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裡的老街被拆了,我還是那個我

我的老家在河北邢臺南邊一個偏遠的小村莊。父親少小離家,南下支邊到貴州,在那裡成家立業。後來我到河北保定上大學,有一次同父親通電話,得知叔叔姑姑們居住的那條老街要拆了,邀請我父母去看最後一眼。

家裡的老街被拆了,我還是那個我

從父親略微發顫的聲音中,我聽出心中難以釋懷的鄉愁,想了想,決定代父“出訪”老家。

吃不完的親情飯

從石家莊去邢臺的火車很多,四五個小時就到了。但要到我叔叔姑姑們住了幾十年的那條老街——東堤街,還需再坐半個多小時的汽車。這是一個七彎八拐的衚衕,兩邊是平房,剩下中間很窄的泥土路算是過道,是條典型的老式衚衕。房屋低矮破舊,有的還是土坯房。我的幾位叔叔姑姑們一直住在這條老街上,每家相隔不太遠。

二嬸把我帶來的為數不多的“禮”拆分開來,一家一份。單父親一輩就是七家,三個叔叔四個姑姑,再加上已經成家立業的同輩們,我帶來的禮物明顯不夠分。我感覺有些難為情。二叔安慰我說,現在家家戶戶都不愁吃穿,你根本就不用帶東西,人來了就好。

挨家挨戶轉了一圈,我發現果然像二叔說的那樣,大家對我都很熱情,見了我如同見了我父親一樣高興。

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作為兄長的父親外出參加工作,管家的重任自然落在二叔頭上。我的食宿也就安排在了二叔家裡。

二叔原本是做小買賣的。最早是靠養點雞鴨鴿子一類來售賣,現在臨街開了個小賣鋪,每天天不亮就忙著進貨,之後就整天呆在小賣店裡,家裡非常清靜。我呆在二叔家,見二嬸忙裡忙外地準備年貨,要去幫忙,她卻不讓,說我摸不清鍋灶,讓我安心看書去。

隨著年關的到來,我的清靜很快被打破了。三十那天是二叔家請客。叔叔姑姑們拖家帶口的都來了。每家至少是兩個孩子。有好幾家都抱孫子了,一家人好不熱鬧!

過完三十,年就算過完了吧。初一下午不到4點,出現了一道奇怪的風景。我從書堆裡抬頭向外一看,發現有個半大小孩正遠遠地站在門外,不知他是什麼時候來的。他沒過來打擾我,只是遠遠站在那裡。二嬸過來告訴我說,這是叫你去吃飯的呢。二嬸接著解釋到,農村孩子沒見過世面,怕生呢。

此後每到飯點,我總能看到一個差不多大小的小孩遠遠站在那裡,算是“接”我去吃飯。這一直持續到大年初六,原來這是他們早已商量好的。

我差點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那些天,除了二叔家的兩個女孩沒有出面辦酒席,其他的幾個叔叔姑姑家都是由年輕的一輩出面來請。說他們“年輕”,其實他們早就是生意場上的“老手”。他們見多識廣,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說不完的“生意經”。

四叔家的小子最早開貨車給人運貨時,曾創下一星期沒閤眼睡覺的記錄。二叔家的兩個丫頭最初跟她父親賣鴿子蛋時,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揹著貨物走四十分鐘到農貿市場。晚上天不黑淨見不著人影,兩個丫頭的腳都磨破了皮,回來痛得直流淚。在所有兄弟姊妹中,大姑家的孩子最能幹。有一年生意做火了,開著車子請一家人去北京旅遊,回來後,又在那條街上擺了幾桌請街坊鄰居。

受生活條件的限制,還有父母眼光的限制,我的這些堂兄弟妹們大都沒有好好上學讀書的機會。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沒有做生意的頭腦,苦難本身就是一本很好的教科書,他們早早闖蕩社會積攢下來的人生閱歷遠遠不止課本所給予的。俗話說:“條條道路通羅馬”,只要勤奮努力,照樣能生活得很好。

老家富裕了。這樣的富裕跟我當年差點被留在那裡時的窮困境況相比,真是讓人感概萬千。

我母親又要工作又要帶三個孩子,明顯經不起這樣的拖累。我一歲的時候,父親終於做出決定,讓母親把我送到奶奶那裡去。

然而,老家的窘困很快讓母親傻了眼。那時候家裡窮,沒什麼吃的,孩子又多,奶奶無暇顧及我們。讓母親記憶猶新的是,有一次剛煮好一鍋粥,還沒到開飯時間就讓孩子們喝完了。剛從街上回來的母親看見的是鍋底剩的一點米湯,還有一旁舔口舔嘴還沒吃飽的幾個孩子。正當又熱又累的母親幾乎要崩潰的時候,奶奶笑眯眯地從廚房裡端出一碗粥來,那是她從自己口裡省出來的。

“喝粥事件”讓母親警醒到,奶奶這裡其實非常艱難。叔叔姑姑們沒有一個有正式工作,他們要麼出去打零工,要麼就是賣點小蔥小蒜掙點微薄的收入。臨走那天早晨,天剛透點亮,母親吃了點東西準備趕早班車離開。奶奶抱著我出門送我母親,我嘶聲裂肺哭個不止,奶奶為了不讓我哭,使勁把我摟在懷裡,我在她懷裡掙扎得滿頭大汗。這樣下去怎麼行?母親突然間做出了把我帶走的決定。

設想一下,如果我那時留在這裡,也許同我的那些堂兄妹們一樣,在吃盡“沒文化”的苦之後,終於歷練成生意場上“呼風喚雨”的一員女將了。

一張作為家族“功臣”的土炕

東堤街是建城初始就有的一條老街。當年,我爺爺帶著一家老小從東北一個偏遠的小山村逃荒到這裡,在這裡生兒育女,繁衍家族。當時生育條件差,沒有醫院可進。奶奶就在家裡僅有的一張土炕上生下包括父親在內的八個孩子。

奶奶在土炕上每生一個孩子,都痛得尋死覓活。她痛得從床上滾落在地上,跪在地上祈求閻王爺把她的命拿去,連同她肚裡的小孩一起。爺爺在一旁急得流淚,只喊“不生了,再也不生了。”

幸運的是,閻王爺既沒有把奶奶的命拿去,也沒把她肚裡的小孩的命拿去。她生的八個孩子連同她都好好地活著。爺爺奶奶都活到八十多歲,這在他們那個年齡段的人來說算是高壽了。

這張土炕,承載著一個家族的繁衍,延續著一個家族的血脈,見證著一代人的心酸、苦難和成長。這張作為家族功臣的土炕,一家老少幾代人都對它心存敬畏,知道這個家族來得不容易。後生晚輩們無論遇到多麼艱難困苦的事,都不覺得苦,因為他們知道,現有的一切是祖輩用命換來的!

幾十年過去,儘管這張記載時代年輪、飽經風塵的土炕早已很破舊、落伍,兒孫輩們用的早已是高檔時尚的席夢思,但誰也不敢說一個“拆”字,它在這個家裡始終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隨著老街的拆除,這張老土炕也結束了它的歷史使命。然而,凝結在它上面的苦難以及帶給這個家庭的吃苦意識,早已植入後生晚輩們的骨髓。“要上進,要走正道”,成為這個家族延續下來的“家訓”。

我有幸在拆遷之前,趕來看了這條老街、這張老土炕最後一眼。這哪裡是“最後一眼”,分明是“終身銘記”。

二嬸給我說,老街拆除後,各家各戶都搬遷到市區不同的地方,彼此間距離很遠,見面就不那麼不容易了。我擔心地問二嬸,老街拆除後過年還能聚在一起嗎?二嬸驕傲地對我說,能啊!現在物質條件比以前好多了,年輕人都買了車,要聚會真是太容易太方便了!

二嬸沒有說錯。兩年後我父親來了一次。據我父親說,他享受到了貴賓般的待遇。走到哪裡都是車接車送。“小子們都爭著搶著的要在飯店裡包席,高檔飯店哩”,父親這樣評價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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