連四散突圍。混亂中，他跟著前面幾個戰友，靠著山體的掩護一直跑。雖然甩開了敵人，但也跑丟了戰友。怎麼辦？他心想先上山頂再說。剛上了山頂，就聽到不遠處的有鬼子在叫喊，他扭頭就跑，槍聲大作，子彈從周圍嗖嗖地飛過，他順勢從一個山坡滾了下去，爬起來時發現槍丟了，又返回去找槍。槍找到了，伸手拿槍時卻提不起來，這才感覺到手心鑽心的疼，一看手心都是血，原來握槍的右手被子彈打穿了。繼續下到一個山坳中，發現十幾個老鄉躲藏在那兒。老鄉一看他提著槍，知道是八路軍，幫著包紮了傷口，讓他趕緊藏起來。他說：“不行，我會連累你們，再說我還得找隊伍去。”說完就順著山腰走了。
走了一會兒，聽到又有腳步聲，他趕緊躲進一片山針樹叢裡，把子彈上膛，手榴彈準備好，心想：如果是鬼子就拼了。等了好一會兒，腳步聲漸漸遠去，他才出來。這時候天快亮了、雪也停了，折騰了一夜，他又冷又餓手又疼，不知道該怎麼辦。十六歲參軍才三天的他，除了知道打鬼子，其它一些道理還不是很清楚。但他心想：我既然是八路軍戰士，就要找到隊伍。他順著山向南找去，一路上不時遇到逃難的老鄉，邊問邊找，三天後，他終於歸隊了。李連長見到他回來了，拍著他的腦袋說：“小鬼，我以為你跑回家了。想不到你能找回來，好樣的！”
圖為申保貴參軍後抗日政府給他家發的抗屬證。
後來，申保貴經歷過多次戰鬥，在戰火中鍛鍊、成長、成熟。一天部隊獲得情報：馬坊的敵人出兵掃蕩搶糧，據點空虛。經上級領導研究決定打掉馬坊據點。參戰部隊除了二十八團、三十團外還有遼縣（左權縣）獨立大隊，指揮這次戰鬥的是司令部派來的首長叫郎明德。據點裡的敵人，除外出掃蕩搶糧離開的，剩下的日本兵約80人左右，偽軍100多人，頭目是一個日軍大佐，人稱“毛太君”。部隊組織了280人的突擊隊，當時申保貴積極報名，終因年齡小沒有被批准。
戰鬥打得異常慘烈，從早晨一直打到快中午時才打下據點。戰鬥結束後打掃戰場。申保貴和幾個戰友走進了一個類似庫房的房屋往外搬戰利品。申保貴揹著一捆海帶往外走，突然從屋角竄出一人，身穿黃衣，腳穿大皮鞋，還挎著軍刀。申保貴大喊：“日本人！”，急忙扔下海帶揣起槍，對著敵人打了一槍，敵人中槍向前衝了兩步趴倒在地。幾個戰友都跑過來衝上去摁住敵人。一看子彈從後背穿了過去，敵人還活著。而這時的申保貴還在那兒端著槍站著發愣。後來才知道，這個日本人正是日軍大佐軍官“毛太君”，在押解回駐地路上因傷勢過重死掉了。
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申保貴隨二分區二十八團轉戰在太行山上抗擊日寇。由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少年，成為一名機智勇敢的團長警衛員。
抗戰勝利，歷史進入中國人民解放戰爭的階段。1947年11月，解放石家莊戰役打響，申保貴所在的冀晉魯軍區部隊主要負責攻克飛機場；解放石家莊後，部隊進行整編，申保貴所在的部隊歸編第四野戰軍參加了平津戰役；之後，開始揮師南下作戰，他隨所在部隊從宜昌渡過長江，一路追擊、一路解放，連續作戰，解放長沙，橫掃湘西，進軍廣西，轉戰貴州、雲南、廣州，最後，參加解放海南島戰役。在戰火硝煙裡，申保貴也被提升為師警衛連副連長，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多次受到嘉獎。
圖中的解放獎狀和獨立自由獎章以及參加各個重大戰役的紀念章，記載著南征北戰的腳印和出生入死的功勳。
1951年，朝鮮戰爭爆發後，申保貴部隊改為志願軍赴朝作戰。三個月後，因新中國組建人民空軍，在全軍選拔飛行員，條件是排長以上幹部，必須是共產黨員、立過功、思想覺悟過硬，對黨和國家忠誠。申保貴被選中，回國參加人民空軍的培訓學習。當時政審和體檢需過九道關，其中體檢時因他右手受過傷差點被淘汰。培訓學習為期半年，當時對飛行員考核分高、中、低三個級別，只有達到高級才有資格開飛機參戰。申保貴克服文化低的劣勢，經過刻苦學習，終於達到高級結業。結業證上有彭德懷元帥、劉亞樓司令員的題詞、校長陳熙、政委黃玉昆的簽字。
航校培訓結業後，申保貴再度赴朝參戰，駕駛的是當時最先進的蘇米格15戰機。他們空208師的空防領域是朝鮮清川江橋——鴨綠江之間。 一次，有8架敵機來襲，申保貴駕機與戰友共16架飛機迎戰。飛機升空後不久就發現敵機，他們首先採取飛越敵機上空迂迴的戰術，申保貴死死咬住敵機進入射程，果斷扣動扳機，射出仇恨的子彈，經過友機的配合，敵機被擊中，冒著火焰濃煙向下栽去。這次戰鬥共擊落三架敵機，擊傷兩架，其餘敵機倉皇逃竄。從此以後，他們的防區在空中佔據絕對的優勢，當時被稱為“米格走廊”。
抗美援朝結束後，申保貴隨部隊回到國內，先是在廣州參加白雲機場的建設工作，任務完成後，部隊移防到河南鄭州。他歷任連長、團參謀等職務。在工作中他越來越感到文化水平低，工作起來很吃力。長期習慣於衝鋒打仗戰鬥生活的他，很不適應和平時期的工作現狀，多次要求調換工作。正趕上國家開發建設北大荒，組織就安排他來到了黑龍江密山，參加軍墾建設工作。
50年代的申保貴
申保貴與戰友的合影
時間到了1959年冬，申保貴突然得了重感冒並引發心肌炎。久離家鄉，難免思親，他就告了假回老家探親養病。回到家鄉後，一病不起。整整在炕上躺了半年多，經過家人的悉心照料，半年後身體逐漸好轉，也能輕微地乾點農活。這時候他想，全國解放了，新中國成立已10年，幹革命在哪兒都一樣，在家鄉搞建設也是幹革命。於是病好以後，他就留在了家裡。這一留下來，徹底改變了申保貴的人生軌跡。
榆社縣的大山深處，在外征戰漂泊17年的遊子回來了，這片溝壑貧瘠的土地上，有他石砌的茅屋和一直等他歸來的妻子。他和妻子是在1949年南下作戰，部隊在湖南常德休整期間，他回家探親時結的婚。婚後，他在外面打仗工作，妻子在家裡侍奉婆婆，支撐著家裡家外。由於長期兩地分居，三十多歲的申保貴和妻子一直沒有孩子。
圖為申保貴和老伴。（攝於2012年）
老實巴交的申保貴回到故鄉，迴歸成了大山深處的農民，過著清貧的日子。由於山高溝深，交通閉塞，加上他的大意，沒有及時和原來的部隊再聯繫，也不知道去當地民政部門去登記自己的情況。後來部隊幾經整編，隸屬關係和人員變動，遠在家裡的他似乎被人遺忘了。1962年，養病痊癒的申保貴才有了自己唯一的一個孩子，這時他已經37歲了。
圖為申保貴和兒子與兒媳婦。（攝於2012年）
申保貴的家原來在榆社柳樹溝，那裡地處大山深處，人煙稀少，自然條件惡劣，後來整村搬遷到了社城村黃花溝。1987年，申保貴兒子結婚，媳婦是遠房親戚，家住鄰近的太谷縣任村鄉大郭村，那裡是平川，條件好一些，老人就這麼一個孩子，需要他的照顧，就與兒子一起遷居到了大郭村。戶口卻因為交不起每人2500元的入戶費，沒能遷過來。因此老兩口也沒有分到責任田。兒媳婦孃家幫助他蓋起幾間小平房，兒子外出打工，他和兒媳婦在家種兒子媳婦名下的責任田，勉強維持度日。
生活的艱辛，對於受苦出身的申保貴來說並不是問題，他也沒有想過要憑自己過去打仗幹革命的功勞，去改變這貧困的現狀。後來讓他受不了的，是村裡人對他過去經歷的風言風語，說他是逃兵，村裡黨員開會，他去參加也被拒絕，說他不是共產黨員。
他心裡感到很委屈，就給跟隨多年的部隊老首長寫信說明情況，後來又親自去了北京、北大荒等地，找到老部隊，這才將有關檔案郵寄回當地民政部門，北京軍區同時也發函證明他的軍人身份。當地民政部門時任有關領導卻認為老人在上訪告狀，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
圖為老人珍藏的部分戰友們的紀念照片，照片的背面寫著戰友的名字和贈言。老人生前經常把這些照片拿出來
幾經周折，一直到1990年代，申保貴的身份才被當地民政部門承認為退伍軍人。2012年，筆者採訪已經84歲的申保貴，談到這些事情，老人很無奈，他坦然地說：“我參軍打仗幹革命只是盡了一個山裡人應做的義務和責任，不是圖名為利，如今要補辦這個手續，也是為了證明自己為國家做過實實在在的事，仍然不圖名利。”
退伍軍人的身份終於得到承認，但是黨籍卻因檔案裡沒有相關手續不予承認。這成為申保貴老人晚年的一個大大的心結。在戰火紛飛的戰爭年代，入黨時的手續資料不健全或者遺失在所難免，回鄉後與部隊失聯，長期沒有過組織生活和繳納黨費按規定取消黨員資格似乎也符合規定。但是，老人就是不甘心，多次向有關部門要求恢復黨籍。他說：“我要求恢復黨籍一不圖名、二不圖利，只是覺得我就是一名共產黨員，生是黨的人，死也要做黨的魂！”
張虎林，晉中市煤氣公司退休職工，申保貴老人的外甥。在他心目中，二舅是一位令人崇敬的老革命。他告訴筆者，從小就常聽二舅講當年他們打仗的故事。一講起來二舅就滔滔不絕，好多細節都記得很清楚。二舅出生入死幹革命，默默無聞幾十年，一直保持著軍人的氣質，坐立行走都挺直腰板，穿衣服領口的風紀扣總是扣得緊緊的。老人經常教育他們要堂堂正正做人，做黨的人，做對黨和國家有用的人
老人現在的直系親屬，只有他的兒媳婦以及兩個孫子。老伴與他相濡以沫一生，在他去世的第二年也病逝了。唯一的兒子，也在他去世的第三年患病去世。兒媳婦張虎香很賢惠，老人的晚年，兒子在外打工，家裡全靠她操持。坐著筆者面前，說起老公公的遭遇，張虎香很傷感，她說：“公公這一輩子太苦了！生活艱苦他從沒有抱怨過，也沒有想去找政府。但人們說他是逃兵，打仗是吹牛，他受不了，經常在睡覺說夢話裡喊著衝啊衝！”
兒媳婦張虎香告訴我們，2016年2月2日，公公去世，臨終前還在唸叨他的黨籍沒有恢復，並要求他死後要穿軍裝。可敬的老兵，他是要帶著軍人的榮譽走向另一個世界。這張照片，是2012年筆者採訪申保貴老人時，老人特意穿上當年的軍裝讓拍下來的。沒料到，這竟然成了老人最後的標準遺照！
一個抗戰老兵，帶著軍人的榮譽無聲地走了。而耿耿於懷、魂牽夢繞在他心頭的那份對黨的信仰和重新回到黨的懷抱的渴望，卻成了終生的遺憾！
（圖文采寫：連正、蘇霞、山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