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是匠人生活的“始”與“終”，是一段完整而飽滿的藝術生涯，更是前赴後繼的藝術者甘願奉獻一生的信仰。
四年前，當我還是個在校學生，週末免不了約上三兩個好友到市區電影院享受一場視覺盛宴。那會兒，為迎合多數人的喜好，我們選擇的觀影內容以美國英雄大片居多，講情懷的電影根本沒有進入挑選清單的機會。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曾悄悄地在自己的“心願清單”中投進了一部無人可享的國產電影——《百鳥朝鳳》。之所以給了這部影片如此特殊的地位，與我熱愛音樂、尤其是傳統音樂的性格分不開。
01.觀影前你需要了解的事
原以為，某個輕閒的午後，我會獨自一人，帶著期待走進影院，一睹《百鳥朝鳳》的風采。可惜，我沒有等來電影在我所在城市裡上映，甚至因為影片上映初期的慘淡票房，導致全國各地影院紛紛將其下架。最後，作為聯合制片人的方勵導演實在忍不了了，竟公開在社交平臺的直播中給各大影院經理“下跪”，只為了換回影片的排片。
為什麼方勵要做出“下跪”這樣驚世駭俗的行為？網絡資料顯示，方勵是美國勞雷工業公司總裁，專門從事“地球科學和海洋科學研究”的公司。很難想象，一個完全和理工科打交道的老男人，卻懷有一顆對藝術的赤誠之心。 事實上，他不單有追求電影藝術的心，還把所有心血都注入到文藝片製作上，而文藝片是電影種類中最不賺錢的一個。
拍文藝片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講究“情懷”的人。方勵本人曾言：
“我不會拍純商業品、娛樂片，因為那肯定不是我的愛好。我又不缺錢，不用靠電影來賺錢，我喜歡投文藝片，因為它和人性有關，和情感有關。”
“電影之所以能打動我，就是因為人在不同時空中的情緒和情感，尤其是在大的時代變革中留下來的不同故事，很讓我感動，我就是喜歡和大家去分享這些感動。”
正是在“拍文藝片是為了與人分享感動”這樣的動機之下，才有了《百鳥朝鳳》的公開面世，也才有了“導演下跪”事件的發生。而方勵不顧自身清譽也要“下跪”求排片的電影，其實是著名導演吳天明的遺作。
1939年生人的吳天明是中國第四代導演。在那個消息不算暢通的年代，他不像現在的張藝謀、陳凱歌等導演那般受到追捧，他的作品也大多留在了屬於那個年代的烙印裡，沒有機會重複播放。但這不代表他本人沒有成功，相反，作為第五代導演的“伯樂”，他一手挖掘、培養出張藝謀、陳凱歌、顧長衛等多位中國第五代導演中堪稱“大咖”的名導演，直接、接間推動中國電影製作衝上更高的雲霄。
上個世紀，自學成才的吳天明曾跑到美國短暫“修煉”了一番。1996年，他重新回到故國熱土，帶著那幾年的全部心得，投入新的電影製作中。隨後，復出之作《變臉》為他斬獲多項國內外大獎。
成片於2013年的《百鳥朝鳳》是吳天明這輩子執導的最後一部電影。電影出來的那年，主演陶澤如便憑藉該片獲得第29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獎提名；同時，該片還獲得了第29屆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故事片獎提名。 可惜，就在電影后期製作完成一個月後，也就是2014年3月4日，吳天明導演卻因心肌梗塞驟然離世，留下了還沒來得及與觀眾分享的遺作《百鳥朝鳳》。
今天，機緣巧合下讓我想起了“心願清單”裡的它，趁熱打鐵把電影一口氣看完了，那股從電影開始便憋在胸腔裡的苦悶，都化作了片尾的清淚，與繞樑餘音經久不息。
02.觀影時你將看到的故事
影片開始，遊天鳴被痴迷嗩吶的父親“拎”到了素有無雙鎮嗩吶王之稱的焦師父家拜師學藝。心急火燎的遊父進門便狼狽地摔了一跤，嗑在地上的額角破了個口子，鮮血滲了出來。善良懂事的小天鳴哭著跑到父親身邊，小心翼翼地想給遊父擦拭額角的血。生怕焦師父看到兒子的柔弱不肯收為徒弟，“狠心”的遊父一下子揮開兒子的手，轉頭用祈求的眼光看著焦師父。
等了一會兒，好不容易，師父給了個“露一手”的機會，讓小天鳴用根小竹子一口氣把瓢裡的水吸乾，沒曾想，吸到吐了天鳴也沒能將水吸完。怒其不爭的遊父一下把兒子打翻在地，邊打邊朝焦師父說“
這小子有的是勁兒，平日裡叫得可得勁了”，說完又轉頭對著捱打的天鳴嚷道“快叫啊，使勁兒叫”！眼看著孩子被打得悽慘哀叫，焦師父上前一把制止了遊父，天鳴也就這樣留在了無兒無女的焦師父家，跟隨師父學習技藝。
兩個月過去了，小天鳴連嗩吶的影子也沒見著，只知道嚴厲的師父總讓他拿著一根一米來長的空心草杆子到河灣裡吸水，吸不上不許回家，回了也要被罰少吃半碗飯。幸好，善良的師孃半夜裡常偷偷給他塞吃的，才免了受罰帶來的飢餓。
一天，照常在河邊吸水的小天鳴不小心聽到了過路人的對話，那是譏笑嗩吶匠的尖銳聲音。氣不過的小天鳴把怒火都用在了吸水的氣力上，“咕嚕咕嚕”，吸了半晌，當清水從嘴裡吐出，盛在合起來作“碗”狀的手上時，終於達成師父要求的小天鳴興奮得一路跑回家中，邊跑邊喊“我吸上來了”！正在院裡破竹條的師父沒有半分喜色，只從身旁的竹竿中又挑出一條，斷成比原來竹條還要長上一倍的長度丟到天鳴手中，讓他接著吸。看著高出自己一大截的竹竿，小天鳴露出了迷茫的神情。
換竿練習沒有幾天，師父又收了個徒弟，名叫“藍玉”的師弟。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在師父師孃家結伴住下、和師父師孃一起下割麥穗。
藍玉是個有點精明的孩子，領悟力要比天鳴強，也因此，沒來幾天的藍玉便得到了師父的認可，首先得到了師父贈送的嗩吶。眼巴巴看著師弟“後來居上”的天鳴感到十分委屈。當天夜裡，坐在炕邊上背對著藍玉的他，抽噎著收拾自己的行李，準備離開這個“不認可”他的水莊。
第二天一大早，他獨自一人拎著行囊回到了家裡。才入家門，便聽到了“望子成龍”的遊父向朋友誇耀自己如何如何的話。思來想去，他又再次回到師父家裡。早已候在院子的師父給了他第一支嗩吶，那也是師父從他的師父手中接過的第一支。同時贈送給天鳴的，還有師孃縫製的一個布袋，專門用於裝嗩吶的。就這樣，天鳴與藍玉開始了真正的學藝生涯。
一次，在給一個村長辦白事的喪宴上，村長兒子帶領一眾披麻戴孝的親眷給焦師父行跪拜禮，求焦師父給他父親吹一曲嗩吶中的最高規格——《百鳥朝鳳》。只見師父搖了搖頭，誤以為是酬勞問題的村長兒子又開口道“錢不是問題”，焦師父立馬回道“不是錢的問題”。一旁的弟子們不解，焦師父才慢慢解釋道“《百鳥朝鳳》是隻有德高望重者才配享用，而這個村的村長在他治村的40年裡，卻將本村的其它大姓都排擠出去，獨留了自己姓氏的村民”。眾人聽罷，這才四散開。
晚上，兩個孩子在麥秸稈邊上睡覺，不小心打翻的油燈點燃了乾枯的麥秸稈，火舌子一躥而起將睡覺的地方包圍。被“起火了”的喊聲驚醒，慌亂中藍玉顧著逃離，而想起師父交代過的“嗩吶離口不離手”，天鳴眼疾手快地“搶救”出藍玉的嗩吶，卻把自己的落在了火中，匆匆趕來的師父看著天鳴空蕩蕩的雙手，不由分說地一巴掌呼過去。不忍天鳴獨自捱罵的藍玉掙扎半晌說出實情，師父這才緩了臉色，用複雜的眼神看了眼眶蓄滿眼淚的天鳴許久。
打那以後，為彌補這次過失，兩個孩子倍加努力地跟著師父學藝。到了傳承衣缽這一天，小小展示了一下才藝的兩個孩子分別坐到自家爸媽身旁，焦急地等著師父宣佈結果。沒想到，一向被師父看好的藍玉最終落選，經過深思熟慮之後，焦師父將傳承《百鳥朝鳳》的機會給了天鳴。理由很簡單，
嗩吶傳承，要的不止是吹奏本領過硬，還要吹奏人品行端正。《百鳥朝鳳》一代只傳一人，而此人必需是能將嗩吶技藝堅守住的德高望重之人。確定了傳承人之後，天鳴被獨留了下來，沒有選中的藍玉也因為學滿了技藝被師父勸了回去。春去秋來，一載又一載，師父漸漸老去，天鳴也漸漸長大，成了一個足以挑起大梁的年輕小夥子。焦師父放心地交過所有的重擔，任天鳴撐起屬於他的嗩吶匠人生。
可是，藝術在傳承，時代卻在日新月異，西洋樂隊的流入衝擊了本土藝術的發展。天鳴頭次領班出活，原本極為受人敬仰的嗩吶匠卻成了婚宴上的擺設，連世代傳承的規矩也不被人放在眼裡。天鳴覺得心寒、師父氣憤不已。第二次出活，是在一戶人家的白事上，突然而來的西洋樂隊打斷了嗩吶匠的吹奏，與喪事格格不入的西洋樂曲合著不倫不類的豹紋女演唱，徹底引發了兩派的明爭暗鬥。現場一些流裡流氣的小青年沉醉在西洋樂隊的演奏中，嫌棄嗩吶的“亂入”，上去就與嗩吶匠們大打出手。混亂中幾支嗩吶被踩扁壓爛，痛心疾首的焦師父一把將桌子掀翻，這才制停了混戰，默默彎腰一一拾起破碎的嗩吶。
此後，嗩吶匠的境遇日漸窘迫，為謀生計，師兄們接連離開遊家班，外出到市裡打工。 趕巧接了一場白事的天鳴湊不夠人手，師父帶著他怒氣衝衝地趕到二師兄家中，看到整裝待發的二師兄，師父一把扒拉開行李袋，將衣服一件接一件往外丟，盯死了袋子裡面。可是，直到行李袋都掏空，仍然不見嗩吶的影子。那一刻，出離憤怒的師父一腳踩住了將被拿走的行李袋，居高臨下地盯了二師兄好長一段時間。也許是哀莫大於心死，不再說什麼的師父扭頭走人，斷了師徒間所有情誼。
找不到人手，師父乾脆自己上，得知實情的遊父也扛來大鼓，說要幫忙。如此，拼拼湊湊而成的幾人到了喪主家中。這次白事的對象是個德高望重的老人，本著嗩吶匠精神，焦師父代替病中的天鳴給喪主賣力吹奏起《百鳥朝鳳》。忽然間，天鳴發現師父的嗩吶“碗”邊有一縷一縷血流出，其餘人也都發現了，支撐不住的焦師父噴出一口血，嚇得眾人臉色發白。只見他一把將嗩吶塞到天鳴懷中，要天鳴接著吹《百鳥朝鳳》，自己則讓人扛來大鼓，繼續賣力敲打起鼓來。
事後天鳴帶師父到醫院檢查，醫生診斷說是“肺癌晚期”，只能活上幾個月。遊父將家中的羊賣掉，湊了一千多塊錢讓天鳴拿去給師父治病，而師父卻讓天鳴幫著賣掉家中惟一一頭牛，想要給天鳴再置辦一套嗩吶。恰在此時，縣旅遊局來人，希望天鳴能帶隊去錄一曲嗩吶，為當地的嗩吶曲調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躺在裡屋的師父艱難地出聲，催促天鳴應承下來。
為了再次組隊天鳴親自到市裡找分散的師兄弟時，只見師兄們因外出打工緻殘的致殘、患病的患病，再不能吹響嗩吶了。回去的路上，正當師弟藍玉興致勃勃地介紹著“新出路”的時候，天鳴看到了路邊的一位嗩吶匠，悽悽艾艾地吹著嗩吶，等著過路人往身前的罐子投上一些錢。嗩吶技藝的沒落讓天鳴感到心酸。
片尾，師父還是走了，在新立的墳塋前，立著一塊嶄新的墓碑，碑上刻著“嗩吶匠 焦三之墓”。孤零零的墳前只站著天鳴一人，嗩吶上繫著的紅綢帶在風中飄舞，淚眼朦朧中天鳴又看到了坐在太師椅上的師父，定定地望向他、聽著他吹那曲嗩吶之王《百鳥朝鳳》，過往種種浮現鏡頭。最後，從沒笑過的師父臉上終於露出一抹極淺極淺的笑容，而後毫不猶豫地從太師椅上站起，轉身朝著遠離的方向而去，背影漸漸模糊在小路的盡頭。
03.電影結尾的發人深省
電影戛然而止，誰都不知道遊天鳴最後有沒有將嗩吶班組隊好，誰也不知道嗩吶究竟有沒有從天鳴手中再傳承下去，就像這部影片本身成了吳天明導演最後的作品一般。可觀影的人都知道，
只要有嗩吶匠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嗩吶亙古不變的傳承規矩：嗩吶認事不認人，有嗩吶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分有類，德高望重才配得上《百鳥朝鳳》。
《百鳥朝鳳》本身是樂界數一數二的經典，作為電影裡的主旋律，它當之無愧。而戲外，我卻選擇伴著另一首嗩吶曲子《這一拜》寫完了這篇文章。
《這一拜》是由著名作曲家谷建芬老師為94版《三國演義》創作的配曲，原是表現“桃園三結義”的兄弟情。去盡人聲的版本，即便有多樣中西樂器伴奏，仍能清晰分辨出嗩吶獨特的發聲。整首曲子，高昂時熱烈、低迷時悲壯，像極了電影《百鳥朝鳳》裡的命運起伏。
這一拜，拜的是吳導嘔心瀝血為我們帶來的《百鳥朝鳳》；這一拜，更是拜那些古老文化的傳承。時代會變遷，文化的展現形式在日新月異，可“傳承”始終是文化裡應有的不變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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