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左傳》之《燭之武退秦師》:起心動念,可不慎乎?

夜讀《左傳》之《燭之武退秦師》:起心動念,可不慎乎?

今天,想和大家聊一聊《燭之武退秦師》的後續歷史。


我們知道,如果沒有燭之武,鄭國可能就難逃覆國的命運了,但是燭之武之所以能夠離間成功,還是因為秦晉兩國有歷史積怨存在。當初晉惠公對秦穆公多行不義之事,差點將“秦晉之好”培養出來的感情根基瓦解掉,直到晉文公在秦穆公的扶持下即位,那些陳年舊事還是鬱積在秦穆公心口。
所以“來而不往非禮也”,這一次,換成秦穆公背棄盟約,領兵回國了。回國前,他還留下了三員大將(杞子等)替鄭國守城。兩年後,晉文公帶著他壯懷激烈又叱吒風雲的一生離開了。同時,一直在靜候晉文公離世的秦穆公接到了一封讓他喜從天降的“家書”.....


1.杞子來書


杞子自鄭使告於秦曰:“鄭人使我掌其北門之管,若潛師以來,國可得也。”

這一年,晉國送殯的隊伍裡發生了一件靈異事件:

冬,晉文公卒。庚辰,將殯於曲沃。出絳,柩有聲如牛。卜偃使大夫拜,曰:“君命大事將有西師過軼我,擊之,必大捷焉。”


秦國若想千里偷襲鄭國,就必須要經過晉國,秦晉之間的關係本就微妙,兩國都有並世而出的雄才霸主。此時,一方正值國喪,另一方卻打算“偷偷的進村,打槍的不要”,不僅裝聾作啞,還打算率兵過境,這確實有些欺人太甚!

不過,《左傳》向來以善於寫鬼神之事而著稱,這件事也有可能是晉文公早已有所預見,為了讓國人早做準備,所以與巫師聯合演了這樣一出“靈柩詐屍”的戲碼。

秦穆公大喜過望,這倒真是“得時無怠,時不再來。天予不取,反為之災”。可是,就在秦國上下沉浸在一片歡樂的海洋時,老臣蹇叔卻不合時宜地站出來勸阻秦穆公:


“蹇叔曰:“勞師以襲遠,非所聞也。師勞力竭,遠主備之,無乃不可乎?師之所為,鄭必知之。勤而無所,必有悖心。且行千里,其誰不知?”

千里奔襲,談何容易,萬一走漏風聲,鄭國早做準備,豈不是“勤而無所”,加之戰士們此去若一無所獲,軍隊上下難保不會產生悖逆之心......


可惜,秦穆公要聽的是歌功頌德,天佑大秦。


2.蹇叔哭師


這一日,秦軍旌旗獵獵,鎧甲分明,正當穆公士氣隆盛之時,蹇叔卻來哭師了:


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也。”
公使謂之曰:“爾何知!中壽,爾墓之木拱矣!”
蹇叔之子與師,哭而送之,曰:“晉人御師必於崤,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後皋之墓地;其北陵,文王之所闢風雨也,必死是間,餘收爾骨焉?秦師遂東。


“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這是“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另一個經典版本。拜蹇叔的喪氣話所賜,秦穆公終於丟下了貴族涵養,破口大罵蹇叔:你懂個屁!你墳上的樹早都該亭亭如蓋了,你怎麼還活著!


這次秦軍的三個主帥裡,有蹇叔的兒子,也有好友百里奚的兒子,作為父親和智者,眼看著這些秦國大好男兒從意氣風發到自蹈死地,這種無能為力和痛不欲生,是彼時的秦穆公所無法體會的。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蹇叔唯一能做的,就是去南陵與北陵之間為他們收屍招魂。


《易經》說: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此時的穆公,志得意滿,無憂。


3.王孫滿觀秦軍


這一年,王孫滿還只是個小孩兒,他與早已沒落的周天子一起看到了秦國軍隊不可一世的模樣。按禮制,諸侯國經過洛邑需要全員解甲下車,可是秦人比較“率真”,心裡瞧不起沒落的周天子,面子上也沒過多遮掩,本為嚴整肅穆的秦軍,卻像散兵遊勇一般,有的草草解甲敷衍了事,有的安居車上八風不動。見到秦軍此狀,王孫滿的神預言來了:


嗚呼!是師必有疵。若無疵,吾不復言道矣。夫秦非他偶,周室之建國也。過天子之城,宜橐甲束兵,左右皆下,以為天子禮。今袀服回建,左不軾,而右之超乘者五百乘,力則多矣,然而寡禮,安得無疵?


翻譯過來就是:哎,這支軍隊一定會遭受挫折。如果它不遭受挫折,以後我就不再議論“道”了。因為秦國並不是很特殊的國家,它只不過是周王室分封的一個諸侯國。它的軍隊經過天子的都城,應該收藏起鎧甲兵器,戰車上馭者左右的甲士都應該下車,以此表示向天子行禮。現在這支軍隊服裝上下一色,兵車上佈置混亂,左邊的將士不憑軾致敬,右邊的驂乘躍上車的有五百輛,這些人力氣固然是很大了,然而缺少禮儀,這樣的軍隊怎麼能不遭受挫折呢?


王孫滿並沒有就事論事,而是上溯其源。本來,秦國之興,拜周王所賜,如今藐視天子,是為無禮忘恩;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秦軍卻如此兒戲,不整頓軍紀,敬畏鬼神,視為忘死失身。


《尚書》曰:不矜細行,終累大德。


情緒是會傳染的,無論悲傷還是狂歡。


4.弦高犒師

夜讀《左傳》之《燭之武退秦師》:起心動念,可不慎乎?

這隻軍隊就這樣浩浩蕩蕩、旁若無人的繼續前進,不知在行軍中,他們有沒有再唱那首《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沒有人能料想,這一次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扭轉整個局勢的是一名商人,如果要加定語,那就是鄭國的愛國商人——弦高。


不是所有的商人都是呂不韋,同樣,也不是所有的商人都是弦高。


及滑,鄭商人弦高將市於周,遇之。以乘韋先,牛十二犒師,曰:“寡君聞吾子將步師出於敝邑,敢犒從者,不腆敝邑,為從者之淹,居則具一日之積,行則備一夕之衛。”且使遽告於鄭。


秦軍行進途中,愛國商人弦高為了最大限度的拖延住秦國軍隊,一面假借奉鄭君之命,拿出自己的十二頭牛來犒賞秦軍,讓秦軍知道鄭國早已有所準備,此去不過是徒勞無功罷了;一面派人火速通知鄭君,讓其早做打算,防患於未然。


話說鄭君收到命令後,執行力超強,馬上派人去觀察三員秦將的最新動態,發現這三個人確實沒去逗鳥打獵,而是“厲兵、秣馬、束薪”——這是準備開戰的架勢。


此刻,鄭伯已經沒有時間來出離憤怒——內心奔跑過無數個動物。面對危機,解決問題,還好弦高為他爭取了寶貴的時間。他現在要做的就是,既要讓這三人知難而退,又不至於得罪實力強大的秦國。於是,鄭伯派了一位能言善辯的大臣,說了這樣一番話:


使皇武子辭焉,曰:“吾子淹久於敝邑,唯是脯資餼牽竭矣。為吾子之將行也,鄭之有原圃,猶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閒敝邑,若何?”杞子奔齊,逢孫、揚孫奔宋。


翻譯過來就是兩個字——哭窮!


秦國大兄弟,自從你們咬定青山不放鬆,你看把我們國家的乾肉、糧食、牲口都吃得空空如野了,我們鄭國這個狩獵場和你們秦國的也沒啥區別,要不你們還是回自己國家打獵,讓我們喘口氣?


這話本就說得綿裡藏針,別有意味,加之秦國三將本來就心裡有鬼,再一聽此言,還不趕緊溜之大吉。


此刻,鄭伯應該會贊同社會心理學家馬斯洛的名言:為了避免對人性的失望,我們首先必須放棄對人性的幻想。


畢竟,沒有幻想,就沒有失望


小到人與人,大到國與國,放之四海而皆行。


5.結 局


夜讀《左傳》之《燭之武退秦師》:起心動念,可不慎乎?


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


話說這隻碰了一鼻子灰的秦國軍隊,此時士氣低落。
三名將軍一合計,既然偷雞不成,那就來個順手牽羊。
於是,心懷僥倖又不可一世的秦軍把一個叫“滑”的小國給滅了。可憐的滑國,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可是,也正是這一舉動,徹底激怒了晉國人的血性,因為:


秦不哀吾喪,而伐吾同姓,秦之無禮,何施之為?(晉、鄭、滑都是姬姓國)。


這邊的晉國鉚足了勁兒,要把老賬新仇一起算。


於是,蹇叔和王孫滿的預言成真了,一個是“事以密成,言以洩敗”;一個是“見微知著,驕兵必敗”。一老一少,在不同地點,不同時間,卻預見到了同一個結局。

最後,所有出征的戰士,都葬身於蹇叔預言的地方——崤山。

只有三員大將,在晉國國母(秦穆公的女兒)的幫助下,被晉君放了回來。秦穆公遭受了生平最大的一次政治危機和信任危機。後來,蹇叔與百里奚這兩位國之柱石也互相扶持,沉默的離開。


這一次,擺在秦穆公面前有兩條路,要麼悔過認錯,痛改前非;要麼文過飾非,抵死不認。


還好,秦穆公沒有推諉扯皮,他承認了自己的決策失誤和頭腦發熱。


這一次,他不再是勢在必得的君主,而是一個承認錯誤的凡人。


在再一次被晉軍擊敗後,穆公選擇繼續相信孟子(孟明視),與他一起沉默忍辱。孟將軍散盡家財,與士兵同吃同住,終於在最後一次秦晉對決中,與穆公和將士們一起渡河燒船,率領同樣沉默而堅毅的秦兵,直搗晉城,不勝不還。


痛定思痛,哀兵必勝。


秦穆公來到崤山——秦國男兒葬身的地方。


巍巍高山兮,上有松。目極千里兮,傷心悲。魂兮歸來,哀豐鎬!


三天的時間,秦穆公祭拜、收葬這些客死他鄉的累累白骨;三天的時間,孟明視用孤狼般的嚎啕來紓解這些年的孤憤和無助。


秦軍葬身他鄉,看似是個偶然事件,其實結局早在秦穆公起了“機心”時就已註定。當初他一心為鄭國考慮,留下三員大將替鄭國守衛疆土,也許有自己的考量,但還不至於有“謀國”之心,但是當劇情發生翻轉,謀國之利擺在眼前時,英明如秦穆公也會方寸大亂,喪失了平日的理性。


假如,穆公未曾起心動念,假如他能聽進蹇叔的一句逆耳忠言;假如秦將能夠知禮弔喪,假如他們能克服傲慢的心猿......


可惜,石墜于山,不止不休.


天下就沒有偶然,那不過是化了妝的、戴了面具的必然,錢鍾書如是說。


《菜根譚》曰:故君子欲無得罪於昭昭,必先無得罪於冥冥。


一念不生,萬源俱寂;心念一閃,震動四方。

生而為人,動心起念處,可不慎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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