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荷馬史詩》:它所描繪的大背景是否真有其事?

前言

西臺文獻的成功解讀,揭示特洛伊所在的愛琴海東岸在青銅器時代晚期是兵家必爭之地。西臺帝國向西擴展的同時,會吸收當地一堆小國作為附屬國,然而這些小國的忠誠度往往難以保證,以致西臺文獻上屢次出現西臺軍隊的直接出兵干涉。根據西臺的外交書信,歷史學家發現愛琴海沿岸的附屬國而經常受來自更西邊,名為Ahhiyawa(或Ahhiya)的勢力襲擾。對於Ahhiyawa的身份到底是什麼?Ahhiyawa/Ahhiya是否跟發音相近的Achaean(即荷馬史詩對希臘人的稱呼)劃上等號?歷史學界一直存在疑問,這在學術界被稱為"the Ahhiyawa Problem"。

由於《荷馬史詩》背景的核心是希臘和特洛伊及其同盟之間浩大的戰爭,我們從西臺的外交書信泥板已知在青銅器時代晚期特洛伊是西臺的附屬國,而西臺則曾經不止一次出兵愛琴海東岸,為包括Wilusa在內的諸邦跟一個叫Ahhiyawa的勢力爭奪控制權,這問題顯然是關鍵所在。如果Ahhiyawa真是西臺人對希臘人的稱呼,那麼我們即使不能說《荷馬史詩》真有其事,但至少可以確定荷馬筆下兩強對壘的大背景並非杜撰,而是有真實的歷史依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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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hhiyawa疑難

所謂的Ahhiyawa到底是否西臺對邁錫尼希臘的稱呼?這曾經是歷史學界長時間爭議的話題,因此亦被稱為Ahhiyawa疑難。然而近年隨著更多泥板被破譯,Ahhiyawa跟邁錫尼之間的關係開始明朗化。要解開疑難,我們必須小心衡量文獻中的證據。首先從Ahhiyawa的政治地位開始。在西臺的文獻中,Ahhiyawa的國王曾被稱作偉大的王(LUGAL),這是隻有大國君主,如西臺、埃及、亞述、巴比倫的統治者才配得到的稱號;而根據馬杜瓦塔控訴狀記載,Ahhiyawa將領Attarsiya指揮軍隊在一次針對愛琴海東部的軍事行動中調動了100架戰車,這說明了Ahhiyawa是青銅器時代晚期地中海東岸一股不能忽視的政治軍事勢力。

另外,Ahhiyawa地處於愛琴海離岸,必須靠船隻才能抵達,這否定了Ahhiyawa位置處於安納托利亞本土而是處於海的對岸。利用排除法,Ahhiyawa跟邁錫尼希臘的密切關係呼之欲出。因為從考古學角度,在愛琴海離岸只發現了邁錫尼希臘一個足夠分量被稱為「偉大的王」的文明,因此西臺人的Ahhiyawa跟希臘的角色是重疊的。否定Ahhiyawa等同邁錫尼希臘理論者必須提出理據,為何愛琴海東岸除了邁錫尼希臘外,仍存在一個能跟西臺、埃及地位相同,然而至今在考古上毫無蛛絲馬跡的文明。顯然,新泥板文獻的發現進一步揭露,Ahhiyawa/Ahhiya等同於邁錫尼希臘有著頗強的環境證據,以致如今大部分近東研究學者都接受了這個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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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銅器時代晚期邁錫尼希臘控制地區地圖


大背景

如果Ahhiyawa等於邁錫尼希臘、Wilsua等於特洛伊,《荷馬史詩》的大背景呼之欲出:青銅器時代晚期,邁錫尼跟西臺兩個帝國爭相在愛琴海東岸扶植並堅固自己的勢力(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為了控制海路運輸和製造青銅所必須用到的錫的貿易)。特洛伊曾經跟Assuwa同盟的22個城邦,在希臘人的支持下向西臺帝國挑機,結果卻是被強大的西臺軍隊打得落花流水後Wilusa轉投西臺陣形。後來希臘軍隊甚至在Attarsiya的帶領下在直接介入紛爭,通過位於米利都的基地,多次攻擊阿札瓦(Arzawa)導致該國向西臺求援。自此以後,從前15到13世紀該地區一直多事,希臘跟西臺的紛爭長達200年,至青銅器時代大崩壞(Bronze Age Collapse)為止,而特洛伊正是這長期軍事對抗當中一個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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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錫尼的青銅護甲


根據文獻記錄,這場兩大國之間的衝突在公元前13世紀到達白熱化,距離《荷馬史詩》成書早至少500年。即使有西臺文獻提供新的線索,我們並不能直接說《荷馬史詩》的歷史性已被證明。已有的西臺文獻並沒有記載單一一場持續十年之久的高強度攻城戰,也沒有給出邁錫尼希臘國王的名字。不過退一萬步來說,邁錫尼希臘軍事介入特洛伊所在的愛琴海東岸,並曾經與西臺軍隊正面衝突(另外還有受邁錫尼支持的同盟軍在該地區所發動的戰爭),這都有著可考的歷史作支持。這些也許作為口傳歷史促成了《荷馬史詩》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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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錫尼戰士復完圖


邁錫尼方面的證據:線性文字B泥板的破譯

自從19世紀末克里特島(Crete)的諾可索斯宮殿(Knossos)及希臘泥板出土以來,歷史學界已知道邁錫尼是有文字的。這種文字跟後期希臘人從腓尼基字母產生出的希臘字母不同,它是希臘本土產生的、更早期的書寫系統,這種書寫系統被稱為線性文字,後來又劃分成兩種既類似而截然不同的線性文字A/B(Linear A/B)兩種。線性文字A出現時間較早(米諾斯文明使用),篇幅短,除了數字和幾個單字外,至今未被破譯。線性文字B外形跟線性文字A相似,年代較晚,由邁錫尼文明一直使用到希臘黑暗時代(Greek Dark Age)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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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瞰邁錫尼衛城山遺址


在二十世紀初,考古學家Arthur Evans嘗試對線性文字B進行破譯,他的早期工作正確指出線性文字B既非字母亦非象形文字,而是屬於音節文字(syllabary),而泥板大部分都是會計和行政文件。1940-50年代Alice Kober和Bennett對線性文字B字符進行有系統的歸納,並發現線性文字B的尾綴表現出詞形變化,都為破譯工作奠下重要基礎。

突破口在1952年被打開,Michael Ventris通過對線性文字B字符的母音子音以網格(相同母音的字符垂直排列、相同子音的字符水平排列)進行統計分析,成功找出了字符的音值,首先從泥板中認出a-mi-ni-so、ko-no-so(諾可索斯)之類地名,經過不懈的努力,終於破譯了這種消失千年的文字。1953年,他正確指出線性文字B是早期希臘語,比當時已知最早的希臘文早500年。由於此前西臺楔形文字已經被破譯,學者都寄望著希臘線性文字B的破譯,能像西臺文字為《荷馬史詩》的研究帶來重大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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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hael Ventris,破解線性文字B的關鍵人物


然而線性文字B的破譯,對於希望在邁錫尼文檔中尋找特洛伊戰爭線索的歷史學者們,卻是照頭澆了一盆冷水。

為什麼?因為絕大部分的線性文字B泥板都是行政及會計文檔,記載物資的分配和日常交易,翻遍線性文字B沉悶而千篇一律的檔案記錄,找不到跟那場浩蕩的特洛伊戰爭有關的記錄。在邁錫尼希臘,線性文字B似乎只是少數文書官專用,而且用途侷限於宮殿和行政中心記賬所用。希望以線性文字B記載證明《荷馬史詩》當中事件真實性的學者免不了碰上壁,並將目光轉移回到Hisarlık土丘之上。

畢竟,若Wilusa確實是特洛伊,如此浩大的戰爭必定留下考古線索,如被火焚燒過的建築物等。考古的工作在Hisarlık土丘繼續,同時也引來新的爭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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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可索斯宮殿(Knossos)遺址


經過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費盡苦心的努力,學術界漸漸從西臺泥板上所提及的Ahhiyawa和Wilusa得到關於特洛伊戰爭的重要線索。Ahhiyawa這支位於愛琴海彼岸的力量,目前學術界主流漸漸傾向於承認它就是邁錫尼希臘。Wilusa的地理位置,也被確定為安納托利亞西北一角,跟《荷馬史詩》中的特洛伊重合。西臺文獻同時記載了Ahhiyawa跟西臺帝國在安納托利亞西部沿海在公元前13世紀達至白熱化的軍事衝突。

與之同時,舒裡曼(Heinrich Schliemann)1873年發現的Hisarlık土丘繼續受考古學界注視。舒裡曼之後的挖掘揭示Hisarlık的「特洛伊」總共有9層,時間跨度從公元前3000年到羅馬時代。舒裡曼發現黃金首飾的第2層(Troy II),其真實年代遠遠早於特洛伊戰爭發生的年代,因此不可能是荷馬筆下的特洛伊。遺憾的是,由於舒裡曼的偏執加上後並沒受過專業的考古學訓練,這種獵奇式考古直接而粗暴地挖掘位於底層的Troy II,對上層的遺址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壞。接手的學者必須小心翼翼地進行考古工作,希望從遺址本身能得到其身份的關鍵線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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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9層居住層,涵蓋年代從公元前3000年(第1期)到羅馬時代(第9期)


特洛伊在哪一層?

學術界很快就放棄了特洛伊2期是荷馬所描述的大城這個理論,隨著考古挖掘的展開,人們普遍意識到,青銅器時代晚期、跟提及Wilusa的西臺泥板文獻同期的第6期(Troy VI)才是更佳的候選人。Troy VI有巨大的城牆、高聳的城門和塔樓。特洛伊第6期單單城牆已經超過4米厚、高達10米,壯觀程度完全可以附合《荷馬史詩》中的描述。

然而1932年,接手的職業考古學家Blegen提出同樣乃青銅器時代晚期的第7a期(Troy VIIa)才是荷馬筆下的特洛伊,因為他發現城牆上的裂紋和土地沉降的問題都指向Troy VI毀於地震而非戰爭,而Troy VIIa發現遺骸、箭矢和建築物被火焚燒過的證據,顯示Troy VIIa才是毀於戰亂的那座特洛伊。另外,考古學家發現第7a期的衛城山裡的建築物牆壁更薄而且更密集,有歷史學家就指出有可能是面對圍城攻擊的自然反應——將更多的人口塞進相對較安全的城牆之內。這個理論曾經一度受主流歷史學界接受。然而無論是Troy VI或VII都存在一個致命問題——面積。由於Troy VI的衛城山已出土部分只有2公頃,這顯然跟史詩中所描述的大城有所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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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6期(Troy VI)面向東南的塔樓


正確的年份

這個問題於1988年後Korfmann接手考古工作得到解決。Korfmann在衛城山外450米發現Troy VI下城的防衛工事,這使得Troy VI的面積翻了十倍到22-25公頃。1994年的銫磁強計掃瞄則顯示Troy VI上下城面積達到30公頃,足夠容納10000人口。另一個Korfmann的重大發現是他利用鈾鉛放射性測年法,發現Hisarlık遺址中本以為是羅馬時代(第9期)修建的供水隧道,原來在公元前2600年已經修好且一直沿用。

巧合的是,在西臺文獻中也提及Wilusa有這條水道。加上較近期的測年顯示第7a期最早不早於公元前1200年,對於西臺文獻記載的Ahhiyawa入侵這年代實在太晚。相反,第6期最後的VIh期的年份大約公元前1300年左右,跟西臺泥板中記載Ahhiyawa跟西臺衝突白熱化的年代基本吻合。這些都讓Troy VI作為荷馬筆下大城特洛伊又添了新的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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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洛伊6期除了衛城之外,還擁有龐大的下城區(lower town)


雖然如此,第6期曾遭受強烈地震侵襲、加上城內缺少戰爭暴力證據的事實(只發現過青銅箭頭),對比第7a期較明顯的戰爭證據,這矛盾都一直困擾著研究特洛伊的學者們。加上第6期被毀後,第7期馬上就重建起來,這跟羅馬詩人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Aeneid)所述,特洛伊被徹底廢棄相矛盾。正因為此,即使目前學術界普遍相信第6期的Troy VIh層跟荷馬的特洛伊關係密切,關於特洛伊戰爭的問題仍然有不少尚未解謎團,等待進一步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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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Troy VI發現的青銅箭頭,戰爭的證明


結論

從舒裡曼至今的一個多世紀間,考古學家對西方最為著名的文學作品之一《荷馬史詩》進行有系統的考古研究。從希臘的邁錫尼、諾可索斯到土耳其安納托利亞高原的遺失之城哈圖沙,古人留下的記錄在語言學家的努力下被破譯,Hisarlık土丘也迎來有系統的發掘,為我們帶來很多珍貴而前人意料不到的發現。雖然至今未能證明《荷馬史詩》內容,尤其十年攻城戰以及書中的英雄豪傑存在與否,我們至少可以知道它所描繪的大背景是真有其事的。

也許誘發起浩大戰爭那位傾國傾城的美人純屬詩意的杜撰,但青銅器時代晚期兩國之間的冷戰熱戰,以及特洛伊在這大背景中的角色,這些都在信史中有相當的根據,因為希臘人和特洛伊人及其西臺盟友之間確實斷續發生過一系列的軍事衝突,在西臺文獻和外交書信中是可考的歷史。如今,歷史學家最低限度普遍相信特洛伊城的存在,以及在公元前13世紀愛琴海東岸曾經遭受來自希臘的武裝力量攻擊。這段史詩式波瀾壯闊的歷史,烙印在當時的希臘人的記憶之中,口耳相傳5個世紀,直到被人用新發明的希臘字母記錄下來。當中或有加鹽添醋,但無礙它成為傳頌萬世的經典。

研究和考古發掘仍在繼續,也在不斷地為我們帶來新的發現。例如1995年發現的西臺印鑑上的Luwian象形文字,顯示特洛伊城所用的語言有可能跟Luwian語有關等等。隨著歷史學者的研究,特洛伊餘下的謎團或許有天能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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