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丑上(養浩然之氣)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曰:「不動心有道乎?」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橈,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 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捨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舍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捨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捨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 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捨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曰:「敢問夫子之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 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有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敢問夫子惡乎長?」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敢問何謂浩然之氣?」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 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矣。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 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何謂知言?」曰:「□辭知其所 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 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曰:「姑舍是。」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 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曰:「然則有同與?」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 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曰:「敢問其所以異?」曰:「宰我、子夏、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汙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 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河海之於行潦: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撥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公孫丑問道:“如果讓您擔任齊國的卿相,能夠實行您的主張了,那麼即使因此而建立了霸業或王業,也不必感到奇怪的了。如果這樣,您動心不動心呢?”孟子說:“不,我四十歲起就不動心了。”公孫丑說:“如果這樣,老師就遠遠超過孟賁了。孟子說:“做到這點不難,告子在我之前就做到不動心了。”公孫丑問:“做到不動心有什麼方法嗎?”孟子說:“有。北宮黝這樣培養勇氣:肌膚被刺不退縮,雙目被刺不轉睛;但他覺得,受了他人一點小委屈,就像在大庭廣眾之中被人鞭打了一般;既不受平民百姓的羞辱,也不受大國君主的羞辱;把行刺大國君主看得跟行刺普通百姓一樣;毫不畏懼諸侯,聽了惡言,一定回擊。孟施捨這樣培養勇氣,他說:‘把不能取勝看作能夠取勝;估量了勢力相當才前進,考慮到能夠取勝再交戰,這是畏懼強大的敵人。我哪能做到必勝呢?能無所畏懼罷了。’(培養勇氣的方法,)孟施捨像曾子,北宮黝像子夏。這兩人的勇氣,不知道誰強些,但孟施捨是把握住了要領。從前,曾子對子襄說:‘你喜歡勇敢嗎?我曾經在孔子那裡聽到過關於大勇的道理:反省自己覺得理虧,那麼即使對普通百姓,我也不去恐嚇;反省自己覺得理直,縱然面對千萬人,我也勇往直前。’孟施捨的保持勇氣,又不如曾子能把握住要領。”公孫丑說:“請問,您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可以講給我聽聽嗎?”(孟子說:)“告子曾說:‘言論上有所不通,心裡不必去尋求道理;心裡有所不安,不必求助於意氣。’心裡有所不安,不必求助意氣,這是可以的;言論上有所不通,心裡不尋求道理,這不可以。心志是意氣的主帥,意氣是充滿體內的。心志關注到哪裡,意氣就停留到哪裡。所以說:‘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動意氣。’”(公孫丑問:)“既說‘心志關注到哪裡,意氣就停留到哪裡’,又說:‘要把握住心志,不要妄動意氣’,這是為什麼呢?”孟子說:“心志專一就能調動意氣,意氣專一也能觸動心志。譬如跌倒和奔跑,這是意氣專注的結果,反過來也使他的心志受到觸動。”(公孫丑問:)“請問,老師擅長哪方面?”孟子說:“我能識別各種言論,我善於培養我的浩然之氣。”(公孫丑說:)“請問什麼叫浩然之氣?”孟子說:“難說清楚啊。它作為一種氣,最為盛大,最為剛強,靠正直去培養它而不傷害它,就會充塞天地之間。它作為一種氣,要和義與道配合;沒有這些,它就會萎縮。它是不斷積累義而產生的,不是偶然地有過正義的舉動就取得的。如果行為有愧於心,氣就萎縮了。因此我說,告子不曾懂得義,因為他把義看作是外在的東西。(對浩然之氣,)一定要培養它,不能停止下來;心裡不能忘記它,也不妄自助長它。不要像宋國人那樣:宋國有個擔心他的禾苗不長而去拔高它的人,昏昏沉沉地回到家中,對家裡人說:‘今天累極了,我幫助禾苗長高啦!’他的兒子趕忙跑到田裡去看,禾苗已經枯死了。天下不助苗生長的人實在很少啊。以為(培養浩然之氣)沒有用處而放棄的人,就像是不給禾苗鋤草的懶漢;妄自幫助它生長的,就像拔苗助長的人,非但沒有好處,反而危害了它。”(公孫丑問:)“什麼叫能識別各種言論?”(孟子說:)“偏頗的言論,知道它不全面的地方;過激的言論,知道它陷入錯誤的地方;邪曲的言論,知道它背離正道的地方;躲閃的言論,知道它理屈辭窮的地方。(這些言論)從心裡產生出來,會危害政治;從政治上表現出來,會危害各種事業。如果有聖人再次出現,一定會贊成我所說的。”(公孫丑說:)“宰我、子貢擅長言談辭令,冉牛、閔子、顏淵擅長闡述德行。孔子兼有這兩方面的特長,(卻還)說:‘我對於辭令,是不擅長的。’(老師既然說擅長識別言論,)那麼老師已經是聖人了吧?”孟子說:“唉呀!這是什麼話!從前子貢問孔子道:‘老師是聖人了吧?’孔子說:‘聖人,我不能做到,我只是學習不覺滿足,教人不知疲倦。’子貢說:‘學習不覺滿足,這樣就有智慧;教人不知疲倦,這是實踐仁德。既有仁德又有智慧,老師已經是聖人了。’聖人,孔子尚且不敢自居———(你說我是聖人了,)這是什麼話呀?”(公孫丑說:)“以前我聽說過這樣的話:子夏、子游、子張都有聖人的一部分特點,冉牛、閔子、顏淵具備了聖人所有的特點,只是還嫌微淺。請問您處於哪種情況?”孟子說:“暫且不談這個問題。”公孫丑問:“伯夷、伊尹怎麼樣?”孟子說:“處世的方法不同。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侍奉,不是理想的百姓不去使喚;天下安定就入朝做官,天下動亂就辭官隱居,這是伯夷的處世方法。可以侍奉不好的君主,可以使喚不好的百姓,天下安定去做官,天下動亂也去做官,這是伊尹的處世方法。該做官就做官,該辭官就辭官,該任職長一些就任職長一些,該趕快辭職就趕快辭職,這是孔子的處世方法。(他們)都是古代的聖人,我還做不到他們這樣;至於我所希望的,那就是學習孔子。”(公孫丑問:)“伯夷、伊尹相對於孔子來說,是同等的嗎?”孟子說:“不。自有人類以來,沒有比得上孔子的。”公孫丑問:“那麼他們有共同之處嗎?”孟子說:“有。如果能有方圓百里的一塊地方而由他們做君主,他們都能使諸侯來朝見而擁有天下;如果要他們幹一件不義的事情,殺一個無辜的人而讓他們得到天下,他們都是不願去幹的。這些是共同的。”公孫丑說:“請問孔子和他們不同的地方。” 孟子說:“宰我、子貢、有若,他們的智慧足以瞭解孔子,即使有所誇大,也不至於阿諛吹捧他們所敬愛的人。宰我說:‘根據我對老師的觀察,老師遠遠超過堯、舜了。’子貢說:‘見了一國禮制,就能知道一國的政治;聽了一國的音樂,就能瞭解一國的德教;即使從一百代以後來評價這一百代的君主,也沒有誰能違背孔子這個道理的。自有人類以來,沒有比得上孔子的。’有若說:‘豈只是人類有這樣的不同!麒麟對於走獸,鳳凰對於飛鳥,泰山對於土丘,河海對於水溝,都是同類的;聖人對於一般的人,也是同類的。(這些)都高出了同類,超出了同群。自有人類以來,沒有比孔子更偉大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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