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赶麻雀

在庄稼人的眼里,最金贵的东西当然是庄稼,而每一株庄稼从播种到成熟,整个生长过程都充满了惊险:种子埋在地下被虫子咬了,秧苗被锄头刨掉、被羊啃了、被猪拱了、被人踩了、被旱死、被淹死……出现任何一种意外,就有可能半道夭折。五谷中,谷子要完成一个生长周期,最后被顺利收进布袋里,其间所承受的风险比其他的作物似乎都要大。

朱朱:赶麻雀

谷子最大的风险是在成熟期,风险来自麻雀。麻雀不理睬大豆的豆荚,啄不动玉米棒子,剖不开芝麻的蒴果,不会拱长在地下的红薯、花生,所以只好欺负相对柔弱的谷子。一块成熟的谷地,在白天是离不开人的照看的。我曾经看到一片即将收割的谷子,因为没人守候,不两天就被麻雀糟蹋得不像样子,一副光头秃脑、衣衫褴褛的可怜相。人手多的人家,会在收割前的一段时间派专人负责撵麻雀,人手不够的人家,就在谷地里插几根简陋的稻草人,聊胜于无。我作为家里年纪不大不小的一员,赶麻雀的任务似乎是责无旁贷。

朱朱:赶麻雀

我家的谷子种在一块狭长的地里,从这头到那头,至少有150米,如果不奔跑起来,是干不过身姿轻灵的麻雀的。我举着长长的竹竿,一趟又一趟来回穿梭,气喘吁吁也不敢作片刻停留。终于挨到晌午,我一遍遍往马路上瞅,望眼欲穿,盼着家人快快来接替我。休息是片刻的,匆匆吃完饭,又得重返战场继续战斗。连着看守两天之后,我变得心灰意冷,感觉自己被这片谷子和这群可恶的麻雀给绑架了,一天到晚除了没完没了地挥来赶去,别的什么也做不了,简直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了。

不记得过了多久,终于等到大人挥动镰刀的那一天,我如释重负,自认为未辱使命。然而,却始终没听到一句夸奖的话。在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应对繁杂农活的大人眼里,田里的硬活儿、重活儿都多得干不完,赶麻雀这点儿事,又算什么呢?

朱朱:赶麻雀

那是我辍学的一年。第二年,我又鬼使神差地自愿返校了,想不起来家里是否接着种了谷子没有。如果种了,到了成熟期,是谁代替我去撵的麻雀呢?总不能让父母去,这太浪费了;我哥去?不可能!他在县城读书呢;我姐去?也不太可能,她一直是被当大人用的;妹妹?也许是吧,最有可能是她,那她真是够可怜的。第二年、第三年以至后面很多年的秋天,究竟是怎样的呢?当年我受够了土地的束缚,拔腿跑掉,把一地的活儿丢给了家人,恨不得离种不种谷子这种事越远越好。可是多年以后,这件事却成了困扰我的一个悬念,不定什么时候就冒了出来,每次都要细细回忆一遍,自我追问一番,结果总是模糊一片。有时候,我真想冲动之下打个电话回去,隔着八百多公里的距离问问母亲:您还记得哪年哪年的秋季咱家到底种没种谷子啊?那一年是谁负责赶的麻雀?再一想:这岂不是太无厘头了?又岂是无厘头,简直就是神经病呢!

朱朱:赶麻雀

父母身体都不太好,大约15年前我家就不种地了,15年后的今天,农村几乎家家都把地转包了出去,外乡人以低廉的价格承租了全村人的地。整块的花生、连片的玉米,大型的播种机、一条龙服务的收割机,一切都是工业时代该有的样子。谷子、芝麻这类不适合机械化作业的小众作物,几乎不见了踪影。即便机器能收割,到了成熟期,留守者居住的村庄,谁家能有闲人为驱赶麻雀,整天整天守望在谷地里呢?有闲人估计也没那个闲心了,相比挥舞竹竿赶麻雀这听起来就滑稽、蠢笨的事,刷刷手机、搓搓麻将,不是更舒服更舒心吗?

在我的家乡,那广袤的平原大地,谷子也许是注定要被时代淘汰的作物了。而那生生不已的麻雀,有哪只的祖上还记得谷米的味道呢?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