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都,爱之疫所2

天空由黑变蓝,由蓝变浅直到发白。高悬着的琉璃灯盏,渐渐失去颜色,变成白花花的亮点儿。我们的士兵出来了,精神奕奕的年轻队伍,几十人的仪仗步伐,一步步踏着我的心跳,穿过那传说中“最长的街”。那百姓大张旗鼓迎接起义队伍的街,那演练开国大典欢迎英雄归来的街,那震撼中外来客被百花拥簇的街,那万人空巷哭过各时代伟人的街,那败军们集结逃窜来不及钻进胡同的街……

那是一条古人留给后人的街,它把自己留给明天的明天,却从来没想过,会见证如此之多的故事。它站在生命的终点上,从时间的极远处眺望,缓缓盘旋到时间线外,抱着风景看过往,用年岁的增长打破时间的藩篱,把自己无限延展,融入进历史的长河,成为一条漫漫故事组成的长路。我现在长路彼端,失聪一般,身处鸦雀无声的人群,我听不到国歌序曲,耳朵却又回响不断、近乎幻听。我看不清旗帜,心里却能感受到它想要迎风起舞的冲动。黑白的画面,欢笑流泪、恐惧麻木的脸,一一穿梭于我的眼前。那里什么都没有,但却什么都存在着。看着士兵挺起笔直的后背脊梁,骤然间把红色扬起,我心里的帆被刮过的飓风猛然扯动,膨胀、剧烈运动。我目睹自己,涌动着红色潮汐的心脏和血液,被风带上百米高空。它在城市的中轴线上唱歌,面朝着古都的百年兴衰流泪,背对着英雄的纪念碑不住的呐喊。英雄背后的指挥家,这个时代的缔造者,躺在那里,被比火车还长的人群队伍,日日瞻仰膜拜。那壮观的瞻仰队伍,使我极速冷却下来,赤裸无遮的羞耻感瞬间爬满我全身,仿佛躺着的是我,仿佛我在看自己,被轮流视奸。心冷了些,我想我站的太久了,应该脱离人群,去有阳光的地方暖和一下。阳光下,骤冷骤热的不适被理性的温度所取代,我继续和历史对谈。

跟随热闹人群,进入内城参观。我时常因久病而起的咳嗽,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这就是旅行者的“好处”——我倒不是提倡有疫病的时候,仍然不管不顾的行走四方。只是感慨,哪怕身处陋室没有建树,只要肯心怀天下,能时刻保有一颗“行者之心”,那“朝闻道、夕可死”,也未尝不是一种“善终”。

在新奇未知的大千世界中,扩大自己的心灵的道场,在其中修行布道,从中体会其所带来的分散、遍布四处的愉悦感,其意义远远大于独坐一室、踯躅眼前的苟安难过。对生命易逝的恐惧感,是可以如此轻易地被“旅行”所冲淡的,这就是行走的意义。活着就要行走,行走即是活着。行走在文字里、草丛间、城市里——无论何时何地,别怕无处落脚,别怕无所倚靠,只要让思想的脚步出发,不停寻找,总会得到生命的启发。而启发我们的,可以是精工巧匠的艺术精品,可以是亭台楼院的匠心之作,可以是大巧若拙的天工开物,也可以是御园后海的繁花老树。

内城空旷,最多的要数方方正正的基石,几百年的堆叠累加,让每一块砖瓦基石都有其出处。它们身载历史,大多是被皇权压制、逼迫着,建立成了不朽——它们被给予重望,如果不能顺利完工,工匠们便有失去生命的危险。压迫下诞生的建筑和文化,虽然时常中断,被他的子孙后代和叛民异教所发扬光大又或摧毁重建,但历史的脚步没有停过。我矗立于他们霸气犹在的残垣断壁,又或光辉遗址上,感受到的,唯有崇高和信仰这类词汇,可以形容。它们真的被一点儿一点儿的拔地而起,形成今日看来,蔚为壮观的壮举工程。果然,罗马不是一天建起来的,任何的伟大都不是一天长成的。是一块一块的人间血泪,用肉体铺排而成的。它们有的变成了钟鼓楼上陡峭的“天梯”“巨钟”,今天仍在被踏击敲锤。有的变成一段城墙的遗址,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夹杂在百姓们生活的缝隙里,被路过和忽略。有的成了后宫女子们的青春陪葬,口口相传的悲哀往事。也有的成为了联军们集体破坏掉的民族伤痕,被当成耻辱的记忆,浅浅的埋进我们历史教科书的字里行间。

以前我们读那些书上注解的时候,往往不加思考的,让它们行云流水似的水过无痕。何其幸运的是,很多人还是喜欢回顾历史,和追忆似水年华的。我们一起造访残垣,看图说话的同时,隔着时光的玻璃与之共呼吸,我们把它们翻来覆去的摩挲,然后转身摁它们进入到肉体灵魂深处,从中感受到那来自历史阵痛的记忆。它们穿透深厚的皮肉之苦,纷纷扬扬朝我们袭来,在落雪的季节,雪似的盖在红上,红砖、红瓦、红门、红柱……它们犹如清洗鲜血祭台一般——洁白的仪式没有声响。大音希声,万象伊始,又是新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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