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人擡棺跳舞、莊子鼓盆而歌:死亡的陰影之下,我們該當如何?

前言:正所謂“黑哥一笑,生死難料。棺材一抬,人間白來”,相信這幾天大家都看過那段“黑人抬棺”的魔性視頻,歡快的舞步、獨特的表情、搭配經典的BGM,讓人們看到了加納人對待死亡的另類態度。時空輪轉,在很多年前的春秋戰國,哲人莊子似乎也處於同樣的境地:妻子身死,他卻鼓盆而歌!

黑人抬棺跳舞、莊子鼓盆而歌:死亡的陰影之下,我們該當如何?

01.黑人抬棺

誰也不曾想到,這段BBC在2017年對於非洲加納葬禮的一篇報道,會在2020年的春天席捲而來,使得“黑人抬棺”在突然間成為一種現象級的流行文化,在世界各地開枝散葉,並衍生出種種讓人會心一笑的“梗”。

黑人抬棺跳舞、莊子鼓盆而歌:死亡的陰影之下,我們該當如何?

對於國人來說,黑人兄弟豁達的生死觀可以理解,但是一時還是難以接受,畢竟這種“抬棺跳舞”的行為和“墳頭蹦迪”實在沒什麼分別,而中國傳統文化中始終在強調要讓逝者“入土為安”。所以,當死亡、舞蹈、電音、狂歡,這些元素在這一刻奇怪地組合在了一起時,便因此震撼了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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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抬棺小隊的C位擔當、創造了魔性抬棺舞的人,名叫本傑明(Benjamin aidoo)。都說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本傑明多年的抬棺經驗,讓他突然間靈機一動,因此成為加納抬棺界的“教父”。本傑明說:“funeral(葬禮)的前面三個字是fun(快樂),我們給大家帶來了fun,讓他們有一次完美的fune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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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本傑明的闡釋正是加納人對於葬禮所持有的態度,正因為葬禮是人一生之中最為隆重的儀式,所以在葬禮上“

歡聲笑語搞party”,也是加納葬禮文化中極為重要的一個環節。他們信奉“向死而生”,認為逝去的親屬只是去了另外一個世界,所以必須要用最熱烈且歡快的方式為已故者進行送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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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社會情緒往往容易在娛樂至死的時代潮流中掀起更大的波瀾,:清新脫俗的葬禮、解構了葬禮沉悶的印象;歡快俏皮的舞蹈、沖淡了對於死亡的恐慌。這個抬棺天團也成為了這個疫情特殊時期,讓各位老老實實呆在家裡的最好宣傳工具:“

你是想呆在家裡?還是想讓我們把你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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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生死的考量以及另類的黑色幽默,讓處於全球嚴峻疫情之下的人們,彷彿得到了某種情緒上的宣洩。畢竟,當死亡第一次來的如此之近、當鮮活的生命開始成為不斷攀升的數字,生活在恐懼、悲痛與麻木陰影之下的人們,需要一種方式來進行自我疏解:而此時的黑人抬棺,就彷彿是一根向死亡豎起的中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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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莊子鼓盆

人類的悲歡離合總是相通,但採取的態度卻總有不同。非洲加納人以抬棺跳舞展現自己豁達的生死觀,而在很多年前的戰國時期,一個名叫莊子的中國哲人也曾將其玩得淋漓盡致。面對來自世俗之中“喜生惡死”的觀念,他以一種類似的舉動來表達自己明快而新奇的態度: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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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用時間的浩瀚來消解生命的意義,莊子還用“麗姬出嫁”表達與加納人相同的認知:死亡就像“結婚”,非常愉悅,它代表著平庸生活的結束;死亡亦像“歸家”,它預示著路途的勞累可以得到緩解。既然死亡如同結婚,是一件喜事,那麼就無需為之傷心;既然死亡如同回家,自然也完全沒有必要恐懼。

麗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晉國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於王所,與王同筐床,食芻豢,而後悔其泣也。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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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大道理誰都會說,可當事情真正降落在自己頭上,莊子的所作、所思又是否知行合一呢?

  • 無情、有情?

那麼在妻子新喪之時,莊子究竟傷不傷心?當時出席葬禮的惠子其實也很納悶,於是質問了莊子。我們看到莊子的回答是:“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這段話中最值得玩味就是“概然”這兩個字。“概”與“慨”相通,什麼意思?西晉的司馬彪注云:“感也,又音骨,哀亂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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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司馬彪的解釋相當模糊,也讓後世之人解讀此時的莊子時產生了巨大的分歧:一種是妻死而有所感慨;另一種則是妻死而極盡哀傷。這兩者的說法最大分別正在於:莊子究竟是否動情?這很重要,否則莊子極可能要揹負渣男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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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繫上下文來看,除了“概然”這個莊子感情外露的詞語之外,還有一段細緻的神態描寫,即“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jiào)然隨而哭之

”。不難發現,在妻子葬禮的開始,莊子亦如普通人一般痛苦且哀傷,只不過突然間的開悟讓他終止了這樣的行為(“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他悟到了什麼?他悟到了生命的本質,是陰陽造化、聚散離合的結果。“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知北遊》),既然如此,人的生死就彷彿大自然的呼吸,猶如“春秋冬夏四時行也”。

同樣的思想在《大宗師》中也有體現,子來生病臨終之際,認為:“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這裡的大塊指的是自然,意思就是說大自然就是一個熔爐,每個人就像其中燃燒的火苗,火什麼時候熄滅,還不是爐子說了算,這就是“息我以死”包含的安息之意。

  • 鼓盆、而歌?

當參加葬禮的人都沉浸在悲傷的氛圍之中,莊子內在的思想卻如野馬跳脫出世俗的樊籠,所以他做了一件別人看起來不可思議、但自己覺得極為正常的舉動:

敲著盆子、唱起了歌!

問題來了,莊子唱的什麼歌?竟然連向來作為知己的惠子,此時都有些惱怒。

《周禮·春官宗伯》記載了先秦時期,中原地區在遇到大災或者親人去世之後唱歌的習俗:

“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旱暵則舞雩。若王后吊,則與祝前。 凡邦之大災,歌哭而請。”

“凡邦之大災,歌哭而請”,即當國家遇到大災時,往往安排女巫進行“歌哭”來祈求神靈消災。按照《論語》中對此“歌”的解釋:這裡的歌,是憂愁之歌,就是類似於《雲漢》那樣的哀歌。(“此雲歌者,憂愁之歌,若《雲漢》之詩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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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莊子唱的是這種符合禮制的哀歌,惠子不會怪他;所以有學者認為莊子鼓盆而歌的行為是受到楚地舊俗(“楚俗,居喪好擊鼓歌舞”),莊子祖脈在楚,當流落到宋國時,因為沒有條件和大家一起唱,所以就只能自己一個人唱起了樂歌,這種說法可以參考,但經不住推敲。

就個人而言,陽Sir更加傾向於莊子對於妻子之死,經歷了一個這樣一個心路歷程——“始有感觸、後有所悟、太上忘情”:惠子看到的只是莊子的第二個階段,即有所感悟之後的表現:“箕踞鼓盆而歌”,但明顯這是一種倒敘,莊子的回答中透露了他最初的痛苦與悲傷“噭噭(jiào)然隨而哭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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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莊子《逍遙遊》中可以看出,他應該是一個“遺物離人而立於獨”渾身仙氣兒的人,但現實中的“鼓盆而歌”則真實地告訴我們,他是結過婚還育有子女的人,布袍之上沾滿了人間煙火。那麼,這兩種看似擁有巨大差異的角色定位,莊子是如何找到其中的交集與平衡的?

《人間世》中給出了答案:“形莫若就,心莫若和”,怎麼去理解呢?“形莫若就”是入世的態度,行事隨順世俗;“心莫相和”,則是精神上的逍遙。一個強調外在行為,一個強調內在心理。而莊子在這件事上,也的確做到了知行合一。所以你可以看到,在描述莊子哭的時候,是“隨而哭之”,但哭過之後,他又以超脫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即“鼓盆而歌”。

03魏晉風度

除了春秋戰國這場空前的討論生死的思想盛宴之外,魏晉特殊的時代熔爐(戰亂頻仍、瘟疫橫行、政權更迭、人心不穩)也造就了人們獨特的生死觀:人們比任何時代都更加關注個體生命的存在。用李澤厚在《美的歷程》中談“魏晉風度”的話說就是:

“這種對生死存亡的重視,對人生短促的感慨、喟嘆,從建安到晉宋,從中下層到皇家貴族,在相當一段時間和空間中瀰漫開來,成為整個時代的典型音調。”

秦漢時代人們對於長生的執著追求,在魏晉則達到了另一個高峰,為了擺脫對於死亡的恐懼,士人們在兩個方面分別做了嘗試:一則從現世出發,通過藥與佛,完成對於肉體和精神的雙重麻醉;二則寄託於來世,通過壁畫與墓室的構建,來完成生命形態的轉換。

  • 藥與佛

魏晉文人雅士喜服“五石散”,其主要的動因就是為了養生進而長生,帶頭的是美男子何晏,五石散的主要成分是鍾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這五種礦物質,因為藥性燥熱,所以服藥之人便需要“冷處理”,比如吃冷食、飲溫酒、洗冷浴及行路來發散藥性,時人稱之為“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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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不能延年益壽咱不清楚,但長期服用,皮膚的確便會變得白嫩細緻,所以才會有“何郎傅粉”的典故,而至此之後,何晏名聲大噪,他自己也是給別人瘋狂種草:“服五石散,非唯治病,亦覺神明開朗”

何平叔美姿儀,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與熱湯餅。既噉,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轉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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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新語》中有這樣一個細節,是當時的名士王恭在“行散”之後溜達到了弟弟王睹門前,問他弟說:“你覺得古詩文中那一句最美妙?”弟弟愣了半天,王恭自己便說道:“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這句最好啊。的確,在五石散飄飄欲仙的作用下,王恭腦子裡所思考的正是生死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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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佛教自東漢傳入以來,其超越生死、尋求解脫的思想,實際上與魏晉文人的追求更加契合。而佛教並不是泛泛而談,他所強調的解脫方法是。你需要通過不斷的修行實踐才能脫離苦海,這對於為生死問題所困擾的魏晉名士而言有著極為強烈的吸引力,怎麼修行,自然是要多向佛教名僧討教、與佛法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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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王羲之、謝安這些名流,對於當時的高僧支遁推崇備至,王羲之曾經前去拜訪高僧,對其能力還半信半疑,問支遁:“《逍遙篇》可得聞乎?”誰知道,支遁一出口便口吐蓮華、才藻驚絕。於是王羲之瞬間成了支遁的小迷弟,以至於“披襟解帶,流連不能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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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佛教的生死觀對於王羲之影響甚大,所以在其《蘭亭序》之中,可以說通篇著眼於生死二字,比如那句最為經典的一句“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不僅名士如此,普通人亦痴迷於佛法,與其說是寄託,毋寧說這是一種來自精神上的自我麻醉。

  • 畫與墓

不得不說魏晉也是一個探索超越死亡的“自覺”時代,除了採取現世的做法,如何晏以五石散追求長壽、劉伶借酒而達渾然忘我之境、或如王羲之等以佛法追求解脫。人們同樣寄希望於未來,構建一個關於死後世界的想象圖,從而解決這個人類面臨的終極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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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4-5世紀,發現於甘肅酒泉一座繪製有精美壁畫的墓葬(丁家閘M5),便是一個絕佳的案例。當我們將目光從後室轉移到前室的穹隆頂時,震撼的一幕就此展開:

三種圖象類型鋪滿了整個壁面:天象、祥瑞和神仙,構成了穹窿頂上的天界;中國神話中的兩位主神—東王公和西王母,分別位於東西兩邊的斜坡上,與日月相伴。祥瑞動物飛馬和奔鹿,主導了南北兩側的天頂,而一座綿延的山脈,則將此天界與繪於四壁的地上景色區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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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的故事就熱鬧了許多,一箇中年男子高居於座觀賞樂舞,在他周圍有農夫在田耕作、有僕人在廚房準備食物,東牆上則是展現他所擁有的地下世界財富、包括房舍、車馬和牲畜,好一派欣欣向榮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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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將圖像歸類,就會發現前室之中繪有三個不同的空間:以天象為代表的宇宙、以神仙為代表的仙界、以及現世寫照的人間。那麼由此而來也產生了一個問題,即墓室的建造者以及壁畫的繪製者,

究竟希望逝者的靈魂前往那一界空間?

是魂歸於天界化作漫天璀璨的星辰、還是躋身西王母長生不死的仙界,亦或仍舊貪戀於人世間的繁華?以為這些界域之間的關係並不明確,也沒有極為強烈的指向意味,我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一種看法:

墓葬的建造者,極盡想象之能事,在壁畫中提供了他們所知的、有關於死後理想世界的所有答案。置於選擇權,則交由逝者的自由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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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語:“死亡如影,常伴吾身”,當死神的鐮刀如達摩克里斯之劍高懸於腦後,人們“喜生惡死”的意識也更加強烈,人們所做的每一個選擇,一旦置於“如果馬上就會死”的嚴酷標準之下,一切虛妄會煙消雲散、是否有價值也變得清晰無比,孔子曾言:“未知生,焉知死?”強調現世,但換個角度來看,不向死,又何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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