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箱:鏡子裡烏瞰心理翅膀的曠世鬼才

李箱:鏡子裡烏瞰心理翅膀的曠世鬼才

李箱

李箱:鏡子裡烏瞰心理翅膀的曠世鬼才

李箱

一代“天才”“鬼才”

李箱,本名金海卿(1910-1937),漢城人,韓國著名的象徵派詩人、小說家。畢業於建國大學建築系的他,擅長繪畫和建築設計,深受現代主義思潮影響。畢業後,曾任朝鮮總督府建築技師。1931年,在《朝鮮和建築》雜誌上發表處女詩作《可逆反應》《碎片的風景》。1932年首次以李箱的筆名發表詩作《建築無限六面角體》。1933年因患肺結核而辭職,在白川溫泉療養時創作了著名的短篇小說《翅膀》,發表於1936年《朝光》雜誌。1936年東渡日本求學,以帶有“危險思想”嫌疑被日本警察逮捕入獄,因病情惡化獲釋不久病故。李箱曾作為“九人會”會員倡導純文學,雖然文學創作生涯不足八年,卻留下了被評價為現代主義經典的詩和小說,因而被譽為“鬼才”。

李箱的文學世界集中關注了自我和內心,以超現實主義的手法探索潛意識世界,經常出現感覺的錯亂、探索客觀的偶然性等非常因素,被譽為韓國文學史上超現實主義文學的先驅。特別是受達達主義影響而創作的《烏瞰圖》於1934年在《朝鮮日報》連載時,因其晦澀難懂而引發讀者抗議被迫中斷。短篇小說《翅膀》被譽為韓國文學史上第一篇心理小說(意識流小說)。

李箱的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翅膀》《幻視記》《失花》《童骸》《逢別記》等,詩歌代表作《烏瞰圖》《如此詩》《紙碑》《正式》《明鏡》等,隨筆《山村餘情》《早春點描》《倦怠》等。

韓國作家李箱在20-30年代的韓國文壇上掀起了以“怪”為美的文學創作潮流,通過高度象徵與暗示營造一種新奇怪異、晦澀朦朧的“惡美”效果,在韓國文學創作潮流中另闢蹊徑,並在探索死亡、黑暗的生命體驗中走上叛逆美學的道路,成為韓國現代主義文學發展史上異軍突起的重要一環。短篇小說《翅膀》是1936年發表在“朝光”的成名作,作品中“我”是作家自身的影射,真實反映了作家1933年因得肺結核咯血過重而到黃海道療養期間與茶館裡的女招待員“錦紅”結識並與她同居的生活。作品中的“我”身陷自我分裂的囹圄,“我”是在與世隔絕的“房間”裡以進行知性思維遊戲為唯一樂趣的知識分子。始終與外界斷絕聯繫的“我”有一天外出,通過連續幾天的外出他的空間逐漸得以擴張,隨之與太太的關係發生了變化。以“化為標本的天才”開頭,以“飛翔吧,飛翔吧,飛翔吧,再一次飛翔吧”收尾的作品,壓縮了高度象徵意識。

重讀李箱,文本語言的反覆、矛盾與衝突所引申出的連續性是極為有趣的,也是值得細細思考的,特別是《鏡子》和《烏瞰圖》,近乎駁論式的某種復調吟詠又充分體現了上世紀30年代人們的精神異化,那等待戈多式的荒謬,又滲透著詩人一種嘆惋的悲世情懷。而又不可否認,作為在日本長久生活過的詩人,似乎有夾雜著某些日本近代文學的養分。而他所特有的現代性,作為當時的詩人,是極為優秀的。

鏡子的多種譯本

  • 鏡子

鏡子裡沒有聲音

那麼安靜的世界真不可能有

鏡子裡的我也有耳朵

有兩個聽不懂我的話的可憐耳朵

鏡子裡的我是個左撇子

不能跟我握手的不懂握手的左撇子

因為這個鏡子我摸不著鏡子裡的我

但要是沒這個鏡子我怎能見到鏡子裡的我呢

我如今沒有鏡子但鏡子裡總是有鏡子裡的我

我不很清楚可是他可能在做什麼左撇子的事業

鏡子裡的我真跟我相反

但也很像

我不能替鏡子裡的我惦念不能替他診察遺憾無比

柳亨奎 譯

  • 鏡子

鏡子裡沒有聲音;

再沒有這麼安靜的宇宙了。

鏡子裡的我也有耳朵;

兩片不懂我說些什麼而難為情的耳朵。

鏡子裡我是左撇子;

不能和人家握手的左撇子。

在鏡子裡我雖不能感知我自己;

但因有鏡子,

我很想在裡面和自己相遇。

我沒有屬於自己的鏡子,

但鏡子裡卻常有我;

我不太清楚:

他是不是忙著要和他的夥伴分離。

鏡子裡的我雖與我相反,

卻又與我十分相似;

因為不能將心比心

去感覺鏡子裡的自己,

我感到慚愧。

李敏勇 譯

  • 鏡子

鏡中沒有一絲聲響

我不敢相信世間竟有如此的寂靜

鏡中的我有兩隻耳朵

是一雙聽不懂我語的耳朵

鏡中的我是個左撇子

手不會握住對應的我手

因為隔了鏡子我不能觸摸鏡中的我

可我想假若沒有鏡子我無法見到我

鏡子並不屬於我它卻融化了我

我只是猜疑我在鏡中熱中何事

我和鏡像的我只有對稱關係

可我們確實如此接近

我無法否定他的存在

更無法瞭解鏡中的我

很是一件遺憾的事情

佚名 譯

  • 鏡子

鏡子裡,沒有一絲聲響

再也沒有比這更寂寥的世界了

我在鏡子中有兩隻耳朵

兩隻對我羞愧不解的耳朵

我在鏡中是左撇子

不能同自己握手-----也尚未學會握手的左撇子

因為鏡子,我難以觸摸到鏡中的自己

倘若不是鏡子,我又怎能與自己相遇呢

我不常有鏡子,但鏡子卻常有鏡中的我

我不知他為何,潛心於這孤獨的事業

鏡中的我與我南轅北轍,又似曾相識

我因無法體味鏡中的自己而萬分嘆惋

劉修 譯

  • 明鏡

這裡有一頁鏡子

在忘卻的季節裡

盤卷的頭髮像瀑布垂落

泣而不溼 對笑而不彎

像薔薇有序疊成的耳朵

視而又視

安靜的世界也只是清明

鼻孔裡不知疲倦的香氣與撫摸

平行的心愁 好像是故意的拒絕

即使是移向右邊的心臟

也不會停止跳動啊

豈有此理? 為了觸診……手移動的時候

指紋堵住指紋

惟有冰涼刺骨的遮斷

到了五月每天一次 十次想外出

出走的路上可能不再回頭

假如鏡子是本書可以翻過一頁

重逢過去的季節

不過這裡的一頁 鏡子只是一頁的表紙。

烏瞰圖詩選

李箱:鏡子裡烏瞰心理翅膀的曠世鬼才

烏瞰圖原文

烏瞰圖 詩 第一號

(他故意將鳥字去掉一點)

十三個孩子在道路上飛

(路最好是死衚衕)

第一個孩子說怕

第二個孩子也說怕

第三個孩子也說怕

第四個孩子也說怕

第五個孩子也說怕

第六個孩子也說怕

第七個孩子也說怕

第八個孩子也說怕

第九個孩子也說怕

第十個孩子也說怕

第十一個孩子也說怕

第十二個孩子也說怕

第十三個孩子也說怕

十三個孩子裡只有可怕的孩子和害怕的孩子

(此外沒有什麼別的更好的事情)

其中一個孩子可以是可怕的孩子

其中兩個孩子可以是可怕的孩子

其中兩個孩子可以是害怕的孩子

其中一個孩子可以是害怕的孩子

(路也可以不是死衚衕)

十三個孩子也可以不在道路上飛跑

, 1934.7.24

烏瞰圖 詩 第2號

當我父親在我身旁瞌睡時我成為我父親而又成為我父親的父親,

但我父親畢竟就是我父親我又何必成為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

身為父親我為何要超越父親,

而又為何最終要充當我和我父親和我父親的父親和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角色

劉修 譯

烏瞰圖 詩 第13號

我的胳膊

下墜。

再細細琢磨 它 如同被

恐嚇

威脅般

戰戰兢兢的樣子

就這樣失去了的

那兩隻胳膊

隨即在燭臺 為我房間的裝飾。

胳膊也

反倒怕我。

我更喜愛這種單薄的禮儀勝過任何小花小草。

烏瞰圖 詩 第15號

1.

我在沒有鏡子的屋裡。鏡子中的我還是外出缺席。我因鏡子中的我而戰兢懼怕。鏡子中的我又到哪裡搞加害我的名堂

2.

睡在因罪而冰涼的床上。準確無誤的夢中我缺席了,而裝上假腿的軍靴弄髒了我夢中的白紙。

3.

我偷偷地溜進有鏡子的屋內。為了擺脫鏡子的束縛。但鏡中的我陰沉著臉如影隨形。鏡中的我向我投來一絲歉意。我因他而發僵他也因我而僵在那兒瑟瑟發抖。

4.

自己缺席的自己的夢。我的鏡子裡不出場偽造的我。無所謂無能的渴望孤獨的人。我終於下定決心勸鏡中的我自縊。我向他指著吊窗。那吊窗僅為自盡而用的。但他又教導我除非我自殺他沒 法自殺。鏡中的我似乎是個不死鳥。

5.

我用防彈金屬嚴嚴實實地護住,對著鏡中的左胸扳槍栓。槍彈貫穿了左胸,但他的心臟在另一邊。

6.

模型心臟 血紅的墨水。我的夢中遲到的我被處以極刑。控制我夢的並不是我。有個磅礴蓬勃的罪惡封鎖了兩個連握手都不能的人。

李箱 詩七號

久遠的謫居之地的一枝

一枝顯現的艾草

是四月裡奇異的花草

三十年輪迴

三十年輪迴形成兩面的鏡子

和地平線一起萌芽

像此時此刻落魄的滿月

像充滿霧氣的山澗裡滿身瘡痍的滿月

接受沉淪的刑罰的時候

我僅有

一封謫居之地漂流的信

將我遮蓋

朦朧的月牙

在遙遠的地方

靜謐地遮蓋流雲和天際

像被捆縛在一年四季的山谷間的洞

散亂變換的星辰和碎裂的星辰

形成死衚衕裡逃亡的暴風雪

像是染成絳紅色的岩石的齏粉

我光彩淋漓的屍體消失後剩下頭顱內的避雷針

它卻難以忍受

成為和毒蛇一起在拂曉時旺盛生長的地平線上的植物

悔恨之場

為了做一個最為無能為力的男子漢,我是個麻子。

世界上沒有一個女人向我回眸

我的怠慢即放心

砍掉兩隻胳膊迴避職務

現在再也沒有對我發號施令的人

我所畏懼的制裁已無處可尋

歷史是重擔

向世界上辭呈更是沉重的包袱

我囚禁了我的文字

我已經讀不了從圖書館發來的傳票

我已是與世界不合身的衣服

我的義務少於墳丘

煞費心思要弄明白什麼的痛苦已無影無蹤

我不為任何人所看不見

所以我將不為任何人所看見

算是頭一次成功地做到了徹底的卑鄙

化為標本的天才

  • 翅膀

你認不認識“化為標本的天才”?我很愉快。在這種時候連戀愛也成了一樁愉快的事情。

只有在肉體疲憊不堪、全身散架似的成了一攤爛泥時,精神才會如銀錢1般清醒。當尼古丁滲透於蛔蟲蔓延的肚子時,頭腦就會自動擺上一張白紙。我將在白紙上如下棋般羅列我的幽默與戲仿。這是可恨可憎的常識之病。

我又和一個女人設想生活,她早已與連戀愛伎倆疏遠、曾窺視過知性的頂峰,她是一種精神奔逸者。我只領受這種女人的一半——那是所有一切的一半——而籌劃生活。一隻腳踏著那種生活,恰似兩個太陽朝著對方噗嗤噗哧地笑。我恐怕受不了人生週而復始、反覆無常的百般諸行而會中途身退。拜拜。

拜拜。你可以偶爾做一回饕餮之徒,實踐一下你最憎恨的暴飲暴食。幽默和反諷……。

偽造你自己也很值得。你的作品被陌生的現成品襯托得反而更顯得輕便高貴。

儘可能的話,把十九世紀封鎖吧。託斯妥耶夫斯基精神近乎是奢侈品。我對雨果是法蘭西的一塊麵包的說法讚不絕口。在對待人生及其模型時被細枝末節所欺哄詐騙,這哪像話?請你不要遭殃。這是我急切地向你敬上的忠告……。

(磁帶一切斷就會流血。我相信傷口也會早日癒合。拜拜)

感情是一種姿勢。(是否存在光指摘其元素之嫌),當那種姿勢的高度達到頂峰而原地不動時,感情則立即中斷供應。

我回眸自己非凡的發育,制定了看世界的眼光。

女王蜂和未亡人——在世界上多如繁星的女人中難道存在本質上不是未亡人的女人?不!女人的全部在實際生活中不外乎個個都是“未亡人”,這一論調是不是對女性的褻瀆?拜拜。

三十三番地2的結構難免讓我聯想到紅燈區。

同一個番地裡十八個門戶一排一排地肩並著肩,甚至窗戶和爐灶都一模一樣。況且住戶一律年輕如朵朵鮮花。陽光照射不進來。那是因為她們對陽光視而不見。她們在門前掛一根鐵繩,好晾乾汙跡斑斑的被褥,從而自然堵住了從門縫裡投射進來的陽光。她們在暗淡沉悶的房間裡睡午覺。難道她們夜裡不睡覺?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我夜以繼日地睡覺,根本就沒法分明那些問題。三十三番地裡十八個門戶的白天出奇地寧靜。

但寧靜只屬於白天。夜幕降臨時,她們開始收拾被褥。電燈照亮後的十八個門戶比白天還要喧囂華麗。不停地傳來推拉門推推拉拉的聲響。忙碌起來了。飛來許多味兒。烤鮁魚味、粉底味、淘米味、香皂味……。

但比起這些更讓人心服口服的莫過於門牌。代表十八個門戶的大門雖被冷落於一旁,但確實有。只不過它從未被關過,和人行大道是一個概念。一天裡,亂七八糟的商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從這張大門進進出出。她們不用站在門口買豆腐,只要開著一扇門坐在房間裡買就行。由於三十三番地如此這般的生成,她們十八個門戶便失去了一窩蜂地貼上門牌的意義。她們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寫著“百忍堂”或“吉祥堂”等字樣推拉門的邊邊角角上貼門牌的風俗。

我的推拉門上角方貼著刀牌菸草四個大小的我的 —— 不!我太太的名片。這也不無奉行習俗的表現。

但我跟誰也不玩。不僅不玩,而且對她們愛理不理。我除了跟我太太打招呼以外不想和其他人打招呼。

因為我總覺得除了跟我太太以外的任何人打招呼或戲耍都會影響到她。我如此疼愛我太太。

我如此心疼我太太是因為我知道在這三十三番地裡的十八個門戶中,我太太如她小巧玲瓏的名片一樣美麗芬芳。安置在這十八個門戶的朵朵鮮花中,我太太以超眾的美麗在陽光投射不進來的屋簷底下燦爛綻放。所以守候那一朵花——不,寄生在那朵花上生存的自己無非是讓人噁心倒胃口的存在。

不管怎麼說我對我的家——不是家,我沒有家——很滿意。房間的溫度正適合於我的體溫,其昏暗程度也正適合於我的眼力。我不期望比現在的房間更陰涼或更暖和的房間,也不希冀比現在更明亮舒適的房間。我感激我的房間為了我始終保持著這小巧玲瓏的大小,也很欣慰我為這間房而誕生。

但這決不是對幸福與不幸的斤斤計較。換句話說,我沒必要去想我幸福或不幸福。只要得過且過、苟延殘喘就行了。

舒適宜人的房間如量身定做的衣服,我從中盡情地滾來滾去,萬念俱灰,這是一種脫離世俗的超級安逸的絕對狀態。我喜歡這種狀態。

這絕對的房間,從大門數過來恰巧是——第七個,不無帶有幸運的意味。我愛這幸運的數字“七”如一枚勳章。這樣的房間被障紙門3一分為二,誰會料到這就是我命運的影射?

下頭房有少許陽光。早晨會有書包大小的陽光,到了下午又縮小到手帕大小的,而後徑直散去。毋庸置疑,陽光永遠照射不進來的上頭房——就是我的房間。我不記得當時是誰一錘定音說定了陽面是太太的,連一點光影都不見的是我的。但我沒有半句怨言。

太太一出門我就立即到下頭房打開朝東的吊窗,只見陽光直射太太的梳妝檯,陳列其中的各種各樣的化妝品閃閃發亮,我在一旁欣賞它們五彩繽紛的顏色。這是我唯一的娛樂活動。我拿出小小的“花鏡”點燃太太專用的紙巾玩火。將平行光線過折光後又把它彙集在一個焦點上,看著那個焦點慢慢熱起來、燒起紙條、緊接著冒出細長細長的煙,終於戳出一個窟窿的整個過程,雖短暫卻讓人心急如焚的滋味使我著迷。

厭倦了這個遊戲,我又拿出太太的小鏡子換幾個花樣玩。鏡子只有在照自己的臉時、才是實在的。其他時候怎麼看都是玩具。

過不了多久我又厭倦了。我的遊戲心理從肉體層面上飛躍到精神層面上。我把鏡子拋擲一邊,走進太太的梳妝檯,注視一排一排各色各樣的化妝品瓶子。它們比任何世界上的東西都具有魅力。我挑了其中之一,輕輕拿掉蓋兒,將瓶口貼近鼻子屏住氣輕輕呼吸。一股異國的性感香味慢慢滲進肺,我能感覺得到輕輕閉合的眼睛。這的確是太太香氣的碎片。我蓋上蓋子追思。這種香氣曾經在太太的哪個部位散發出來的……但那不是很明確。為什麼?因為太太的香氣都是它們這一排各色各香的合計。

太太的房間總是很華麗。相比我房間的素樸無華,太太的天花板四圍全是釘子,而每根釘子上都掛著五顏六色的裙子和上衣。花花點點的衣服十分好看。我站在那些形形色色的裙子底下聯想和太太的玉體合而為一的許多姿勢,心裡總是癢癢的。

但是我沒有衣服。太太沒給我買衣服。身上正穿著的一套條絨西服是我唯一的衣服——休閒服裝兼外出服裝。還有一件高領毛衣是我一年四季的衣服。我估計它們之所以一概黑黝黝,是因為黑色既不怕髒又不必勤洗,而且還不難看的原因。我穿著一件腰部和腿部上夾著皮筋的內褲無聲無息、盡情地玩耍。

不知不覺手帕大小的陽光溜走了,但太太還沒回來。這麼點小遊戲也足以使我累,我想到太太回來之前應該離開這裡而立即回去了。我的房間很陰暗。我蒙著被子睡午覺。從來沒有清洗過的被褥好似我身體的一部分使我感到無比親切。有時候很快就能入睡,但有時候全身蠢蠢欲動、無法入眠。那個時候隨意挑選任何題目進行一番研究。我在這溼漉漉的被子裡發明了不少東西,還寫過好幾篇論文、好幾首詩。但我一睡過去它們就像泡在一攤稀軟的空氣中漫溢橫流的香皂一樣無影無蹤,從甜美的睡夢中醒來的我只是,只不過是一件神經,就像裡面塞滿抹布或蕎麥子皮而鼓鼓囊囊的一團枕頭。

所以我尤其厭惡蟑螂。但蟑螂在我房間裡連冬天也不間斷地出沒。若說我有何憂愁,那很可能就是討厭這蟑螂的憂愁。我直撓被蟑螂叮過的地方,直到流血為止。刺痛,那肯定是深沉的快感。我渾然入睡。

我窩在被子裡的思想空間中從未思考過任何積極向上的內容。對我來說,那根本就沒必要。若我一旦想出一種積極的想法就得和太太商量,挨她的批評又是在所難免的事情——與其說我怕她批評,不如說怕麻煩。比起作為一個社會人的資格去工作或者聽太太的老調重彈,我還是更喜歡像懶惰的動物一樣過上一段懶洋洋的生活。儘可能的話,想摘掉這乏味無聊的假面具。

對我來說人間社會極其陌生。生活也極其陌生。所有一切都很陌生。

我太太一天洗兩次臉。而我連一次也沒洗過。我在凌晨三四點鐘上廁所,月明時站在院子裡發呆。所以,我基本上與這十八個門戶沒有任何接觸。但我幾乎都記得這十八個門戶裡所有女人的臉。她們都遠遠不如我太太漂亮。

太太十一點鐘的第一次洗臉程序還比較簡單。但晚上七點鐘的第二次洗臉尤為細緻入微。太太夜裡穿的衣服比白天的要漂亮得體得多。而且白天夜晚都出門。

太太有沒有職業?我不得而知。若太太沒有職業,就得像沒有職業的我一樣不必出門——但她出門。不僅出門,還有很多來客。太太的客人多的時候,我只能整天蒙著被子躺在屋裡。既不能玩火,也不能聞化妝品的香氣。那些日子裡我有意識地感知憂鬱。這時,太太給我錢。五十塊錢的銀錢。我喜歡它。但又不知怎麼花它才好,所以就把它擱置在枕頭旁,久而久之已攢得不少了。有一天,太太看到這種情形就給我買了一個啞巴錢罐。我往裡一分一文地投進去,鑰匙被太太拿走了。記得後來又投過幾回。而後我發懶了。幾天後,太太那粉刺似的隆起的簪子,是不是能夠說明錢罐變輕的問題?但我還是沒再碰過錢罐。我的懶惰也不願意喚起注意。

太太接待來客時,我怎麼鑽進被窩裡怎麼也睡不著,這種時候,就拿太太的來路不明的錢研究一番。

客人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障紙門後頭還有我。他們肆無忌憚地開一些連我都不敢和太太開的玩笑。但那些圍繞著我太太轉的三四個客人還算是有素質的,因為深夜十二點過後都自覺地回去。其中也有素質較低的,他一般買來吃的東西要玩好一陣子。

我開始著手研究太太的職業,但我所見所聞極其有限,無法弄清楚。我恐怕永遠也弄不清太太的職業了。

太太只穿新的襪子。她還做飯。我雖然沒見過她做飯,但每到吃飯點兒時,她往我的房間送飯。我們家除了我和她再沒有其他人。這頓飯無疑是她親手做的。

但我太太從來沒有把我請到她的房間裡。我總在上頭房自己一個人吃飯睡覺。飯也太難吃了,菜也太湊合了。我像一隻雞或小狗那樣飯來張口,但心裡卻很委屈。我越來越面黃肌瘦、皮包骨頭了。逐漸明顯地有氣無力了。由於營養失調,身體各個部位的骨頭都要暴出來了。深夜裡三番五次地翻身、換睡覺的姿勢也睡不安穩。

所以我蒙在被窩裡一邊追根摸底地研究太太的來路不明的錢,一邊簡單研究從障紙門縫隙中能夠聞見的那道菜到底叫什麼名。我睡不著覺。

我終於覺悟了,覺悟到太太花的錢大概就是那些不三不四的客人給的。那麼他們為何把錢撂在那裡,我太太又憑什麼拿他們的錢?這種禮儀觀念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興許出於禮貌吧,不然莫非是什麼代價或報酬?難道在他們的眼裡我太太是那麼值得同情的人嗎?

想入非非之間我的頭腦弄得一團糟。臨睡前下的結論不無例外地都是不愉快的,但我從來沒有向太太討過任何說法。拋開怕麻煩不說,主要是由於我一覺醒來就像換了人似的,亂七八糟的問題通通拋在腦後了。

太太在客人回去後或者從外出回來後就換上輕便的衣服到我房間來找我。她掀開被褥,往我耳朵裡揮灑幾句不冷不熱的話語來試圖安慰我。我擺出既不是嘲笑也不是苦笑或鬨笑的笑容望太太美麗的臉龐。太太莞爾一笑。但我沒放過她臉上漂浮的一抹哀愁。

太太肯定知道我很餓。但也不肯把下頭房吃剩的東西給我。那無疑是出於對我的尊敬。我即使捱餓也喜歡這種心滿意足的感覺。至於太太都說了些什麼我當然不知道。只見枕頭旁有幾個閃閃發亮的銀錢。

啞巴存罐裡攢了多少錢了?我看都沒看。只是無精打采地向釦子似的夾縫裡投幣。

就像客人給太太以錢仍然是懸而未決的大謎團一樣,太太為何給我錢依然讓我大惑不解。即便我不反感太太給我錢,但它帶給我的只是一種一瞬即逝的快樂而已,我只喜歡它從手指頭上滑落到夾縫時的觸覺,不過如此。

有一天,我把啞巴錢罐扔進廁所裡了。不知道里面存有多少錢,反正為數不少。

我生活在地球上,而每當想到我賴以生存的地球以疾風狂飆的速度疾馳於漫無邊際的空間時內心一片虛無茫然。我站在這勤快無比的地球上感到頭暈目眩,巴不得儘快從地球上下車。

蒙在被子裡考慮這麼些事情之後,投幣,投啊,又投,也覺得麻煩。於是乾脆希望太太親手用掉那啞巴存罐。其實不管是啞巴,還是錢,這些都是太太所需要的,對我毫無意義,所以我等待由太太拿走那啞巴存罐。但太太沒這麼做。我曾試圖把它放到太太的房間,但那一會兒太太的客人多得要命,沒給我可趁之機。最終,我萬般無奈之下把它一手扔進廁所裡了。

我以受委屈的心態等待太太的批評。但太太不聞不問,不僅不問,還照常把錢放到我的枕頭旁。我枕頭旁已攢有不少錢了。

客人給太太以錢,或太太給我以錢,可能都是出於一種快感——我蒙在被子裡又開始探討這一舉動到底除了快感還有沒有其它的緣由。我繼續研究那種快感究竟是什麼類型的?但那畢竟只是被子裡的研究,無法得出令人滿意的結果。快感,快感,我出乎意料地對這個問題感起興趣來。

太太一向待我和監獄裡的囚犯沒兩樣。我當然毫無怨言。我只想親身體驗一下那種快感到底有沒有,存不存在。

趁太太夜裡外出我溜出來了。我在街道上把銀錢換成紙幣,都五塊錢。把它塞進兜裡,然後為了忘記目的而滿街地逛蕩。久違的街道風景讓我無比驚訝,我的神經興奮到極點了。沒過多久我又累了。但我還是忍住了。一直到夜幕降臨,我漫無目的地在街頭巷尾晃盪。一分錢也沒花,也不敢花,也許我早已喪失了花錢的本領。

我累得快支撐不住了,好不容易才找到家了。我倒很清楚想回我的房間就得必須穿過太太的房間,我擔驚受怕地站在推拉門前,擔心太太會不會有客人而戰戰兢兢地乾咳了幾聲,隨後將門推開,一下子太太的臉和一個陌生男人的臉映入眼簾。突如其來的光線刺得我掙不開眼睛,我有點兒不知所措。

我不是沒有看到太太的眼神。但我只能佯裝沒看見。為什麼?因為穿太太的房間實在是迫不得已的。

我把被子蒙上了。腿疼得厲害。在被子裡心臟劇烈地跳蕩,幾乎要暈倒了。走路時沒覺察到,現在幾乎喘不過氣來了。後背上出汗淋漓。我開始後悔今天的外出。只想忘掉這種疲憊,想快一點入睡,就是想酣暢淋漓地睡上——一覺。

斜躺了片刻,咚咚蕩蕩的心跳才逐漸穩定。還算好受一點兒了。我朝著天花板翻了翻身,將雙腿伸得直挺挺的。

但我不可迴避心中的誘惑豎起耳朵聽了聽從下頭房傳來的竊竊私語聲。我為了使聽覺更加靈敏而掙大眼睛,摒住了呼吸。但為時已晚,太太和陌生男人已經起身,傳來了穿衣、戴帽子的聲響,緊接著推拉門聲、皮鞋後跟聲、踏進後院的腳步聲,緊隨其後的是太太輕快的平底鞋聲,隨後他們倆人消失在大門口。

我沒見過太太如此這般的表現。她從不跟人交頭接耳。即使我在上頭房蒙著被子,哪怕錯過幾句酩酊大醉而吐字不清的客人所說的話語,但也從來沒錯過半句太太那不高不低的聲音。有時會聽到逆耳的言詞,但我已經十分滿足能夠聽到她的泰然自若的聲音,這足以使我放心。

就算太太有什麼難言之隱而今天表現得如此反常,但我還是焦急萬分。不管怎樣,我現在累得慌,下定決心今天不要在被子裡研究任何問題,然後等待睡眠降至。難以入眠。到大門口去送客人的太太還沒有回來。我稀裡糊塗地睡著了。我的睡夢依然在難以捕捉的街道風景上躑躅徘徊。

我的身體極度晃動。原來是送走客人的太太在搖晃我。我睜圓眼睛瞪著太太。太太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我揉一揉眼睛再次仔細觀察太太的臉。怒氣浮在眼角邊,細薄的嘴唇在顫抖。看上去很難消氣。我徑直把眼睛合上了。等了等晴天霹靂的來臨。但她只留下一縷嘆氣、窸窣的裙子聲和推拉門聲,回到自己的房間了。我又翻過身去蓋上被子像青蛙一樣趴在裡頭,在飢腸轆轆的飢餓中再一次後悔今天的外出。

我在被子裡向太太謝罪,說那全是誤會。

我還真的以為夜已深了,萬萬沒想到時間竟然還沒到零點。我確實精疲力盡了,這都怪我一下子走了那麼多路。我唯一的錯誤就是這個。我何必要外出呢?

我只有一個念頭,就是趕緊把不請自來的五塊錢隨便塞給任何人。不過爾爾。但假如你一口咬定說這也是我的過失,那我也只能這麼認了。我豈不在後悔嗎?

如果我能夠把五塊錢早早地花掉,就不可能在十二點之前回來的。但街頭巷尾繁亂紛雜,人山人海。我拿著錢措手不及,不知該給誰塞進五元,躊躇不決之餘我累垮了。

我只想休息、只想躺下來。可見,我是不得已回家的。而且我估計夜已深了,但很不幸,實際時間竟沒到十二點。真遺憾。我儘管可以向你道歉,但始終都不能解太太的氣,謝罪又有什麼用?我真窩囊。

我急躁不安了將近一個鐘頭,終於踢開被子忽地起身,打開障紙門晃悠悠地往太太的房間邁開步子。我幾乎沒有任何意識。只是模糊地記得我撲騰一下倒在太太的被子上,便從兜裡掏出五元硬幣塞給了太太。

第二天,發現我躺在太太的被窩裡。這還是頭一次呢,自從住進三十三番地以來還真沒有過。

太陽在正中普照,但太太已外出不在我身旁。不!說不定太太是在我昏睡不醒的時候外出的。但我不想追究這些。渾身痠疼得連動彈一個指頭的勁兒都沒有。比書本還要小的陽光耀眼。其中有無數個塵土如微生物般亂舞。鼻子要塞了。我再度閉上眼睛,蒙上被子,開始著手進入睡午覺的狀態。太太的香氣吹拂鼻翼,感覺挺猛烈的。我輾轉反側,從太太的化妝臺上不時地摸索五顏六色的化妝品蓋子和拿掉蓋子之後撲鼻的香味,難怪我竟如此失眠。

我再也按捺不住了,立即一腳踢開被子忽地起身往我的房間去了。房間裡整齊地擺放著早已變涼的飯菜。太太是安排我的飼料後出去的。我特別餓。吃第一口飯時的觸覺就跟一把冷灰一樣冰涼。我放下勺子爬進我的被窩裡。空了一天的被褥依然熱情地迎接我。我蒙著我的被子酣暢淋漓地睡上了一覺。美美地——。

我醒來的時候,電燈已經開著。但我估計太太還沒回來。不!說不定她還來過又出去了呢。但窮究這些有什麼用呢?

現在精神抖擻,我回顧了一下昨晚的事。我不知該如何解釋當我把那五塊錢塞進太太的手中,繼而往床上倒下時的快感,也很欣慰我總算揭曉了客人給太太以錢或太太給我以錢的心理秘密。我暗自莞爾一笑。如今才懂得這些道理的我顯得多麼愚蠢可笑。我不由得手舞足蹈。

故此,今晚我躍躍欲試又想出去走走。但就是沒有錢。我為昨晚給太太五塊錢的事而後悔萬分,也為被仍進廁所裡的啞巴存罐而感到追悔莫及。我很茫然地把手伸進口袋裡揮了一揮。出乎預料地摸到了什麼。才兩塊錢。但並不是錢多了才是好的。只要有錢就行了。我為此感激萬分。

我鼓足了勇氣,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條絨西服,忘卻飢餓和狼狽不堪的處境,闊步上街了。我巴不得給時間按上翅膀讓它飛快地過零點。即使給太太以錢睡在她的房間自然是一件愜意的事,但是萬一一不小心十二點之前到家就得忍受太太那雙怒火中燒的眼神,那簡直是太可怕了。我左看右看路邊的鐘表穿梭於街頭。這天不怎麼累。只可惜時間過得太漫長。我聽準了從京城站4傳來的十二次鐘聲才動身回家。那天碰見了太太和她的男人站在大門口閒聊。我裝沒看見就直接進屋了。不一會兒太太也進來了,緊接著她竟在這深更半夜裡收拾屋子,這可是平生第一次。窺聽到太太要躺下睡覺的動靜,我徑直打開障紙門到太太的房間把兩塊錢硬塞給了她——她以不可思議的目光多次大量我——然後二話沒說就讓我睡在她的房間裡了。這時的喜悅世界上任何快樂都代替不了。我安然入睡了。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也不見太太。我又回到我的房間接著睡午覺了。

我被太太搖晃而睡醒時,燈都開著。太太讓我到她的房間。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太太面帶微笑地拽著我的胳膊示意讓我過去。我想太太滿臉熱情和善的面孔背後會不會隱藏著某種陰謀詭計而惴惴不安起來。

我任她硬拉死拽被託到了她的房間。太太的房間擺著小小的飯桌。想來想去我竟然捱餓了兩天。我現在對飢餓的感受還很稀裡糊塗。

我思考了。吃完了這頓最後的晚餐再承受晴天霹靂也在所不惜,其實我對這平淡無奇的人世早已厭煩了。即使我百無聊賴,但遭受突如其來的災難還是挺愉快的。我很釋然地和太太供進這頓希奇詭怪的晚餐。我們這兩口子從來不說話。吃完後我無聲無息地起身回到了我的房間。太太也沒有挽留我。我背靠著牆點上一支菸,就等著一場晴天霹靂。

五分鐘!十分鐘!——

但霹靂竟然沒有降臨。緊張心理一度鬆弛下來了。我不由得想起今晚要外出的事情。我想著錢。

但我確實沒有錢。就算今天外出還有什麼意義。我只是一片茫然。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懣,而蒙上被子滾來滾去。剛嚥下去的飯菜都提到嗓門上。想嘔吐。

多也罷,少也行,紙幣為什麼不從天上刷刷掉下來,我又沮喪又悲哀。我除了這種方法以外不知道求錢的門道。我可能蒙在被子裡哭了一陣子。抱怨說我為何沒有錢。

我這麼一鬧,太太又來了。我大吃一驚,頓時屏住呼吸躺成癩蛤蟆狀等著終於要來臨的霹靂。但從她嘴裡掉下來的話語出奇地溫柔、親切。太太說她知道我為什麼哭。她說不就是因為沒有錢嗎?我很驚詫。她竟然如此能看透人的內心,我心中黯然萌生了一絲畏懼感,但看她這麼一說頗似要給我錢的意思,如果果真是這樣那該多好呀。我緊緊被裹在被窩裡,頭也沒抬就等著太太的下一步舉動,“你拿著”——據輕輕飄落的音響那能肯定是紙幣。她緊貼著我的耳朵小聲說讓我今天比昨天還要晚一些回來。那不難。我就為那錢而歡天喜地。

反正我出門了。我患有輕微的夜盲症。所以要儘可能挑著明亮的街道晃悠。我還順便去了京城站軟座候車室。這對我來說是很大的發現。首先那裡沒有熟人進出。即便來了也立即走。我想著每天到這裡來耗時。

令我最滿意的就是這裡的鐘表比任何地方的鐘表都要準確無誤。我不能糊里糊塗看走了表回家,這樣會遭殃的。

我坐在一個角落裡面對著空洞的牆壁喝了一杯咖啡。旅客看似很享受在匆忙的旅途中一杯咖啡所帶來的片刻安寧。他們急急忙忙地啜飲咖啡,若有所思地凝視一會兒牆壁就走。無名的悲傷啊。但對我來說這種無名的悲傷比任何花哨繁雜的包間要來得真切稱心。忽地傳來的或尖銳或鏗鏘的汽笛聲比莫扎特要親近。我反覆橫豎唸了菜單上沒幾個的菜名。那些隱隱約約的東西跟我小時候玩伴的名字頗有相近之處。

模糊不清我在那裡耗了多長時間,精神恍惚間看到客人逐漸稀少,這裡也開始收拾了。剛過十一點了,這裡也不是我安心呆的地方,到哪裡耗時間,耗到十二點呢,我憂心重重地出去了。下雨呢。粗厚的雨珠看來要刁難我這個沒帶傘的人。但也不能以這一身古怪的打扮在這大廳裡磨蹭,乾脆想淋雨就淋雨吧,我豁出去了。

涼快得有些過分,使我難受。先是西服被淋溼了,而後是刺骨的冰涼。本來打算淋雨淋到儘可能晚一些再回去,但現在冷得不行。全身雞皮疙瘩、牙齒也咯咯作響。

我加快步伐想,這麼糟糕的天氣太太哪能有客人,肯定沒有。我要回家。如果很不幸,太太有客人的話,我給她解釋吧。我向她求情,她因著這一場傾盆大雨,會諒解我的。

我三步並作兩步回到家一看,原來太太有客人。我又冷又凍,稀裡糊塗地忘了敲門。結果,我目睹了我太太會為之不高興的場面。我邁開步履晃悠悠地穿過太太的房間到我的房間了,立即脫掉溼漉漉的衣服蒙上了被子。咯咯咯咯直打寒噤。越發發冷。好像地在倒塌。我失去意識了。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太太坐在我枕頭旁,看上去滿臉愁容。我感冒了。依然不時地打寒噤,頭也疼,嘴裡有一股澀澀的口水打轉 ,四肢發虛無力。

太太用手摸了摸我額頭說得吃點藥。額頭上的手居然這麼冰涼,看來我發高燒了,那麼要吃藥的話可能得吃一些退燒藥吧,剛想到這裡太太遞給我一杯熱水和四顆發白的現成藥粒。說吃完藥再睡一覺就沒事。我二話沒說就嚥下去了。澀澀的感覺像是阿司匹林5。我蒙上被子如死一般睡過去了。

我擤著鼻子好幾天都病臥不起。臥床不起的這幾天裡不間斷地吃了那個現成藥。感冒也好了。但依然食而無味,如同嚼蠟。

我又開始想外出。但太太囑咐我不要再外出。說每天堅持吃這個藥再躺幾天,還說我沒事找事地外出竟得了感冒,豈不給她惹來麻煩叫她受苦嗎。我向她發誓決不外出,打算再堅持幾天吃藥,以便早日恢復身體。

我每天蒙著被子夜以繼日地睡覺。但不知為什麼睡意猛增,不分晝夜地發睏。我深信這種現象表明我的身體日漸強壯。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吧。我蓬頭垢面,頭髮邋遢,鬍子拉碴,實在受不了,我試圖照鏡子而趁太太不在溜到她的房間裡在梳妝檯前坐下來了。相當茂密。鬍子,頭髮都纏結一塊。我想著今天一定要理髮,順便把那些化妝品蓋子一個一個地打開東聞聞,西嗅嗅。這久違了的香氣中有一股讓我身體扭捏不堪的太太的香味傳來。我心中呼喊了太太的名字。“蓮心啊!”……

我重溫舊夢似的玩了花鏡,還玩了鏡子。投射於窗戶邊的陽光尤其暖和。仔細想來,這不是5月嗎。

我伸了個大懶腰,枕著太太的枕頭躺在那兒想向上帝炫耀一番我現在如此幸福舒坦的時光。我還真的與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交涉。我估計上帝也拿我沒法賞賜更沒法懲罰。

可是下一瞬間一個奇怪的東西映入眼簾了。那是睡眠藥阿達林盒子。我是在太太的梳妝檯底下發現它的,感覺它跟阿司匹林很相似。我打開一看。正好空著四粒。

我記得今天早上也吃了四粒阿司匹林。我睡了。昨天——前天——大前天——我實在是困得不行。太太見我感冒也退了,還給我吃阿司匹林。有一回,我正睡著的時候鄰居家著火了。但我當時睡著覺,竟然什麼都不知道就過去了。我就那樣睡了。我把阿達林想成阿司匹林堅持吃了將近一個月。這有點太過分了。

我一時恍惚差一點昏厥了。我把阿達林放進兜裡出了門。然後找一座山上去了。

不再想看到人間的任何事情。我為了避免昏厥在路上,迫使自己不要想任何與太太有關的一切事情。我打算找一個陽面再慢慢研究太太。

我逼著自己想一些路邊的石頭、髮夾、看也沒看過的金達萊花和迎春花,布穀鳥,石頭生小石頭的故事之類的。幸虧我沒有暈厥在路上。

那裡有把長椅。我一本正經地坐在那裡開始研究阿司匹林和阿達林。但頭腦太混亂,思想不成體系。不到五分鐘就萌生了厭煩之感,頓時生起氣來。我從兜裡拿出阿達林把剩下的六粒細嚼慢嚥。味道真滑稽。然後我橫躺在那長椅上。我抱著什麼樣的想法那樣做的?難以琢磨。只是想那樣做。我在那裡睡著了。朦朦朧朧地傳來潺潺流水繞過石頭的聲音。

我醒來時,天已經亮了。我在那裡睡了一整夜。風景顯得——暗黃。腦海裡閃過阿達林和阿司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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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一直揹著我將阿司匹林當阿達林給我吃了。從太太的房間裡被發現的阿達林來看,證據確鑿無疑。

到底出於什麼目的太太讓我不分晝夜地睡覺?

她讓我不分晝夜地睡覺,趁我睡覺,太太又做了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她想慢慢殺死我嗎?

但又想了想,也許我這一個月以來吃的藥可能就是阿司匹林。會不會是太太為心煩悶而失眠的夜晚而預備的,若這樣我對不住她。我對她如此疑心疑鬼,還真是挺遺憾的事情。

所以,我急急忙忙地下了山。褲子往下落,我好不容易往家裡挪動身體。快八點了。

我把我的妄想都要向太太告狀,向她賠禮道歉。我又急得把那句話給忘了。

但這下糟糕透頂了。我眼睜睜地看到了我絕對不能看的場面。我稀裡糊塗地關了門,為了緩解頭暈,閉上眼睛,靠著門柱站了一會兒 ,沒有一秒鐘的工夫,衣服不端莊的太太進來不由分說地拉住我胸口不放。我暈得往下滑落。太太又壓在我倒下的身上撕咬我的皮膚。疼死了。我沒有一絲要反抗的意思,倒在那裡想看個究竟,緊接著有個男的進來把我太太抱走了。太太小鳥依人般乖乖地讓他抱走的樣子有多討厭就有多討厭。討厭。

太太大聲吼叫逼著我說你日日夜夜去強盜還是去強姦。這太委屈了。我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想發洩一下你到底是要殺害我的,但一旦出口似是似非的話,不知要招惹多少的災難。我半句話也沒說。雖然委屈,但保持沉默是上計,我又心血來潮地彈彈身子從兜裡掏出所剩的幾塊錢,偷偷地推門,輕輕地放在門檻下面,頭也不回地出來了。

許多次險些被車撞倒,但我毅然決然地往京城站奔跑。我想面對空坐隨便喝點什麼,以便舔去這苦澀的滋味。

咖啡——好。但是到了京城站大廳時才發現我身無分文。若有所失。我漫無目的地徘徊,不知所措地晃來晃去。……

我不知道亂逛了些什麼地方。只是發覺我站在三越百貨商場時,已經是大白天了。

我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回顧了一下我二十六年來的時光。朦朧的記憶中沒有凸顯出任何主題。

我又問自己。你的人生還有什麼苛求?但不願意回答說有還是沒有。我幾乎難以辨認出我的存在。

我彎下腰凝視金魚。金魚長得真帥。小的,大的各自都挺新鮮好看的。在五月的陽光直照下金魚在小碗裡垂下身影。魚鰭飄飄然模仿著人揮手絹的動作。數一數魚鰭的數量 ,彎著腰久久沒伸直。後背暖和。

我俯瞰享樂的市儈。在那裡疲倦不堪的生活如金魚的魚鰭般軟綿綿,又被粘糊糊的透明線條糾纏,不能自拔。我拖著因疲憊和飢餓倒跨的身體想到沒辦法不進入到那享樂的市井。

我邁開步伐,又想了想。我正在往哪裡去。……

這時太太的脖子如霹靂般從天上掉下來了。阿司匹林和阿達林。

也許我們在誤解對方。難道太太給我阿達林當阿司匹林吃?我不敢相信。太太不會無緣無故地那樣對我的。那麼我真的是日日夜夜地嫖娼強盜?確實不是的。

我們這對夫妻是宿命的跛腳。我不必在我的或太太的舉動上嫁接任何邏輯。也不必辯解。事實歸事實,誤會歸誤會,儘管跛著腳一顛一坡地走下去也行。不是嗎?

但這個腳步要歸向太太嗎?這很難分辨。要去嗎?到哪裡去?

這時傳來嘟嘟——的中午警聲。人們展開四隻翅膀如雞撲騰,所有玻璃、鋼鐵、紙幣和墨水沸沸騰騰熱鬧無比的剎那,的確是極端紊亂的中午。

我霎時腋窩發癢。阿哈,那是我人工之翅膀生成過的痕跡。今天沒有那翅膀,腦海裡希望與野心徹底撤銷的扉頁如翻閱詞典般閃爍。

我停住步伐,想這樣吶喊。

翅膀呀!再度生成吧。

飛翔吧。飛翔吧。飛翔吧。再一次飛翔吧。

再一次飛翔吧。

1銀錢(silver coin): 用銀製作的貨幣

2指住址,相當於“號”

3為合理使用空間起見,將大房子用推拉門一分為二,視覺上具有隔開空間的效果。故門檻較低,常用下輪推拉門。

4指現在的首爾站

5退燒藥

6鎮靜催眠抗驚厥藥這裡用阿司匹林與阿達林的a-lin音律

7Matroos指海員、水手,用馬克斯、馬爾薩斯、馬爾多斯的ma-s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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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箱:鏡子裡烏瞰心理翅膀的曠世鬼才

機智與悖論

作者:丁鳳熙  

ISBN:10位〔7506287358〕

13位〔9787506287357〕  

出版社: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北京公司  

出版日期:2007-12-1  

定價:¥35.00 元

  • 內容簡介

《機智與悖論》共十一章,內容包括:英年早逝的鬼才、意識形態的等價性、反諷與悖論、歷史的同質性、主體性危機、鏡像、技術與人文的悖論、不安與恐懼的全景化、從敘事到解構、愛慾衝動、生命與死亡的等價性。

如果說用意識形態這個冠冕堂皇的概念來研究李箱的文學,相信很多人會感到驚訝。難解性和晦澀性是許多李箱文學的研究者所得出的共同結論。人們在談論難解性和晦澀性的時候,其背後有一種潛在的假設,那就是李箱文學因為其形象的不確定性,是意識、理性所無法清晰把握和表述的對象。但是,筆者的這本專著卻偏偏選擇了《李箱文本與意識形態》的題目,顯然其目的在於要讓李箱的文本呈現到意識的層面上來,這是一項把不確定性的東西引向確定性的工作。其實,很多韓國前輩研究者們的研究,都體現了在諸多不同的方法論的層面上接近和分析李箱文學的傾向。這種傾向一方面反映了李箱文本為許多研究者多元主義的批評視野進行重構開放了自己的文本,另一方面也體現了人們要解釋這個難解文本的慾望。

在緒論裡,筆者主要想談兩個方面的問題:首先談一談意識形態和文本以及本專著的研究方法;然後簡單地回顧一下韓國文學理論界對李箱文學的研究歷史和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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