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中國林學會森林防火專家:西昌火災調查組應查明指揮是否得當

記者 | 趙孟

據新華社4月12日消息,四川省政府近期成立西昌市經久鄉森林火災事故調查組,進駐西昌市開展本次事故的調查處理工作。

2020年3月30日,西昌市經久鄉發生森林火災,當晚趕去馳援的寧南縣專業撲火隊18名撲火隊員和1名嚮導遇難。一年前的2019年3月30日,涼山州木裡縣發生的森林火災,曾導致31名撲火人員罹難。

值得注意的是,以往發生森林火災後,調查工作的重點通常放在起火原因上,迴避了撲火隊員遇難背後可能存在的指揮失當等問題。瀘山正面森林草原滅火前線指揮部指揮長劉光宇此前向界面新聞表示,對於此次火災導致撲火人員遇難的原因,已有國家和省級相關部門在核查,“一定會給社會一個交代。”

海南省森林防火辦公室原主任、中國林學會森林防火專業委員會專家劉福堂長期關注森林防火問題。1986年2月,他應當時的林業部西南航空護林總站邀請,執行機降滅火任務時多次經過涼山州,對當地山高澗深的複雜地理環境印象深刻,認為那裡的森林火災不宜強撲。連續兩年發生在涼山州的撲火隊員遇難悲劇,讓劉福堂感到震驚和痛心。

劉福堂認為,兩次事故暴露出撲火工作“只重撲救,不重人員安全”的錯誤指導思想,未將“以人為本”的撲火理念落到實處。縱然有“爆燃”、“風向突變”等客觀因素,但如果指揮人員將這些客觀因素考慮進去,悲劇原本可以避免。

劉福堂告訴界面新聞,1987年發生的大興安嶺火災,是中國森林防火工作的分水嶺,此後國家改革機構、制定法律、投入經費,對森林防火工作重視程度空前,但指導思想依然停留於“只重撲救,不重人員安全”。其後森林火災雖然有所減少,但撲火隊員遇難事故仍不時發生。

劉福堂認為,“並不是所有的火都必須要撲”。他表示,此次成立的調查組應該以安全事故原因為調查重點,理清責任,汲取教訓,以此為契機轉變撲火指導思想,才能避免類似悲劇重複發生。

火災調查組應以查明安全事故原因為重點

界面新聞:近期,四川省成立西昌市經久鄉森林火災事故調查組,你認為調查重點是什麼?

劉福堂:目前還不清楚調查是以起火原因為重點,還是以安全事故原因為重點,這要看他們的指導思想是什麼。我認為起火原因不是主要的,在野外違反生產安全用火,南方也好北方也好,教育再嚴厲也很難完全杜絕;但是,把查明造成此次安全事故的原因作為調查重點很有必要,不管是西昌還是木裡,撲火隊員為什麼會遇難,指揮是否得當,才是問題關鍵。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汲取教訓,有責任的就追責。

界面新聞:在我們的印象中,過去對森林火災的調查都側重於起火原因,迴避了撲火指揮是否得當等問題,包括2019年木裡火災導致重大人員傷亡事故,最後也未見對人員傷亡的原因進行調查,為什麼要回避撲火指揮問題?

劉福堂:過去對火災事故的調查,也有涉及指揮問題,但是不深入,不細緻,根本上還是指導思想有問題,對人員安全不夠重視,沒有做到撲火中要堅持以人為本。正是沒有做到以人為本,人員傷亡事故才會接二連三的發生。如果認真查處,追責,後面的很多災難就可以避免。

界面新聞:過去的撲火指導思想是什麼?又應該如何轉變?

劉福堂:很多年前,我就在《森林防火》雜誌寫過文章,提出森林防火要以人為本,安全第一,很多火不是必須要撲的。但我們總喜歡硬打硬拼,不惜一切代價,這樣的教訓很多,但是老是不汲取。我們以前宣傳的小英雄賴寧,雖然他的精神可嘉,但是這種事跡讓大家去學習就不合適了,孩子是絕對不能去撲火的。1986年我在西昌航空護林站執行機降滅火任務時,曾多次飛過涼山州,對木裡縣山高澗深的複雜地理環境留有深刻印象,感到那裡的森林火災不宜強撲。國外很多國家是人員安全第一,像2019年底澳大利亞發生的大火,燒了四個多月,雖然也死了20多個普通居民,但是專業撲火人員沒有一個傷亡,正是做到了以人為本,他們不會去硬打。

界面新聞:所以國外很多火災,給我們的感覺是老撲不滅。

劉福堂:對,其實是很多火災,人家覺得不能撲的就不撲,樹木跟人比起來不值錢,樹木沒有了還可以再長,人死不能復生。

界面新聞:但是火災也威脅我們的公共財產安全,同時撲火又要保障撲火人員安全,這兩者之間是否也需要兼顧和平衡?

劉福堂: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兼顧和平衡的問題,這兩者你必須要知道輕重,要以人的生命為首要考慮因素,你不可能兼顧財產安全,又兼顧生命安全。森林火災跟打仗不一樣,打仗你耽誤一秒可能影響勝負,火災晚一點撲也就損失幾棵樹,但人的生命失去就沒有了。

界面新聞:涼山州連續兩年發生撲火人員傷亡悲劇,如果要反思的話,你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什麼?

劉福堂:一定要把人員安全放在第一位,不管是領導也好,普通隊員也好,都要真正重視起來,這是當前的頭等大事。

森林撲火“以人為本”應落到實處

界面新聞:對於森林防火來說,1987年發生在大興安嶺的森林火災應該說是一個分水嶺,據你的觀察在此之前和之後,森林防火工作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劉福堂:1987年之前發生過多次撲火人員遇難的悲劇,我都是親歷者。1986年2月下旬至3月上旬,我應林業部西南航空護林總站邀請,指導機降滅火。當年3月29日我在雲南思茅航空護林站執行任務時,下午2點突然接到緊急通知,告知昆明市安寧縣在撲救森林火災中己有56名撲火人員遇難。當我乘直升機趕到現場時,死亡人員己被抬下山,擺滿一大片,慘不忍賭。緊接著,3月31日,在撲救玉溪刺桐關火災中又有24名年輕人失去寶貴的生命。第二年四月下旬,內蒙古牙克石林管局下屬的一個林場,在撲救火災中又有26名撲火人員喪命,年歲最大的也還不到25歲。面對這些悲劇,有關部門依舊無動於衷,結果沒過半個月,就發生了震驚中外的大興安嶺特大森林火災,二百餘人葬身火海。

大興安嶺特大森林火災發生後,國家雖加強了森林防火工作,但指導思想還是隻重撲救,不重人員安全,結果在南方多省區的撲火工作中,接二連三地發生人員傷亡事故,我當時看過內部材料。

界面新聞:你之前提到,你在海南省森林防火指揮部辦公室任主任的17年期間,沒有發生一起撲火人員死亡事故,你是如何做到的?

劉福堂:這說來話長,作為領導,我第一個提出撲火要以人為本,作為撲火指揮員,你要人家去撲火,他們都是年輕人,不要說死亡,就是燒傷,人家以後找對象都是問題,所以你要對人家負責。從培訓、指揮、宣傳教育等多個方面,這是一個系統工程,不是你強調某一方面就可以做到。我始終把人員安全放在第一位,毫不含糊,發現隱患,嚴厲要求市縣整改,所以我得罪的人也很多。

界面新聞:你也去過涼山,涼山接連兩年發生撲火人員遇難的悲劇,你覺得原因在哪裡?

劉福堂:涼山的山林多數是飛播林(飛機播種造林),以松樹為主,松樹本身就是易燃樹種。如果是地下火,火勢不大,風向穩定,可以撲,但一旦風勢加大,或者風向不定,肯定要以避免人員傷亡為先,這是起碼的常識。風向變化也好,爆燃也好,這是客觀因素,如果重視起來,完全可以避免人員傷亡的。我們講撲火安全,必須要明確如何保證撲火人員的人身安全。如何避免這些客觀因素帶來的風險,這些全部都有教程的,問題是沒有嚴格遵守。

界面新聞:這次事故後官方通報說風向突變導致撲火隊員遇難,風向突變如何應對?

劉福堂:把事故原因說成是風向突變,我認為這是說不過去的。風向突變不是涼山才有,其他地方也有。風向突變是客觀原因,但是你作為指揮員,首先就應該想到如何避險,那麼風向突變就應該考慮進去,這是開始撲火的第一道程序。

界面新聞:也有一個觀點,說森林撲火不能靠近火線,而只能在遠處砍出隔離帶,這種方式在業內是共識嗎?

劉福堂:這也不能一概而論,森林火災有很多種類型,有地表火、樹冠火、飛火、弱火、中度火、強度火。撲救不同類型的火災,撲火人員要採取的安全級別不同。高強度火或者飛火、樹冠火,肯定不能靠近火場,但小火弱火,是可以靠近的,用風力滅火機就可以撲滅。

界面新聞:有專家建議,西昌周邊連片的飛播林易燃,應進行生物防火林帶工程建設,即營造耐火、抗火的植物林帶,將連片林帶分割成不同的閉合圈,使林區具有自然控火、抑制林火蔓延的功能,你覺得這樣是否可行?

劉福堂:生物防火林帶我們國家很早就在搞了,尤其是南方福建等幾個省搞的比較好,但是北方在選擇適宜生長的抗火樹種上比較難。此外,這種做法也有很大侷限性,生物林帶只是對弱火、小火有抑制作用,如果遇到強火、大火,形成樹冠火、飛火,它也起不到很大作用。

地方“專業撲火隊”應重視培訓考核

界面新聞:我們採訪也發現一些細節,比如在火場的撲火隊員,與前線指揮部並沒有直接聯繫的渠道,而要通過一箇中間人才能建立聯繫,這符合撲火指揮的規範嗎?

劉福堂:現場通訊非常重要。現場撲火人員、指揮員,必須要與上級隨時保持聯繫,不管是通過中間人也好,直接對接也好,間接的也好,必須保證通信暢通。後面當地政府通報說,風向突然轉變,火勢發生明顯變化,所以指揮員必須要掌握現場情況,應該與上級隨時保持溝通如何避險。

界面新聞:我們也注意到,此次遭到重創的撲火隊收到的撤退信號,並非來自指揮部,而是一個當地老百姓提醒的,有人質疑本應該在遠處的瞭望觀察的人員也沒有在場,瞭望觀察人員是必須在場嗎?

劉福堂:撲火現場觀察風向和火勢的發展的人員必須要有,它屬於撲火隊伍人員的分工安排。

界面新聞:此次西昌火災發生後,擔任臨時成立的聯防指揮部和前線指揮部的領導,都是地方主要行政領導,而非林業系統的專業人士,這樣安排是否合理?

劉福堂:1987年大興安嶺火災發生後,國務院在第二年就發佈了《森林防火條例》,這個條例最大的特點是強調森林防火是各級行政領導負責任制,所以成立指揮部肯定是行政領導負責制,這有利有弊,有利都是地方政府重視起來了。弊端在於,有時候容易犯指揮不專業的錯誤。

界面新聞:有種觀點認為,由武警森林部隊轉隸到應急管理部的森林消防隊才是專業的撲火隊,地方組建的“專業撲火隊”其實並不專業,你怎麼看?

劉福堂:我們國家在1952年就開始搞航空護林,在東北就有森林警察執行撲火任務,這是後來武警森林部隊的前身,但這個部隊人數畢竟有限,而南方的火災又比較分散,平時不可能養那麼多森林消防人員。後來就在地方選拔培訓撲火隊員,這樣成本比較低,調動也比較容易。我們說“專業撲火隊”,並沒有一個標準,以前的森林部隊叫專業撲火隊,地方撲火隊也叫專業撲火隊,它並不是指技能上的專業,而是指專門幹這個事的人。

界面新聞:但如果從技術的角度去考察,地方的“專業撲火隊”,和應急管理部的森林消防隊還是有差距吧?

劉福堂:那是肯定的,他們在裝備、培訓方面肯定有差別。

界面新聞:所以這些“專業撲火隊”,如何在技術上做到真正的專業?國外的有沒有一些借鑑的經驗?

劉福堂:我到加拿大和澳大利亞考察過,他們的專業撲火隊是分級別的,比如省、市、縣的專業撲火隊,對他們各自的要求不一樣。他們也有很多種招募和使用形式,比如今年我僱傭你,要考察你的表現,如果合格的話明年我繼續僱傭,如果不合格就不再僱傭你。他們也會經過一些專業的培訓、考試,並且要求達到一定標準。

界面新聞:但從我們採訪的情況看,許多地方的所謂“專業撲火隊”,只有招募培訓,並沒有考核這個環節。

劉福堂:對,有這個問題。以後縣級專業撲火隊的作用將會非常突出,一旦發生火情,他們馬上就要調動。真正承擔“早發現早撲救”任務的,是縣級撲火隊,對縣級“專業撲火隊”,應該在培訓和考核方面更加重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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