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影像,《燃情岁月》的原著《秋日传奇》又赢了


相比影像,《燃情岁月》的原著《秋日传奇》又赢了


取名“特里斯坦”的隐喻

1995年第一次看美国电影《燃情岁月》时,我还没有入门古典音乐,对我而言,特里斯坦就是一个人名。

2020年4月,拿到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美国作家吉姆·哈里森的小说《秋日传奇》。喜欢《燃情岁月》的影迷都知道,电影就是根据这部中篇小说改编的。

读过三兄弟骑着马离家去远方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段落后,读过一大段1914年10月底美国蒙大拿州一个叫肖托的大牧场的景物描写后,拉德洛家三个儿子的名字一个紧接一个出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

艾尔弗雷德和塞缪尔,两个非常美国的男人名字中夹着的一个"特里斯坦",这让我警觉: 威廉·拉德洛上校为什么要给二儿子一个特别的名字?

果然,这不是一个信手拈来的名字,只不过,精心挑选名字的,不是拉德洛上校,而是上校夫人伊莎贝尔·拉德洛。"生二儿子时,遇到她鲜有的心血来潮,冲动之下,她给孩子起名叫'特里斯坦',这个名字还是她在韦尔斯利期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中世纪传说中搜寻到的"。小说中的伊莎贝尔的确是一个容易冲动的女人。伊莎贝尔的父亲是腰缠万贯的投资银行家,有着这样家庭背景的伊莎贝尔,应该看不上因在如何对待印第安人问题上与政府势不两立而从美国陆军工程兵团退役的拉德洛上校,但爱情之火熊熊燃烧起来后,一门不可能的婚姻成了事实。只不过越是炽热的感情越是容易冷却,拉德洛夫妇生育了3个儿子之后,"婚姻之烈火已经燃烧殆尽,已经渐渐从先前那种济慈式的火热令人意外地完全陷入一种体面的疏远和怪异"。疏远和怪异的具体表现是,拉德洛夫人先是借口受不了蒙大拿州的寒冷、一到冬天便去波士顿避寒,渐渐地,她几乎常年留驻在了波士顿北部普莱兹的那套专为来波士顿听音乐会而添置的公寓里,放心地将3个儿子交给了丈夫拉德洛上校。大概,伊莎贝尔·拉德洛觉得,有戴克先生帮忙打理农场,有戴克的妻子、克里族人佩特这个经由她手调教出来的厨娘,还有孩子们最喜欢的夏延族印第安人"一刀"的帮衬,她在不在肖托的家里,都没有关系。能没有关系吗?特里斯坦12岁的那年秋天,拉德洛太太本来答应孩子们圣诞节回家的,但她爽约了;第二年春天她回家后,特里斯坦对她既疏远又冷淡。

三个儿子中唯一让拉德洛太太大动干戈起名字的二儿子,反而与母亲疏远又冷淡,这其中有什么隐喻吗?


相比影像,《燃情岁月》的原著《秋日传奇》又赢了


歌剧中的“特里斯坦”

《秋日传奇》,是吉姆·哈里森在其妻子的祖爷爷遗留下的日记基础上、经过艺术加工而创作的一部"历史传奇"。1914年,是"艺术传奇"《秋日传奇》拉开帷幕的年份,小说家完成这部小说,则是在1978年年。这让我忍不住斗胆揣测一下,美国诗人、小说家和影视剧本作家,有着中篇小说大师美誉的吉姆·哈里森也许没有在意,他笔下这个故事开拉开帷幕的时候,一部歌剧在西方世界正名声日隆。

1859年,身后纷争不断的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完成了他的三幕歌剧 《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6年以后也就是1865年6月10日,《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在慕尼黑皇家宫廷和国家歌剧院首演。这部被世界乐坛公认的歌剧巅峰之作,除了作曲家在作品中极为创新地使用了半音音阶、调性、管弦乐色彩以及暂停技巧,从而使得歌剧的音乐部分常常出人意料地悦耳动听。爱《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到深入骨髓的地步,瓦格纳这部歌剧的骨灰级粉丝就去关注由作曲家本人亲自操刀完成的歌剧剧本。他们发现,因深受德国哲学家亚瑟·叔本华哲学思想的影响,瓦格纳从中世纪传说中检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这个爱情故事并决定将其它写成一部歌剧时,就在"旧瓶里装了新酒",亦即叔本华哲学思想:人们对世界的表述只是一种现象,不可知的现实才是本体。用叔本华哲学理念来解释爱情这件事,就是爱上一个人只是一种表象;自己到底爱不爱他或她,是不可知的。如此解读这个旧故事,《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就有了新意味。

旧故事是,康沃尔国王的侄子特里斯坦与叔叔的未婚妻伊索尔德一见钟情。知道兹事体大后,特里斯坦从叔叔的王宫、伊索尔德的身边逃离,回到故乡布列塔尼。路途遥远也不能阻隔特里斯坦对伊索尔德的思念,备受相思之苦的特里斯坦很快便病入膏肓。曾经因其爱上伊索尔德而十分震怒的康沃尔国王听到侄子已处在弥留之际后,动了恻隐之心,决定宽恕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

受到叔本华影响的瓦格纳,赋予了这部歌剧自己的思考结果。第三幕,被宽恕的伊索尔德星夜兼程赶到特里斯坦的身边时,特里斯坦却又生出了要从折磨自己的炙热感情中挣脱出来的念头……就是这个情节,让当年倾慕瓦格纳才华走进剧院欣赏《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一些观众觉得不可思议:特里斯坦九死一生,不就是为了能与伊索尔德比翼齐飞吗?克服重重障碍后两个人终于能在一起了,特里斯坦怎么动摇起来了呢?


相比影像,《燃情岁月》的原著《秋日传奇》又赢了

布拉德·皮特饰演的特里斯坦


小说改编成电影的重大变化

我觉得一定在波士顿欣赏过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拉德洛太太,是懂得特里斯坦的犹豫的。她的爱情不就是因为自己不顾一切地飞蛾扑火,早早地变成了灰烬吗?

只是,她给二儿子特里斯坦这个名字的时候,一定不会想到,日后,此特里斯坦在爱情这件事上,与彼特里斯坦一样,也会游移摇摆。当得知与苏珊娜订了婚的特里斯坦,不久就放弃了一见钟情的爱情,拉德洛太太会作何感想?可惜,这位被吉姆·哈里森描述为女性中第一位玩马球的奇特女子,到了电影里戏份少了很多。小说中总想左右拉德洛家未来的伊莎贝尔·拉德洛,在电影里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仅有两场戏,一次是电影开始不久她坐上马车与拉德洛上校挥手告别,还有一次是在塞缪尔的葬礼上。就连将女主角苏珊娜从波士顿带回肖托,电影也让塞缪尔替代了他母亲,这是从小说《秋日传奇》到被我们译作《燃情岁月》的电影的一个重大变化。

将二堂妹苏珊娜带回家,拉德洛太太是觉得她与大儿子艾尔弗雷德很般配。后来,与苏珊娜订婚的是特里斯坦,这情节有没有瓦格纳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的影子?有或没有,小说中苏珊娜与塞缪尔都没有丝毫关系。塞缪尔一见钟情的,是他与两个哥哥从肖托出发去卡尔加里当兵的路上遇见的一个农场主的女儿,电影将农场主的女儿与苏珊娜合二为一,是绝佳的改编:让塞缪尔把她的二堂妹苏珊娜带回肖托,对拉德洛夫人来说是一举双得,既让失去双亲的苏珊娜从此有了依靠,也让内向的塞缪尔得到了爱情,至于塞缪尔死在战场上后,苏珊娜没有像拉德洛太太希望的那样选择艾尔弗雷德而是选择了特里斯坦,与特里斯坦订婚后又因为特里斯坦久不归家,苏珊娜转而嫁给了艾尔弗雷德,如此设计,电影在有限的篇幅里通过苏珊娜将拉德洛家三个儿子的性格冲突,非常激烈地凸显了出来。也因此,电影《燃情岁月》被许多影迷当成了爱情片,"美丽的西部风光,温暖的大家庭,伟大的爱情……"、"这爱情,好痛好痛"、"每次看都产生无比的共鸣,友情,亲情,爱情"……作为编剧之一的原著作者吉姆·哈里森假如读到这样的观后感,会不会感到失落?

被情感覆盖的传奇

写一本爱情小说,绝不是吉姆·哈里森创作《秋日传奇》的初衷。从小说到电影,《燃情岁月》竟给了一些观众《秋日传奇》或者《燃情岁月》是一个爱情故事的错觉,要归咎于电影大量削减了特里斯坦在大海上闯荡的情节。

从战死的士兵堆里找出塞缪尔后,特里斯坦按照印第安人的习俗从弟弟的胸膛里取出心脏浸泡在煤油里让哥哥带回家后,便去巴黎找到了爷爷。他先是跟随爷爷、后自己掌舵爷爷的双桅船在海上漂泊。哈瓦那、法尔茅斯、内罗毕、希腊克里特岛、红海、亚丁湾、马六甲海峡、蒙巴萨、新加坡、达累斯萨拉姆、科伦坡、桑给巴尔、达卡、马尼拉……将航船当马匹、将五湖四海当做老家肖托的牧场,驰骋千万里的特里斯坦带领不同种族、不同国籍的海员替英国情报局干活,走私象牙等物品,出生入死的过程中,"他告诉他手下的伙计,他会跟大家一起平均分配利润",这样的特里斯坦,是拉德洛家三个儿子中最像威廉·拉德洛上校的,那么——特里斯坦用羚羊皮包裹起一本拉德洛上校写的书《关于达科他州黑山地区复兴的报告》 并在封面里面歪歪扭扭稚气地写着"我爸爸写的书"后藏在自己的箱子底——吉姆·哈里森在小说中安排这样一个貌似与情节发展无关的细节是要告诉读者,妈妈虽给了他一个象征狂放不羁的名字,却不能让特里斯坦认同她精致的生活方式。特里斯坦·拉德洛,是威廉·拉德洛上校的儿子。

除了戴克是一个有犯罪前科的白人外,一个克里族人、一个白人与克里族人的混血小女孩、一个夏延族印第安人,这就是被威廉·拉德洛上校雇佣久了已成上校亲人的朋友们。特里斯坦在海上叱咤风云时选择合作伙伴的胸怀,与父亲多么相似!这也是美国这个世界上最年轻的国家在过去200多年的大部分时间能蓬勃发展的原因之一,即能容天下所有才华出众的才俊。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像特里斯坦那样视危途如草芥勇往直前——从海上回归牧场,特里斯坦听说因战争原因牧场的牛肉卖不出价钱家中财务告急时,"钱不够?我们去挣",这就是特里斯坦的勇气,也是年轻时拉德洛上校的勇气,更是建国时美国拥有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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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儿子中,特里斯坦与父亲最相像


可惜,近半个世纪来,这种勇气、这种胸怀被美国那些政客越来越弃之如敝屣了。匹兹堡大学史学系名誉教授许倬云在接受《十三邀》访谈时,有过这样的论断:"掠夺的战果大家平分和勇武进取,是资本主义的基本精神,是欧美世界(进步)的原动力。(这些因素)使得欧美在最近500年独霸世界。但是现在,族群的聚合因都市化的关系在松散,全世界的共同问题是,找不到人生的意义……"许倬云教授看到的问题,也困扰过吉姆·哈里森吧?所以,他会翻出妻子祖爷爷的日记本,虚构了一部饱含着人类进取精神和博大胸襟的传奇。可惜的是,从小说到电影,囿于种种因素,传奇几乎都被情感覆盖,唯有"特里斯坦"这个名字引领着我们去回望瓦格纳音乐中虽暴力却颇能鼓舞人心的美学追求。

没有提及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原著却提到过交响乐提到过马斯卡尼的《乡村骑士》。此刻,

耳畔回荡着配乐大师詹姆斯·霍纳为《燃情岁月》创作的主题音乐,我的问题是,霍纳先生为何不将《乡村骑士》中那段著名的间奏曲引入电影音乐中?好莱坞电影向来喜欢将古典音乐名作嵌入电影里,从早年的《时光倒流七十年》到新近上映的《小妇人》。或许,詹姆斯·霍纳觉得马斯卡尼的人品配不上《燃情岁月》?无论如何,他为电影创作的用无名小花命名的主题音乐,比肖托的牧场还要宽阔,可与特里斯坦看到过的世界同长同宽同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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