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夫,當年“陝軍東征”的主力

京夫,當年“陝軍東征”的主力

多數情況下,京夫是一個沉默寡 言的人。會上,會下,有了開心的話 題,眾人鬨堂大笑,他卻只是無聲地 張一下嘴,偶爾吐一下舌頭,旋即以 細長手指遮了,若有人目光瞟到他, 就頭一低把一臉羞澀轉向別處。

1984年,《文學家》雜誌在止園 飯店開筆會,恰好我和他同居一室。 這是一位標準的白面書生,和我閱讀 他的得獎小說《手杖》時的想象完全 不一樣。得知是同鄉,話題便從商州 說開。他說他是大荊人,我就說你那 裡出過巨匪周壽娃,他說那人與咱家 沒啥關係,咱家裡世代貧窮,父親種 幾片坡坡地,有時也給人看看風水。

京夫1960年從商縣師範畢業後,到幾所中學當了十來年教師,教過語 文,也教過地理和體育,業餘演出中 還扮演過小生。但他喜歡文學創作, 做了大量的讀書筆記,也寫了幾大本 生活日記。歷經數年練筆,終於在 1963年發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說。他也 因此而在“文革”中受到批判,風波 過後,他被調到縣文化館當了專職的 創作輔導幹部,還有一位詩人也從鄉 下學校調來,他們同在屋簷下搭了個 泥爐子自己做飯吃,這就顯得兩個泥 腿子作家在文化館大院很另類,有畫 家就譏諷說“離城一丈,都是鄉棒, 弄不成個啥事情”。這些話他全不在 意,只一心搞他的小說創作,發表的 不少,退稿的也不少,但他的作品先 後得到過杜鵬程、王汶石、李若冰等老作家的肯定和鼓勵,也因此他被借 到省上一家刊物幫助審稿。

後來,我回鄉探親去文化館看 他,他笑著指給我看那個他煮紅薯熬 糊湯的土爐子,我說這本身就是小 說。1984年,我調到省出版社做文學 編輯,也為《文學家》雜誌向他約過 中篇小說,但因種種原因小說沒有發 出來,一年後這部小說在外地的《小 說界》發表,類似約來的還有王寶成 和莫伸的中篇小說,結果也是在牆外 開花,那時的幾個約稿發不出來心裡 老是擱不下。

1985年,京夫調到西安後,先是住在省作協大門裡南邊的一間平房裡,我凡到作協開會或找人,總要到 他房子去聊聊,幾次都有某女作者在 場。有次我去省作協,見這位女作者 在京夫門前轉悠,後來見了京夫我給 他說,你那天可能不在屋吧,她一直 在你門前轉。京夫立即嚴肅了臉,低 聲說:“不敢說不敢說,不看這是啥地 方!”此事讓我很有些傷感,鄉里人進 了城,抬腳動手那麼小心謹慎,心想這 個鄉黨肯定是個膽小怕事的人。

有次我去看他,他見我新買的摩 託車,就很好奇,問價錢問操作,我 說你騎著試試,跟騎自行車一樣,我 扶他在作協的小院裡繞著煤堆轉了一 圈,他說太怕怕了,萬一把誰撞了就不得了。

在一個大型會議上,主持人介紹到京夫,說是省作協副主席,他當即 站起來,嚴肅地更正說,我不是副主 席,是黨組的一般成員。還有一件令 京夫傷心的事,他父親從老家步行到 華陰搭車到西安看病,病是老年人的 常見病前列腺炎,可是在省上一家大 醫院做手術時死了,經過諮詢京夫認 為這是一起醫療事故,作協甚至派了 王觀勝協助調查,作協領導說一定要 為老人爭個公道,可是醫院的病案寫 得那麼嚴密,外行怎麼能找到錯處, 折騰了好長時間,最後不了了之。京 夫一提起這事氣得哼兒哼兒的,一點 辦法沒有,只嘆鄉下人在城裡可憐。

他一家大小進了西安,住房一直 是個大問題。路遙過世後,單位徵求 他的意見,可否願意住路遙住過的單元套房。他很糾結,有人說這是路遙 病逝的地方,有人說省上將要統一解 決文藝家的住房問題,正在和文藝路 的戲曲研究院協商用地。搬不搬?作協催得很緊。

他徵求我的意見,我說房子是誰 住誰是主人,路遙的東西搬走了,你 重新粉刷一下,買些新傢俱一擺,就 是你的家了。再說路遙生前都是朋 友,傳承一點路遙的奮鬥氣息有啥不 好?三一點,每屆領導上臺都說要解 決文藝家的住房,到屆滿都沒實現, 這一次即就是蓋,誰知會到牛年馬 月?就是蓋了給你分了,會有路遙這 套房子大嗎?你娃又那麼多!

後來京夫一家搬了進去,住了幾 年寬適的房子。

有幸當了京夫一部長篇小說的責任編輯,這就是《文化層》,京夫五部長篇小說中的第二部。小說是寫小 城一個文化單位的故事,可讀性很 強,人物也豐滿,卻沒有獲得應有的評價,不由讓人唏噓。1995年,我受 任責編《中國當代實力派作家大系》 十二卷,鑑於京夫作品在全國的影 響,《京夫小說精選》列入第一批作 家名錄,這是京夫著作中最厚重也最 漂亮的一部,被認為在當代文學史上 有文獻價值。

上海女作家戴厚英到西安談出版 業務,因之前我們在廣東開過筆會, 我就在家設宴招待她,她強調說那你 一定給我把京夫叫上。恰京夫不在西 安,戴厚英就說陝西作家厚道啊,有

一年在廬山開筆會,人家作家都呼啦 啦上去觀景,把我一個弱女子丟在後 邊,是陝西的京夫專門從另一景點趕 過來接我,一路扶著我上的廬山,我 好感動啊!

有一年,廣州花城出版社總編李 士非到西安組稿,在西安賓館,平 凹、京夫和我,一同用本地才上市的 西瓜招待他,李士非就說戴厚英給他 也講了京夫扶她上廬山的故事,並說 就憑京夫這份兒厚道,我這次邀請你 們三個商洛人一同去參加我們珠江口 的白藤湖筆會,其他省份,我們每省 只邀一位作家。我在河南工作時,就 和李士非建立了聯繫,他曾經把我的 一部長篇小說列入出版計劃,此作雖 終未出版,但我們友誼長存,李士非 因60年代出版了敘述長詩《向秀麗》 而享譽文壇。

20世紀90年代中期,河北邯鄲市 文化局邀請京夫去講文學創作。他邀 我與他同行。我推辭不去,他說我在 一個研討會上,聽過你關於小說創作 的發言,照著那樣講講就可以。我說 你是名作家,小說是你的長項,人家 是想聽你的哩。他說我只能從生活到 文學的角度結合創作實踐講講一般規 律,你去全當是給我幫忙。這次出外 講學,因為我們話題配合得當,給當 地作者講了一場,又應邀到兩所學校 各講一場,事情辦得比較完美,接待 方十分滿意,相約過兩年再來。令我 感動的是,他在演講中不是對所有作 者都是鼓勵,他勸一些作者不要擠這 個獨木橋,說當作家成功的百分比很小很小。

回來的路上,他對我說,一味鼓勵業餘作者有時候其實是害人哩,明知道有人不是從事文學創作的料子, 卻煽呼人家去寫,到頭來是荒廢人家青春。

京夫,當年“陝軍東征”的主力

1995年,京夫、張智敏我們三人 應邀赴廣西南平縣文化館講文學創 作。原想只是本縣的作者,沒料想附 近幾縣的作者都來了,也是由於京夫 的影響力,外省來了一對母女,因為 路遠誤車,她們到來時正好是講習班 結業。京夫過意不去,專門給這一對 母女講了從事文學創作應該注意的問 題。

會後,組織方又安排我們遊了一 趟桂平,那裡的西山很美,在太平天 國金田起義的舊址京夫看得十分仔 細。我們還一同遊覽了陽朔和桂林, 聽了許多民間故事,有些故事作為情 節被京夫寫入了小說。

當年的領隊張智敏現在是清華大學一家雜誌的副主編,她愛人在北京 一家雜誌社當編輯,他們已經有了一 個可愛的兒子。作為一個黑龍口的山裡娃,毫無人事、經濟、政治諸多背 景,全靠個人努力和踏實肯幹的精 神,如今從事著高大上的工作。那時 京夫就說,張智敏有前途,別小看咱們山裡娃,後勁大著哩!當年平南縣 文化館文學講習班的小幹事,現在是 縣文聯主席,兩年前他開車帶了南方 的水果來西安看我,還仔細回憶了京 夫當時講課的內容。

2013年,我重遊桂林,京夫過世已五年了,物是人非,舊蹤難覓。灕江之水依然清澈,在我們遊過的景點 我感慨萬千。

京夫原名郭景富,成名前經過較 長時間的摸索。有人就說,當作家要 改個怪名字才容易發表作品,比如平 凹、路遙、莫伸、莫言、京夫等等都不是原名,一篇稿子署郭景富的名字 發不了,改成京夫就能發表,京夫, 北京的大丈夫,多麼強硬的漢子,誰 惹得起?

也有人解讀京夫,說是他把壓在 “景”字頭上的扁“曰”搬掉變成 “ 京 ” , 再 把 “ 富 ” 改 為 同 音 字 “夫”,“夫”又是人字戳破兩重 天,不出名才怪哩!也有人認為“郭 景富”改為“京夫”是風水先生父親 的主意……

就此種種說法,我向京夫求證, 他無聲一笑說,要想成為作家就好好 在作品上下功夫,別老在名字上打主 意,名作家是要用名作品支撐呢,雖 然每個作家給自己取筆名都有一定的 含意,魯迅就用過幾十個筆名哩,但 我和平凹完全用的是原名的同音字。

到20世紀90年代,京夫的幾個孩 子相繼長大,就業的問題給他帶來很 大壓力。為此,他向省上領導寫信反 映。省上領導也批了字,但具體安排 卻是在西安賓館當服務員,京夫心裡 就不大痛快,給我說,人家娃安排的 都是企事業單位,到咱娃就只能當個 服務員!我勸他說,先叫娃幹著,畢 竟是正式工作,以後有機會了再調整 調整,現在先叫娃把工作幹好。

到21世紀初,京夫寫了大量的詩 歌,每每與我交流,我說你有的詩比 詩人寫得還好,他說到別人鍋裡攪勺 把會讓人不高興,所以他的詩發表得 很少。寫詩的同時,他對書法也很有 興趣,也認真對著碑帖研究字的結 構,所以他的行書很為人賞識,現在 有的公共場所還掛有他的條幅。

在他寫書法那段時間,他在作協 招待所工作的老伴畫了不少畫,他興 奮地叫了好友來家裡欣賞,這些水彩 畫有人物有風景,逼真有趣,說是農 民畫卻比農民畫更有味道,有的畫面上還有京夫題的款,堪稱壁聯珠合。 大家都誇嫂子有天才,他說她完全是 自己想著畫哩,沒上過培訓班也沒叫 人指導過,有人建議可以辦個小型展 覽,京夫笑說這就太張揚了。

京夫腸胃功能不大好,吃飯很少 狼呑虎咽,所以他一直偏瘦。2007年 害病以來,數次去看他,總以為吃吃 藥就好了,不想竟住到了唐都醫院。 和幾個朋友去看他,腳步沉沉地進了 他的病房,出來竟得知已經不治。其 間也曾一度出院,去他家探望,一塊 床單蓋著他,彷彿蓋著幾根柴棍。安 慰已經多餘,看他不要人幫扶、掙扎 著給幾本《鹿鳴》簽名時的堅強,不 由心生敬仰,這位20世紀90年代“陝 軍東征”的主將頑強地與病魔抗爭, 文學是他力量的源泉。

京夫除出版了五部長篇小說外, 發表和出版的中篇小說二十多部、短 篇小說一百多篇、散文集數部,獲全 國及省市文學獎三十多次。我在一篇 關於京夫小說的評論中說:“京夫的 寫作有三個層面,這就是他能將現實 社會歷史化,平民生活人文化,中國國情生態化。”

談到他的短篇小說《神童》《神 事 》 《 軍 人 》 《 三 月 雪 》 《 五 點 鍾》,中篇小說《鹿回頭》及長篇小 說《文化層》《八里情仇》等,我說 “他是一臺整合有限輸出無限的小說 加工機器。”

現在,回想起這位和藹可親的大 哥,他的人品和文德有許多值得後輩 繼承的東西,比如他謙虛厚道的人生 態度、嚴謹慎獨的處世準則、目標如 一的奮鬥精神……

評論家蕭雲儒說:京夫克己內忍,以反映民間疾苦為己任,他是一個有所作為而最終沒有完成作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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