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柳永这个人，我思考了很久。读柳永的词，也是在十来岁时候，那部《唐宋词选注》陪伴了整个青春。多年以后再读柳永，有很多感触，特别读他的词。第一感觉是这是个用心的词人，用心且用情的男人。他和当时正统文人有很大区别，和他同时代的晏殊，欧阳修，范仲淹等词人不一样。他的词相当于现在的流行歌词，他的地位相当于香港的林夕，一首词捧红一个歌手，宋代叫歌妓。当然，柳永在众姐妹中是很受欢迎的，当时就有“凡有井水处，能歌柳词”，甚至妓女们把柳永编成流行曲: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可见，柳永的人设，压倒当时的最高领导——大宋皇帝。但也许是天妒英才，也许是柳永的叛逆行迳，终身他只做了短期小官，排除在正统之外，是个异端，所以柳永最后贫困潦倒，客死在湖北襄阳的一座青楼，除却纸笔，身无分文，也无亲人。消息传出，当时的各地红牌妓女，奔走相告，聚集在襄阳，纷纷出资，下葬柳永，谁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他们只不过见惯了各种虚情假意，尝尽了世态炎凉冷暖，不轻易动情而已。据说柳永下葬时，众妓女披麻戴孝，组成送葬队，十里长堤，一城缟素，只闻一片哀声恸哭。此后每年清明节，妓女们都要相约去祭扫柳坟，这个风俗逐渐蔓延到全国各地，成了青楼的行规，被称为“吊柳七”或者“吊柳会”，这在当时是不可思议，放在现在同样不可思议的。所以单纯地把柳永当成是流连秦楼楚馆的文人嫖客，显然是不恰当的。站在妓女角度来说，是对柳永的亵渎，柳永在妓女心目中不是嫖客，而是一个才华卓越，情深意重的相公。
首先说他的词，他是第一位对宋词进行全面革新的人，柳永被称为慢词之祖，他创作词调最多，将敷陈其事的赋法移植到词中，融情于景，层层推进，一边叙述，一边抒情，就像输液一样，将感情点点滴滴渗透到读者心中，我把这种手法称为温水煮青蛙式的抒情方法，这种渗透式抒情手法，到最后令你彻底沦陷，陷入他编织的情网中，动弹不得。他就像内功深厚的武林高手，在你身上轻轻一拍，就让你五脏六腑受损，全身筋脉尽断。在宋词的江湖上，柳永就是一个香帅--楚留香。古龙笔下的楚留香是什么样子呢？我们来看看。“闻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极尽妍态，不胜心向往之，今夜子正，当踏月来取，君素雅达，必不致我徒劳往返也”一张淡蓝色短笺携着千百年都未染上风尘的隐隐郁金香芬芳，轻轻舒展与我们记忆深处。这是我们年少时看过的古龙小说中香帅的形象，见字如人。楚留香为人风流倜傥，足智多谋，善良多情，他有许多红粉知己，他武功上乘，尤其轻功高绝，世上无人可敌，不杀敌手，不愿沾血腥。这个性格和柳永一样，至于功夫嘛，柳永做词水平堪比楚留香的轻功。
最典型最著名最为人所知的就是《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首词是柳永雅词中的佼佼者，可以当作他的代表作，无论遣词造句还是从音律角度，都非同凡品。这首词写的是别情。起句点名离别的时令和地点，秋天，长亭送别，只读首句，就把人带去一种凄清，伤感的情绪中。接着人物登场，两人坐长亭把酒饯别，举起酒杯却没有喝酒的兴致了，因为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牢燕各西东，相见未有期。接着写兰舟催发，泪不忍别，却不得不离别。这几句通过铺叙，即柳永开创的赋的手法，一层一层深入描写，白描长亭景物，渲染别离的哀愁和不忍。其中对长亭晚，一句是在景物描写中插入人物，人在景物中忽隐忽现，极尽沉郁顿挫之致，更显出凄凉的滋味，执手情话，留恋浓情，兰舟催发，挥泪上船，他说是兰舟催发，道出被迫离别的无奈。
下片一个念字转入抒情，上承凝咽，流转自如，下启“千里”，以下句子一气呵成，仿佛瀑布飞流直下，去去二字好像瀑布遇到石头飞溅的水花，声情激越，一字一顿，前途茫茫，道阻且长。千里以下诸句，情景交融，烟波，暮霭，沉沉，悲凉气氛像黄昏越逼越近，越来越浓。千里，言远隔，又还闊，山一程，水一程，回首依依别离情。然后，来一句抒情性议论，多情自古伤离别，一下升华了主题，再加更那堪，冷落凄凉的秋天，离情别绪更甚于平时。清秋节照应起句，直接点出秋，像一幅回文锦字图，针线绵密，天衣无缝。今宵二句是全词的词眼，成为文学史上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其实是通过想象别后酒醒梦回，见残月上柳梢，伤感自己孤身一人，无人慰我粥可温，无人与我伴黄昏的情景。场面凄清，风景疏淡，可以想见离情之绵邈，画面感很强。最后用此去经年句，言别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纵有良辰好景也引不起任何兴致，因为没有那朵解语花在身边，便纵有一句，用问句收住全词，宛如奔马收缰，百川会海，住而不住，言有尽而情不尽。这首词缠绵悱恻，哀感顽艳，圈内人评价柳永格调“只合十七八女郎，手执红牙板，杨柳岸，晓风残月”，历来脍炙人口。
欣赏完这首代表作，再来慢慢细品这个人。前面说了，柳永是个落魄文人，参加科举考试，屡中不第，然后冲冠一怒，流连坊曲，结交无数红粉知己，这点，楚留香也是。楚的铁杆红粉知己有三个:苏蓉蓉，李红袖，宋甜儿，他也是到处流浪，没有居所，只有一艘自己的船，船上有三个美丽的女子，就是苏李宋，这三个女子也和柳永结交的妓女一样，都出身卑微，身世极苦，她们十一二岁就跟着楚留香混了。这些女子都很优秀，柳永结交的是声色艺俱佳的名妓，楚留香的三个铁粉聪明美丽，温柔体贴，苏精于易容，李博闻强记，头脑清楚，宋妙手烹饪，调皮可爱。柳永在教坊中，采纳市井新声，为当时文人词输入新鲜血液，开创了慢词一派，成为慢词鼻祖，他改变了词的审美内涵，开拓了以俗为美的审美情趣，从而达到雅俗共赏的境界。他既能以清丽语言写传统雅词，也能用生动浅近的俗语写俚词，他吸收口语，俗语入词，不仅促进了宋词的发展，也为金元曲子开启了先河，有人也称他为曲祖。他多用新腔，美腔，使得他的词赋予音乐美，更方便传唱，所以他的词广为流传，达到“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的地步，对同时及后世都有着深远的影响。由于柳永一直被排斥在正统文人之外，在他同时代词人中，那些正统文人一方面向柳永学习，一方面又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学习柳永，比如晏殊，据说柳永科考屡战屡败后，想找当时宰相晏殊推荐自己，就去拜见晏殊，晏殊早就知道柳永科考失败的原因是因为皇帝不喜欢，晏殊也知道柳永的作词功夫。晏殊故意问他，你会作曲子么？柳永说，跟相公你一样作曲子。晏殊就很不高兴，说，我虽然作曲子，但是我不曾写什么彩线慵拈伴伊坐之类的句子。柳永知道自己拍马拍到马屁股上，只好灰溜溜走了。晏殊从心里是喜欢柳永的词，不然也不会随手拈出他的句子，但是因他正统文人，绝不会承认自己喜欢柳永的，一个浪子词人而已。宋人记载，柳永在京城，每天遍游妓馆，所到之处，很受妓女欢迎，因为他懂音乐，会作词，她们有了新曲子，都要求柳永为之作词，只要是柳永作的词，必然声价十倍，一夜爆红。陈师道在后山诗话中写道，柳三变游京都南北二苑，作新乐府，天下咏之，遂传入禁中。
閱讀更多 孤山素手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