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告白:以愛為名的鎖,給未說出口的祕密以緘默

《無聲告白》

Everything I Never Told You

伍綺詩耗時六年寫就的第一本長篇小說,這位征服歐美文壇的華裔作家,憑藉處女作奪得2014年亞馬遜年度圖書桂冠。正如亞馬遜編輯推薦的那樣,這本“探索了身份危機、人生成就、種族、性別、家庭以及個人道路”的小說,“深情力透紙背,刺痛你心,用詞精準而剋制,文風溫婉而細膩” ,莉迪亞的死所牽連的背後的真相,振聾發聵:莉迪亞死了,可他們還不知道......她的父親內疚不已,她的母親一心報復,她的哥哥覺得隔壁的壞小子一定脫不了干係,她的妹妹看得一清二楚,而且,很有可能只有她知道真相......

我們終此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莉迪亞:

那個姑娘有著她爸爸喜歡的,像她媽媽一樣的藍色眼睛、聰明的頭腦、非凡的天賦和父母關切的目光,卻也深深地揹負著藏在她對父母的愛的背後,那沉重的枷鎖。那禁錮猙獰地嵌進她的骨肉,限制著她的自由,蠶食著她的軀體,並將她漸漸拖進冰冷的深淵裡。

“你曾經愛得那麼深,懷有那麼多的期望,最後卻一無所有。”

莉迪亞的媽媽瑪麗琳在普通的某一天突然消失在她的生活裡,隨之而來的無所適從具化為無助、慌亂與恐懼,如潮水般洶湧而來。

“這不是你們的錯,她父親說過,然而,莉迪亞知道,這是他們的錯。不知怎麼,他們惹她生氣了。他們沒有滿足她的期待。”這些出於愛而自責的情緒一旦產生,便不會輕易消亡,“如果她母親能會回家,讓她喝完自己的牛奶,她一定會喝完。她會自覺刷牙,醫生給她打針的時候也不哭。母親一關燈,她就睡覺。她再也不會生病。母親說什麼,她就做什麼。她要實現母親的每一個意願。”

小小的莉迪亞朦朧而真切地感受到了瑪麗琳膨脹而猛烈的想要與眾不同的人生理想,可是她需要母親的愛,更需要將自己對母親的愛盡情釋放,在她被那些渴望給予和渴望收穫愛的濃重情緒淹沒的時候,她終於選擇給自己戴上了枷鎖,這是一個枷鎖卻不僅僅是,深深鎖住的是她,更是她想要的自由。直到瑪麗琳因為懷了漢娜而再次回到家,小小的莉迪亞覺得自己的許願實現了,欣喜之餘那個枷鎖將她纏繞的更緊了:“這是一個徵兆,瑪麗琳認為。她雖然趕不上了,但莉迪亞還來得及。她會幫助莉迪亞實現她力所能及的目標,她將傾盡餘生指引莉迪亞,庇護她,像培育觀賞玫瑰一樣,幫助它成長,用木棍支撐它,把它的莖稈塑造成完美的形狀。”直至,她再也無法擺脫了,她不能拒絕她的母親了,她再也無法開口了,她想說出口的那些,終究石沉大海了。

“家庭,有時候會是一個以愛的名義設置的牢籠,其恐怖在於,門上無鎖,你卻不敢推門而出,只能咆哮的接受一切愛的安排,直到最後溺亡其中,或是被時間所離散。”或許這裡無可避免地包含著文化的差異,可是無可否認的事實依舊擺在那裡:代代延續的夢想,時間洪流裡的信仰,不能推卸的期許目光,是動力,驅動著前往,也是枷鎖,太過則痛的殤。這裡的故事,似乎折射出一些深刻的縮影,每個人都看得到自己的影子。

在莉迪亞逐漸揹負起瑪麗琳沉重的執念的時候,她的父親詹姆斯的目光也隨之而來,這位移民美國的中國人,被視為異類的眼光纏繞,自卑與所受的排擠讓他終其一生渴望合群。藍眼睛的莉迪亞,讓他看到像海一樣最純粹的希望。

“你不想微笑?怎麼辦?逼自己笑。假裝很開心,最後你會真的開心起來。”敏感的詹姆斯從某天帶內斯去游泳的事情裡看到一些困境,關於合群,關於歧視,關於排斥,關於他畢生的渴求——融入美國社會。毫無疑問,莉迪亞愛她的父親是一種本能,詹姆斯展現在她面前的滿意更多的來自於看到莉迪亞被同學們歡迎,來自於正常而頻繁的社交。於是,出於愛的本能,莉迪亞選擇了枷鎖,她漸漸學會花時間假裝與同學打電話,“莉迪亞手中的聽筒仍然貼在臉上,她簡直不敢相信可以如此輕易就讓父親精神煥發,”學會在生日時收到《如何贏得朋友和影響他人》時盡力裝扮成無比歡喜的模樣:“莉迪亞拼命壓抑著情緒。‘太棒了,’她說,‘謝謝,爸爸。’”愛的天枰傾斜起來,成為沉重的負擔。

以愛為名的枷鎖難以擺脫,一種矛盾的極端讓莉迪亞痛苦萬分,她只能壓抑自己才能在枷鎖下淺淺地呼吸,而這時,她的期待又在哪裡?終於在知道內斯要去上大學以及傑克的秘密之後爆發,“你永遠得不到想要的,你只是學會了如何得過且過而已。”那些莉迪亞未說出口的:她多想告訴瑪麗琳,“就算她物理不及格,就算她永遠當不成醫生,那也沒關係,”她多想告訴詹姆斯,“她要把項鍊和書還給父親,她再也不會把只有撥號音的聽筒扣在耳朵上,她再也不會假裝成另一個人了。”她多想告訴自己:“從現在開始,她要做她想做的事情。”終於,莉迪亞勇敢地想起了真正的自己,可那卻是在她踏上湖邊小舟的時候,“為了封存和實現她的承諾,她一定要這樣做。”有些事情她已想到,可依然無能為力,“一定是徹頭徹尾的錯了,才知道要從新來過。”

“曾經優美地降落在一攤樹脂裡的蒼蠅,也許它誤以為那是蜂蜜,也許它從未見過樹脂,當它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時,已經太晚了,它掙扎撲騰,然後沉陷,最後淹死。”

“頭頂漆黑的夜幕像一池墨水,星光熠熠。這些星星和她科學書上的插圖看上去完全不一樣,書上的星星模糊晦暗,如同搖搖欲墜的口水,而天上的星星稜角分明,每一顆都像一個完美的句號,用光亮為天空斷句。”那些傾斜在她身上的目光,太沉重,她不想負擔了,終於,莉迪亞帶著枷鎖,與她未說出口的秘密一起,沉入虛無,勾上句號,湖面一片緘默。

瑪麗琳:

“我頭腦裡總是憧憬著另一種生活,但實際情況卻事與願違。”這大概就是瑪麗琳執念的最初淵源,當夢想與現實的天平被瑪麗琳母親的烹飪書喚醒,越加傾斜,心理極度地不平衡終於在知道到莉迪亞扔掉那本書的時候找到了傾洩口。“終其一生,她都能聽到母親的心跳堅定有力地叫囂:醫生、醫生、醫生。”這個有著聰明頭腦的姑娘,越發明白,留住母親,就要留住母親的夢想。

當愛與責任與夢想交織,瑪麗琳終於選擇了給莉迪亞以炙熱的期盼目光,以沉重壓抑的負重,以頑固束縛的枷鎖。以愛之名,她期盼莉迪亞走上她終其一生所追求的路途,她期盼給莉迪亞她所認為的最好的未來。直到莉迪亞被枷鎖脫下深淵,墜入萬劫不復,“她心裡的某個部分仍舊希望回到那個瞬間——什麼都不要改變,甚至不和莉迪亞說話,什麼都不告訴她。只是敞開門,再看一眼睡夢中的女兒,知道一切都好,”終於,那些關於愛與悔恨的秘密,她再也無法說給莉迪亞聽到了。

詹姆斯:

這個移民異國的男人因與眾不同的特質深深地吸引著瑪麗琳,可是他討厭像異類一樣,被嘲笑,被排斥,躲躲藏藏,終其一生,他追求的不過是“平常”二字,可是,似乎在那樣的年代,這是一種奢望。在組建了混血家庭之後,這樣的憂慮越發擴張,“所以,他想要告訴內斯,自己理解他的心情:被戲弄的屈辱,無法合群的挫敗感。”“這是兒子第一次失望,也是他的父親之夢遭受的第一次和最痛苦的一次打擊。”

終於,莉迪亞似乎有“合群”的種種跡象,詹姆斯彷彿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他握的那樣緊,不惜編織出牢固的枷鎖來留住這種虛幻的渴望。以愛之名,詹姆斯渴望莉迪亞會受歡迎,會每天活在平等溫和的目光裡。可是,飄起來的泡泡總有破裂的時候,當那一天來臨,一種幻滅的眩暈擊倒了詹姆斯,“是什麼讓某些東西變得寶貴?失而復得。他一直在假裝失去她。他坐在地毯上,悵然若失。”他終究再也無法讓莉迪亞直到,成為她的父親,他是有多高興。

內斯:

“對於每一個作用力,都有一個大小相等,方向相反的反作用力。一個向上,另一個向下。一個得到,另一個失去。一個逃離,另一個受困,永遠受困。”內斯之於莉迪亞便是這般的存在,在那樣一個家庭裡,至少有內斯懂她,給予她可貴的安慰與紓解。可是內斯即將逃離,奔赴美好而自由的大學殿堂,“最恐怖的莫過於那個懂你的人在某一刻突然離開了你,整個生命就像不能承受般坍塌,你遙遙無期的盼望,卻換來和陌生人一般的回答,傷心之處莫過於此。”

內斯的即將離開對莉迪亞的生活造成不可磨滅的影響,莉迪亞偷偷藏了內斯的大學通知書,更加加劇了兄妹之間的矛盾。毋庸置疑,內斯作為哥哥,對莉迪亞有一種天然的本能的疼愛,“當他的手拍在她肩膀上的時候,當水面在她頭頂閉合的時候,莉迪亞感到極大的解脫,她在嗆咳中滿足地嘆息著,從容地掙扎著,她迫切地體會到,自己和內斯的感受是一致的,那些傾斜擠壓在她身上的東西,她不想要了,它們太沉重了。”他心疼莉迪亞的處境,“黑暗中,他們溫柔相待,似乎明白彼此的脆弱和不堪一擊。”可黑暗之下,總有陰影縈繞在兩兄妹之間,“陰影猶如難聞的味道,始終徘徊不去,時間一長,就再也無法沖刷乾淨。”那些日日夜夜不被重視與關注的不平,那些對這個家庭或多或少的抱怨與不滿,內斯也有枷鎖,那個他越發想逃離的愛的家,那個他越發不想交流的愛的妹妹。“從那以後,就總是這樣,只要她伸出手說,別讓我沉下去,他就握住她的手,不讓她下沉,就是那一刻,莉迪亞想,從那裡開始,一切都錯了。”他想逃離,想擺脫禁錮,可是莉迪亞的死終究給他的枷鎖釦上了鎖,“燈亮時,內斯閉上眼睛,燈滅時再睜開,所以,他看到的是一成不變的黑暗。”“很久很久以後,在寂靜的太空中俯瞰藍色的地球時,他會再次想起他的妹妹,在人生中的重要時刻,他總是想起她。儘管他還沒有意識到,但這個習慣一直在內心深處召喚著他。將來發生的每一件事,他想,我都願意告訴你。”而鑰匙隨著莉迪亞和那些秘密,永遠地埋葬在那個小湖裡了。

似乎每一個人都有枷鎖,莉迪亞給自己的枷鎖,給內斯的枷鎖,詹姆斯給自己,給莉迪亞的枷鎖,瑪麗琳給自己,給莉迪亞的枷鎖,內斯給詹姆斯,傑克的枷鎖,如此繁多的枷鎖,多麼深重的禁錮,似乎小小的漢娜沒有揹負枷鎖,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漢娜:

那個被整個家庭忽視的小姑娘,那個藏在桌子底下減少存在感的小女孩,那個偷偷收藏姐姐不要的東西的小妹妹,她沒有枷鎖嗎?造成瑪麗琳再次回到家的她,看著姐姐晚上走出家門而沒有出聲的她,撞破傑克對內斯炙熱情感的她,為母親的撫摸和擁抱欣喜萬分的她,為父親對姐姐一樣親暱的舉動而流連的她,看到整個真相的她,怎麼可能無憂無慮地自由著。這個家庭,這個家庭裡的每一個人無形中都給她極大的壓力。“但她清楚,她姐姐的內心正在發生變化,她站在一條遠離地面、十分危險的狹窄巖架上,她在極力保持平衡。”莉迪亞的消失,讓漢娜的家庭地位隱隱在發生質的改變,那個顫顫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觸碰陽光的小姑娘,渴望得到愛與關注的原始情感本能而熱切,“當漢娜站得更直,口齒變得更清晰時,會想起莉迪亞;某一天,當她用一個自己熟悉的動作把頭髮拂到耳朵後面時,會突然意識到,這個動作是從莉迪亞那裡學來的。”而這些終將無聲傾訴,內斂沉默。

我們無法否認在這個故事裡蘊含的一些特定的因素,比如時代的特質,比如混血家庭的背景,比如書中人物的個人性格,但是無論怎樣解讀,大概都無法避免關於他人期待與自己追求如何相處如何平衡的問題。大概粗略可分為三種情況:當兩者完美重合,互相促進,相輔相成是最好的模樣;當二者不完全重合,這種假設有點開放性的意味,重合的部分依然成為助力,不重合的雙方如若勢均力敵,則或可在權衡中和解,或極易產生矛盾與衝撞之間的逆反,如若實力懸殊,就易造成一方吞併另一方的破釜沉舟之局;當二者完全相背,一方的勢力傾斜必然會引起整個局勢的失衡,滿盤皆輸的可能性不小,“父母越是關注你,對你的期望就越高,他們的關心像雪一樣不斷落到你的身上,最終把你壓垮。”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慎重與權衡勢不可少。

米蘭·昆德拉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裡曾探討過這個話題,“最沉重的負擔壓迫著我們,讓我們屈服於它,把我們壓到地上。但在歷代的愛情詩中,女人總渴望承受一個男性身體的重量。於是,最沉重的負擔同時也成了最強盛的生命力的影像。負擔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

“相反,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其運動也就會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

“那麼,到底選擇什麼?是重還是輕?”

由此看來,出自儒家文化的中庸之道廣為流傳也不是沒有道理的,似乎可以給出一個特別的思路。

中庸之道,指不偏不倚,折中調和的處世態度。《論語·庸也》:“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

既然不能忽視父母的殷殷期盼,又無法放棄自己的自由與追求;既然不能被最沉重的負擔壓迫,也無法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既然不能被壓到地上,也無法飄起來,成為半真的存在,那麼如何坦誠,如何放過自己?

接受吧,你必須正視的目光,承認吧,你想要自由和追求,拿起吧,你無法拒絕的負重,帶上吧,能點亮你雙眸的光芒,你渴望擁有的選擇的權利,與這一切的一切,和解!這樣之後的你,又會是怎樣?

中庸之道的第一層理論:中不偏,庸不易。是指人生不偏離,不變換自己的目標和主張。這就是一個持之以恆的成功之道。孔子有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民鮮久矣。”

所以,能否放過自己,或許在於能否找到一個平衡的點,一箇中庸的方向,一個負重與輕鬆之間的適中的維度,一個不偏不倚的介於負重與輕鬆的岔路口,一面迎接目光,一面擁抱嚮往,一面迎著愛的目光盡情翱翔,一面尋著自己的理想愉悅徜徉。

這個臨界點尋找起來誠然不易,可那又怎樣,只要你不放棄自己的嚮往,不忽視父母的期望,加入及時的溝通與換位思考的理解,那個交匯點與平衡處將漸漸明朗,無聲告白將漸漸發出聲響。

“別擔心,親愛的,人生太短,而你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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