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毒啟示錄:野生動物面前,人類沒有特權

人們需要重新考量我們在自然界的進退,思索以何種距離和方式實現與野生動物夥伴的共生和雙贏。這也是病毒給人類留下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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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動物世界」

(封面動畫設計:黃罡)


主筆|徐菁菁

疫情中,我們生活的星球正在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遊客驟減的威尼斯,運河變得清澈見底,魚類、天鵝成了河道的主宰者;海豚到撒丁島港口邊玩耍;美洲獅漫步於智利首都聖地亞哥的街頭;狼群遊覽了法國滑雪勝地庫舍韋爾的度假村。人類的苦難中,自然在悄然煥發生機。

疫情是一則地球發送給人類警世恆言,它絕不只在提醒我們完善人類社會的各種應急機制,如若我們有勇氣追根溯源,就會承認這一事實:如果人類想要一個更為安全和健康的未來,那麼必須重塑我們與野生動物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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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南海鮮市場

上世紀70年代,公共衛生改善、抗生素等藥品的出現曾讓人類天真地以為自己已經戰勝了傳染病,但很快幻想就被來自熱帶雨林深處的艾滋病病毒擊潰。從那以後,新發傳染病層出不窮。它們大多具有共同的特徵:進入21世紀後,幾次全球性的衛生危機——SARS、MERS、埃博拉、新型禽流感、新型冠狀病毒——無一不是人畜共患疾病。統計顯示,70%以上的新發傳染病與野生動物有關或者來源於野生動物。

以生態學的視角很容易解釋人類今天所遭遇的困境。所有生物都是地球生態系統的組成部分,相互制約平衡,病毒也不例外。病毒很可能早在第一隻脊椎動物出現之時就已經存在。它們伴隨著整個脊椎動物乃至整個生物界的演化,至今仍在相互影響。蝙蝠之所以會成為攜帶多種病毒的物種,正是因為它在六七千萬年,甚至一億年前就已經生活在地球上。漫長的演化過程裡,蝙蝠和大量病毒完成了共同演化,保持著一種奇妙的平衡。

2011年7月28日,在喀麥隆的一間實驗室,專家們在檢驗蝙蝠攜帶的病毒。這個實驗室是全球病毒預測行動的組成部分

人類打破了這種平衡。50萬年前人類學會用火,對植物與動物的影響力也因此大為增加。大約3萬~4萬年前,人類發展出工具,溝通方式出現,逐步形成更為強大的社會組織。從這個分野開始,人類對自然界的共同進化開始具有不成比例的超高影響力。而到了20世紀,人類的數量優勢、高耗能科技,以及精細分工下的交換經濟體制,都讓我們有能力全面改變所有生態系統。而打破原來的穩態,勢必會為微生物交流創造出新的路徑。換句話說,生態環境給病毒提供了大量的“溢出”機會。演化則抓住了這一契機,將“溢出”轉化為了傳染病。

1798年,率先以牛痘接種預防天花的愛德華•詹納(Edward Jenner)曾寫道:“人類偏離自然原先所設定的狀態,似乎已證實成為各種疾病的來源。”

當人類大肆食用野生動物、使用野生動物製品的時候,野生動物被從飼養場、山林野地匯聚到一起。飼養、運輸、宰殺——整個過程都在為病毒的攻城掠地創造條件。

2018年3月17日,中國香港一條主要販賣中藥原材料的商業街。人們能在這裡找到穿山甲甲片等一些被禁止國際貿易的動物製品


2018年6月2日,中非共和國洛巴耶省一處“叢林肉”市場。該地區是埃博拉病毒暴發的高危地區

不吃野生動物是不是就解決了問題?不幸的是,答案是否定的。當城市、牧場、農田、果園對野生動物棲息地的侵佔到達一定程度,同樣會造成病毒的外溢。我們能從歷史中學到很多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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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3月28日,塞拉利昂弗里敦自由港,一名婦女在垃圾場拾荒。這裡也是野生動物的活動場所。2014年到2016年的埃博拉疫情讓塞拉利昂的經濟雪上加霜


1998年9月至1999年4月,一種殺傷力極強的尼帕病毒在馬來西亞霹靂州、森美蘭州和雪蘭莪州首次爆發。最開始,當地養殖場的豬開始出現急性高燒、呼吸困難和神經症狀。很快一些豬場或屠宰場的工人開始發燒、頭痛、行為改變、肌痙攣、心動過速、視力輕度模糊。他們中的大部分表現為腦炎症狀,少數出現非典型肺炎症狀。病程進展極其迅速,典型病人從發病到死亡僅6天。最終這場爆發導致276人患病,105人死亡,116萬頭豬被捕殺。

溯源工作很快就把狐蝠鎖定為尼帕病毒的自然宿主。狐蝠是一類蝙蝠。科學家們的研究結果表明,病毒的溢出很可能與馬來西亞當地砍伐森林密切相關——森林面積減小、食物不足,迫使狐蝠從傳統的森林生境中遷移到森林邊緣附近的果園取食;而馬來西亞有許多養豬場與果園毗鄰,狐蝠汙染過的果實掉落到地上,被豬吃掉,病毒在豬的體內發生重組,從而找到了進入人體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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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帕病毒有一個近親叫亨德拉病毒,它們都屬於副粘病毒科。人們之所以會在尼帕爆發後很快鎖定蝙蝠,正是因為此前對亨德拉病毒的研究。

1994年9月,在澳大利亞東岸昆士蘭省首府布里斯班近郊的亨德拉鎮,一個賽馬場發生了一種導致賽馬急性呼吸道綜合症的疾病,這種疾病的典型特徵是嚴重的呼吸困難和高死亡率,同時出現人的接觸性感染,14匹賽馬和1人死亡。亨德拉病毒出現後,當地對5000多家養動物進行了抗體檢測,沒發現有抗亨德拉病毒的抗體。對昆士蘭的1043個狐蝠樣本進行血清學檢測,發現47%的樣本呈亨德拉病毒陽性反應。馬群的發病時間正好與狐蝠的繁殖季節相重疊,科學家們推測,馬群可能採食了被攜帶病毒的狐蝠胎兒組織,或胎水汙染過牧草,或是採食了狐蝠吃剩的果實。

這些年,亨德拉疫情間或零星爆發,病毒的研究已經持續了多年。人們發現,在蝙蝠的數個種類裡,亨德拉病毒廣泛存在,但疫情的爆發是有限的,那麼促發病毒傳播的因素有哪些?複雜的生態機制在裡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在澳大利亞,亨德拉疫情多爆發於城市和郊區擴張,人口膨脹的地區。這些地區均存在馬群和蝙蝠爭地的情形。在這些地方,原始森林裡的植物花卉原本可以支持龐大的狐蝠群體,但棲息地的破壞、氣候變化都使得食物不再能夠滿足狐蝠的需要,為了尋找到新的食物來源,它們不得不遷徙到城市和郊區。在一些亨德拉疫情爆發的地區,狐蝠的棲息地數量增加了4倍。再者,這些狐蝠在新的棲息地能夠獲得的食物的質量和多樣性大不如前。它們需要依賴牧場附近人類栽種的果樹,忍受季節性的食物短缺。

科學界一種普遍存在的假設是,蝙蝠能夠成為許多病毒的自然宿主,這些病毒不會對它造成病理性的改變,使它生病,得益於蝙蝠的免疫系統雖然沒有消滅病毒,但是卻能夠抑制病毒。一旦內部或者外部壓力削弱了其免疫系統,那麼病毒就可能大量複製並排出。

研究發現,2011年和2013年亨德拉病毒兩次爆發時,當地的蝙蝠群落都在因龍捲風經歷食物短缺,並且表現出了營養不良的特徵。類似的發現也出現在對埃博拉疫情的研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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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4日,在剛果民主共和國,醫務人員在運送一名確診的埃博拉患者

另一個對疾病的擴散產生的影響因素是氣候變化。科學家們觀察到,由於氣候變暖,在澳大利亞,黑狐蝠的分佈正在快速向南部推進。在狐蝠大家族裡,黑狐蝠和數次疫情爆發的關係最近。

人們需要重新考量我們在自然界的進退,思索以何種距離和方式實現與野生動物夥伴的共生和雙贏。這也是病毒給人類留下的思考。

2007年,距離烏干達首都坎帕拉300公里外的基塔卡金礦(Kitaka mine)出現了一次馬爾堡病毒的小規模爆發。這種病毒是埃博拉的近親,兩者都屬於絲狀病毒,其致死率也毫不遜色。在這次爆發中,有4人被感染,無一生還。他們都是金礦的礦工,年齡在22歲到29歲之間。

烏干達著名的伊麗莎白女王國家公園就坐落在基塔卡金礦附近。公園的有一個著名景點叫巨蛇洞(Python Cave)。人們說,洞裡盤踞著非洲巖蟒,靠捕食蝙蝠長成龐然大物。當時,蝙蝠洞探險是熱門項目。基塔卡金礦疫情發生後的第二年,2008一名荷蘭女性遊客和一名美國女性遊客分別進入洞穴探險。她們僅在洞內待了10餘分鐘,回國後,均被確認感染馬爾堡病毒,一人死亡,一人生還。

果蝠被認為是馬爾堡病毒的自然宿主。在基塔卡金礦,礦工們在基卡塔洞穴(Kitaka Cave)工作。大概有10萬隻埃及果蝠棲身在那裡。科學家們推測,工人們和遊客們可能在洞穴中接觸到了果蝠的糞便等排洩物,病毒通過細小的傷口或者黏膜侵入了人體。

疫情爆發後,伊麗莎白女王國家公園一度關閉了巨蛇洞,但人們不願放棄這個吸引遊客的好去處。最終,公園修建了一個封閉的觀景平臺,讓遊客還能夠在洞口觀賞壯觀的蝠群,偶爾也能看到巨蟒。這個做法被證明是有效的。在那以後伊麗莎白女王國家公園再未爆發過馬爾堡疫情。

基塔卡金礦則講述了另外一個故事。2007年8月,一個國際應對小組前往烏干達,協助烏干達衛生部一同開展病毒調查。小組成員來自美國疾病預防和控制中心、南非國家傳染性疾病研究所和世界衛生組織。科學家們發現,基塔卡洞穴有著數個巷道。由於採礦活動的干擾,很多蝙蝠已經把棲息場所從主巷道轉移到了更為曲折幽深的“眼鏡蛇巷道”。研究過程中,科學家們儘可能地減少他們對這些蝙蝠的打擾。取樣的時候,因為擔心雌性蝙蝠可能懷孕,他們就只抓捕雄性蝙蝠。

2011年7月27日,美國病毒學家在喀麥隆的密林裡工作。科學家們希望能夠了解更多病毒,建立有效的預警系統

但不久之後,研究工作被迫終止了。金礦決定採取驅逐和滅殺手段,從蝙蝠手裡徹底奪回地盤。研究小組則堅決反對這樣的行動。有四個原因令科學家們擔憂:

第一,捕殺行為本身會讓人們面臨更多的感染風險。追根溯源,蝙蝠生存於複雜的自然生態系統裡,不管是因為狩獵、砍伐森林、還是採礦,正是因為我們打擾了它們,才使得它們攜帶的病毒變得活躍起來,置我們自身於危險之中。

第二,捕殺行為會導致蝙蝠的逃散,它們遷徙到新的地方則可能造成病毒更大範圍的擴散。研究顯示,尼帕病毒的自然宿主馬來大狐蝠在馬來半島的遷徙範圍比它們在其他國家要廣得多,這和當地的狩獵壓力與棲息地變化密切相關。

第三,棲息地減少和生理上的壓力會增大蝙蝠排出大量病毒的可能性。而即使被趕走,蝙蝠也能很快捲土重來,那個時候,它們的病毒攜帶率可能更高。

第四,大量捕殺食用昆蟲的蝙蝠,會給蟲媒疾病的爆發製造機會。

金礦方面沒有聽取科學家們的意見。人們堵上了洞穴的各個出口,只留下一個,在這個出口處拉起了漁網,然後驅逐蝙蝠,對捕獲的蝙蝠進行滅殺。行動持續數星期後,人們木棍和塑料製品封閉了各個洞口。2008年8月份,人們在附近森林裡發現了成千上萬蝙蝠的屍體,沒有證據顯示基塔卡金礦還有蝙蝠活動。人類似乎取得了勝利。

2010年,金礦重新打開基卡塔洞穴開展采礦工作。很快,蝙蝠重新在洞穴中聚集。2012年7月開始,烏干達遭遇了歷史上最大規模的馬爾堡疫情。首發病例發生在金礦20公里外的伊班達,那是基塔卡地區的中心村鎮,主要為金礦服務。後來疫情又零星蔓延到另外4個地區。這次爆發共有26個實驗室確診和高度疑似病例,15人死亡。同年11月,科學家們再次回到基塔卡。他們在洞穴中採集了400只埃及果蝠的樣本,結果發現,其中53只,即13.3%的埃及果蝠攜帶馬爾堡病毒。而在2007-2008年的研究中,這個比例僅為5.1%。

2007年,美國疾病預防和控制中心、南非國家傳染性疾病研究所和世界衛生組織組成的國際小組在烏干達巨蛇洞調查該處蝙蝠攜帶馬爾堡病毒的情況

我們常常忘記的另一個事實是,在人畜共患病面前,人類不是唯一的受難者。4月初,在紐約布朗克斯動物園,雌虎納迪亞(Nadia)因為乾咳接受了檢查,人們發現納迪亞被它的飼養員,一個人類傳染了新冠病毒。在非洲,人類遭遇埃博拉疫情的同時,低地大猩猩在大規模死亡。2009年,由於高致病性禽流感H5N1的爆發與流行,全球斑頭雁的數量下降了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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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7月24日,位於剛果民主共和國的維龍加國家公園,巡防隊員和當地人合作清理出4具山地大猩猩的屍體


這就是我們這個星球當下的現實:世界不是平的,它更像一隻混合沙拉碗,沒有生物能夠獨善其身。在一個已經被人類改頭換面的星球上,如何創造一種新的平衡,實現共贏和共存,這是人類智慧應當追尋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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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更多精彩

| 封面故事 |

  • 病毒啟示錄:野生動物世界(徐菁菁)
  • 從蝙蝠到人類:危險朋友(徐菁菁 王梓輝)
  • 野生動物保護:從明星物種到生態系統(丘濂)
  • 最後的穿山甲(陳璐 薛芃)
  • 竹鼠:禁令下的人工養殖(陳璐)
  • 龜:異寵之困(劉暢 肖舒妍)
  • 紀錄片裡的“支配者人類”(卡生)
  • 共病時代,如何建立防線?(徐菁菁)
  • 歷史上的人畜共患病(嶽穎)
  • 對野生動物應全面禁食,分類施策(薛芃)

| 社會 |

  • 時事:驚變“羅斯福號”:美軍航母抗疫風波(劉怡)
  • 調查:神秘“梅姨”:人販子背後的拐賣兒童犯罪(應萊 張錦)

| 文化 |

  • 話題:女王的演講(李孟蘇)
  • 電視:《善地》:爆笑深刻的多層喜劇(張月寒)
  • 科技:用分子人類學方法研究病毒傳播路徑(袁越)

| 專欄 |

  • 邢海洋:直播帶貨的頭部選手
  • 袁越:野生動物不背鍋
  • 卜鍵:進入安定門
  • 張斌:就問你,是否願與NHS並肩而戰?
  • 宋曉軍:莫德利的“激進改革遺產”


作為國際環保組織野生救援(WildAid)的公益大使,本期#三聯生活週刊#封面大使#演員海清曾多次出入非洲,探訪野生動物。往返考察的經歷給了她很深的感觸,“到了非洲,才真正感覺到動物是這片土地的主宰。我們從文明世界來到了動物世界,就得遵照它們的自然生存法則,不能恣意妄為。”海清近距離觀察、接觸了很多野生動物,比如大象、長頸鹿、獵豹等,也曾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靜靜守侯了一匹小角馬的誕生。她在被動物天性打動的同時,內心也隱隱感到抱歉,“我們人為對大自然破壞得太多了,人類不停地侵蝕動物的領地,傷害、消費它們,這是一種非常愚蠢、殘忍的做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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