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

原題: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楊早·早茶夜讀574

夜讀郡 早茶夜讀


47歲,文史學者


1984年到1987年,我住在富順縣人民政府家屬宿舍。

縣政府現在搬到新城那邊了。當年它是在縣城主街的一端。大多數縣城所在鎮似乎都叫城關鎮。富順也不例外。其它的,我只知道彭縣的縣城叫天彭鎮。

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

手繪富順正街地圖

這條主街,現在似乎是叫“文廟正街”,當時應該是叫“解放路”。但縣城人就喊正街。

每個週日的下午,我都會從縣政府大門溜達出來,沿著正街往東頭走,一般要走到縣電影院,再往前走,就是東門大橋。

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

讀易硐


要說“事件模式”,這就算一個。而這個事件模式,是由N個分支事件固定/隨機組合而成。

出縣政府大門左拐,隔兩間鋪面,就是一家書攤。

正街上的書攤比后街的強許多,都是有一家鋪面,每天下門板上門板那種。要跨過門檻邁進昏暗的屋子,一頭擺著門板,攤著各色小人書,也有小說。攤主坐在裡頭照管。沿著未拆的門板與兩堵牆,三面都擺著低矮的長凳(也許就是兩垛磚,搭一塊長木板)。主顧選了書,交了錢,就可以坐到長凳上去看。屋裡即使大白天,門板沒拆,也是暗淡無光的,於是有一盞同樣暗淡的燈泡伴讀。

那時還不興把封面撕下來掛在紙板上,張在門口以廣招徠。改良做法可以保證封面鮮亮,書瓤則包著牛皮紙。

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

大水中的縣政府


我不喜歡那樣,感覺拿到手的書沒有個性。

這家書攤書不太多,但是因為近,我光顧得自然多。只記得在這裡看過不少《丁丁歷險記》。

後來讀到比·埃爾熱的傳記,才知道他畫丁丁,幾乎沒有一個場景沒有真實照片作為參考,所以《丁丁歷險記》於我,就像《世界知識畫報》之於邱小石,同樣是看天下的一扇窗。

阿道克船長打開了一本書!這個文盲打開了一本書!果然書被挖空了,藏了一瓶白蘭地和一個高腳小杯子。他倒了一杯酒,美美地舉起……突然,酒變成了一個小球,飛了起來!阿道克也飛了起來!他追逐著小球,像一隻小鳥……啪噠!阿道克重重地摔向地面,酒球也摔到他臉上,濺成一灘真香。

為了看這幾張畫,我一次又一次給攤主兩分錢,將這本《月球歷險》看了一遍又一遍。

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


書攤的價格是全城關鎮統一的。連環畫,新書三分,舊書兩分,時間不限。字書,五分錢一個小時。

往前走,有五金店,醬醋店,布店。我最怕跟祖母去布店,她跟店員能就一種花色討論到天黑。

走過布店就是第一個小十字路口。向右走是河邊,現在好象叫濱江路之類。向左走是馬門口。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小剛家就在馬門口,不過此時他已經到廣州讀書去了。

馬門口的特色是整條街就是殺兔的。剝了皮的兔子一排排地陳列在街兩邊,血水在街沿邊流成暗紅色的小溪。所有的兔子都還帶著腳上的毛,穿了靴子卻全身赤裸的怪異形象。

或許整個四川省都不在意“兔兔這麼可愛,為什麼要吃兔兔”,成都人把KISS叫成“啃兔腦殼”,富順人決無如此彎酸,而說到冷吃兔和青筍兔丁,一定是世界第一。

賣兔子一定要帶兔腦殼賣。聽有些人說,如果不帶頭,很容易用貓來冒充兔子,看是看不出來的,吃才行,貓肉是酸的。我到現在沒吃過貓肉。

走完兔市,路分岔了。直走就到西湖塘,有一家全西湖最大的茶館。右邊岔路是讀易硐。

一家南宋的書院,借湖色水氣而建,卻與兔市為伍,豈不異哉?不然,現在的讀易硐,正是一個菜市場,從小南門進城的農民,走到這裡是很近的,也是一條街,逶迤直到西湖邊。青翠的萵筍和豌豆尖,紅苕與菜頭常在一道,紅配綠,騷得哭。蔥,蒜苗,藤藤菜,地瓜,蓮花白,莧菜。這條路是我小學最後一年的上學路。熱熱鬧鬧地開啟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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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易硐市場


回到正街。繼續從西往東走。左邊是北,右邊為南。

街左邊有不曉得是不是當時縣城最大的西湖賓館。跟著祖母到這兒來吃人家的婚酒壽酒,總有幾盤。西湖賓館的泡粑最好吃。泡粑就是米糕,圓的,微甜,微酸。一兩口就是一個。西湖賓館的泡粑比別的地方貴,還是每天很快賣光。也有燕窩粑,但不如后街的好。

我週日下午走過這裡,當然沒有早點賣。但這裡有錄像啊。劉德華演的神鵰俠侶,亂世英雄亂世情,桃花傳奇,大明英烈。很奇怪完全沒有日後知道的警匪武俠名片。兩角錢一張票,循環播放,買票即入,盡興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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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誌西湖易洞

錄像廳是1980-1990年代的文化印記。記錄的人非常多,影響的人更多。

西湖賓館對面,也是一家書攤,可以稱為書攤2。這家的書比書攤1好得遠,全縣最早有刪節本的《射鵰英雄傳》(沒錯,是刪節本,不知為何),也有《右江文藝》《功夫片》一類的地攤刊物。這家的主人,跟上一家一樣,是個老頭。老頭們都有絕技。書攤是兩米長一米半寬的門板,這家甚至是兩塊板。老頭坐在裡頭,靠外靠牆的書,別說他拿不到,小孩子主顧也拿不到。老頭拿起一根被手盤得油光水滑的長棍,一探,輕輕一挑,那本小人書便直飛主顧懷裡。小孩子看完了書,或是被媽喊回家吃飯,一邊往外衝,隨手就把書往攤上一扔。老頭又伸長棍一挑,書就飛回原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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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老頭的故事,我上大學寫作課時寫過。出於年輕時某種刻奇的心理,我把他和小孩子主顧之間的關係寫得比較溫情,其實沒有,我從進屋,拿書,交錢,看書,走人,幾乎不和攤主交一語,也很少聽見他說話。

再往前走,來到一個三岔路口。轉左走上去,是高高的坡,有五角星的大門。當時是富順縣公安局,令人畏懼的所在。也從未進去過。

後來看紀錄片航拍富順,最搶眼的便是這一處,有一座鐘鼓樓,建成於1928年。高高地挺立在西湖邊的丘陵頂上,俯瞰這座千年古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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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順鐘樓

那邊與我無關。我要停留的所在,是街右的新華書店。新華書店西側有個小門市,專賣連環畫,三年級在那裡買過《黑島》,但只有下集。現在我上了初中,就不屑那麼幼稚的地方了。我昂首闊步,走進店堂。

新華書店剛剛放開沒幾年,不僅不打罵顧客,還開放了書架,幾乎所有書或站在架上,或趴在臺面,任君取閱。感謝這個時代。

我那時一個月零用錢才一塊錢。新華書店比書攤好,不收錢,但也不提供座位。好在站一站也不為難,就站著看感興趣的書。

這本書叫《千里走單騎》,是“張國良評話三國”系列的第一本。張國良是蘇州評話大師,講三國打破了“赤壁燒光,觀眾跑光”的困境,他講三國敢一直講到“後三國”,換句話說,他敢於吟唱失敗者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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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網“張國良評話三國”

我站著將《千里走單騎》看了好些遍,直到這個全無出版意識的初中生居然記住了“上海文藝出版社”和“封面題字 周慧珺”。也好象懂了一點民間文藝與《三國演義》的區別。《三國演義》會寫關公夜讀《春秋》,秉燭達旦,那是大英雄文武雙全的人設。但是大英雄不是一個人在讀書,雖然沒有紅袖添香,但所有的圖畫中,都有一個周倉捧著青龍偃月刀,站在一旁瞪著大眼珠子。關老爺讀《春秋》,周倉幹什麼呢?他又不識字!《千里走單騎》就會寫:周倉站在一旁,數著每頁紙上,多少個大字,多少個小字,倒也自得其樂。

大人物身邊的小人物,在幹什麼。同樣也是一種事件模式。如果缺失了對小人物的關注,大人物的言行舉止,也是無生氣的。

站得腳痠,就放下書,繼續向前。前面就是赫赫有名的富順文廟。現在是全國文物保護單位。當時鬼知道是啥級。段玉裁任富順知縣時主修《富順縣誌》,對文廟描寫得非常詳細。歷代官員都將修葺文廟當成一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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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誌文廟

文廟沒有大門,正面大紅牆上“數仞宮牆”四個瑬金大字,語出子貢。這都是各地文廟的常制。從兩旁的“聖域”“賢關”小門進去,辟雍上是很陡峭的盤龍橋。當時可以從上面爬過去,全是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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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順文廟外牆

文廟當時是縣文化館。後兩進大成殿與後殿是辦公室與宿舍。只有前面的明倫堂,改成了雜誌閱覽室和圖書館。我辦不了借書證(需介紹信),只能去雜誌閱覽室隨喜。

雜誌閱覽室有《小說月報》《四川文學》《星星》什麼的,這些不希罕,家裡有。家裡沒有的是《武林》。周保松說他在茂名看《武林》上連載《射鵰英雄傳》,從此變成金庸迷。而此時射鵰已經有書流傳,《武林》上連載的是《江湖三女俠》。金梁的小說真是為連載而作,硬是要沒頭沒尾地看一段,才會看得心癢難熬,抓耳撓腮,想知道後事,又放不下前傳,活活憋成內傷。日後拿到全書,也不過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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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俯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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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欞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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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橋


雜誌閱覽室人不多,也不算少。總有位置,但下午去就沒什麼靚位。縣城青年,必有於此洩苦悶、託精神者。

文廟斜對面,有一家字畫印章鋪。在它門前走過幾百上千遍,也沒有想到會里面的眼鏡老頭兒有什麼瓜葛。直到初二,不知道發了什麼橫財,居然有一天停了下來,花三塊還是四塊,連工包料,刻了一塊“楊早藏書”。這週日下單,下週日取貨。這方章我一直用到研究生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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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早藏書

再往前,有很長一段各類雜貨,藥材,秤,瓷器,衛生院,醫院門診部(我在那裡拔過蛀牙),理髮店(洗頭是坐在水龍頭前低頭認罪,理髮師的手冰涼),總之都是些不好的記憶,快點走過罷。

到了大巷子與正街的交叉口。又是兩家比鄰的書攤。這兩次沒有鋪面,挨著電影院。弄些條凳放在街沿上下,攤子前後。有人買了電影票,等候開場,有人看完電影,意猶未盡,總之生意很好。想看的書往往得碰運氣。滿地都是花生殼瓜子皮。

這兩家比較成人向,字書多。我在這裡看完幾冊《李自成》,打仗好看,不喜歡看崇禎的倒黴樣兒。金庸的小說在內地盜印,這裡比較快會出現。初二那年,這裡有了一套寶文堂書店出版的《鹿鼎記》。名字不像武俠小說,裝幀也不像,放到書攤上,跟別的書不一樣。

五厚冊,我不知道花了幾個星期天,多少個五分錢,才看到了最後。有時你想看的那一本,在別人手裡,只好繞著電影院打轉,或是去市中花園看劃黃鱔,半個小時回來看一眼,若是已還,立即抓過來。如果別人還在看,就再去轉,心裡詛咒這個磨梭客回家路上踩狗屎。

最後一冊《鹿鼎記》,書後有金庸的《後記》,裡面講了一個信息。金庸說,我將自己的著作,整理了一付對聯。從此我大概就不會再寫武俠小說了。那對聯便是:

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

我也顧不得還書,花著五分錢一小時的巨資,在那裡默默想自己看過的金庸小說。那時冒名金庸的小說漫山遍野,金庸也是有鑑於此才作了這付對聯。但是我對自己的眼力已有自信,是不是金庸,看兩頁就知道。

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

最後我震驚了:我居然參透了這付對聯的每一個字是什麼書!這說明……我全都看過了!

深深的失落情緒籠罩了我。此前,我一直以為金庸小說是取之不盡的,只需我能從海量的山寨貨裡將它們慧眼識珠。

似乎我們這些讀者,與作者金庸,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他負責寫,我們負責找來讀。一個鐘頭五分錢,我已經準備好三十歲之前的零用錢都奉獻給金庸小說。

可是,我看完了!從此,世間再無新的沒讀過的金庸武俠。

我沿著正街回家時,十分恍惚,心裡的世界似乎塌了一角。有點像第一次讀到《神鵰俠侶》中小龍女被尹志平所汙。

那時小學,覺得還可以寫信給作者,要他改寫這一段。現在我都初二了,知道世事由不得自己。

那以後,我對大巷子這兩家書攤也喪失了興趣。有時走出新華書店,就直接爬上高坡,走到西湖去了。

本來,從縣政府往上學的富二中走,是走少湖那邊。從正街往東走,完全是一種興趣。

1987年7月,我要轉回成都去唸初三。從此再沒有回富順長住,這條閱讀之街,也就永訣。

後來我又去過許多地方,讀過許多書,認得許多人。事件換了地方,但模式沒有改變。一路看一路讀,在家裡讀《紅樓夢》和魯迅,在街上讀武俠,錄像,還有菜市場和文廟的青苔。全憑興趣,四處遊走。

那些週日閱讀的午後,框定了我一生閱讀的格局。

三十三年後查百度地圖,從縣政府到電影院,起點到終點,原來不過750米,相當於從我家到讀易洞書房的距離。

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

富順縣城正街地圖

思考題:

能否根據作者的描述,勾勒出1980年代富順縣城的文化生態結構圖?我們在這一條街上讀出了哪些模式?

我在富順縣城關鎮正街上讀到了什麼

富順縣城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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