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


“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


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和学生们讨论哲学问题。中国古代也不乏有人在讲论学问中辞别人世。如南宋董槐罢相,以观文殿大学士提举洞霄宫,“(景定)三年五月二十八日既夕,天大雨,烈风雷电,槐起,衣冠而坐,麾妇人出,为诸生说《兑》、《谦》二卦,问夜如何,诸生以夜中对,遂薨。”(《宋史》)明代宁藩中尉郁仪“好学修行,著书百有二十种”,“易箦之前,犹与诸子说《易》,分夜不倦。”(《玉光剑气集》)明代哲学家王阳明的弟子、学者刘邦采——

疾革时,诸生环榻前,犹讲学不倦。一生问:“此际视平时何如?”答曰:“夫形岂累性哉,今吾不动者自若也,但形如槁木耳。”少顷遂卒。(《玉光剑气集》)

形与性的关系大约是刘邦采与其弟子一直探求的问题。想必他主张“形不累性”,所以当他亲历死亡之际,仍不忘对这一论断加以验证,并将自己的感觉告诉学生,正如苏格拉底试图以死验证灵魂的有无。刘邦采在死亡面前不动心,足见其心学(王阳明一派的学说)造诣之高,真是到了不以生死萦怀的境界。


“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


上述诸人或讲论心学,或讲论《易》学,总之,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仍在探求真理,发扬了圣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他们之所以在死亡面前从容镇定,同他们对智慧的爱好、对真理的信念是分不开的,诚如苏格拉底所说:

真正的哲学家为他们的信念而死,死亡对他们来说根本不足以引起恐慌。(柏拉图《斐多篇》)。

如果你们看到某人在临死时感到悲哀,那就足以证明他不是智慧的热爱者,而是身体的热爱者。(同上)

由此可见,哲学家不论大小,追求真理的信念则是一样的。上述诸人的学术成就虽然比不上苏格拉底,但他们也有比苏格拉底了不起的地方:苏格拉底是非正常死亡,生命力尚未耗尽,因而在喝下毒药前完全可能有充足的精力讨论哲学;上述诸人则是自然死亡,死时已经油尽灯枯,而竟然还能讲论学问,足见毅力何其坚强、信念何其坚定。

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想做什么?也许没有人这样提出问题,但不乏有人以自己的行为回答着这个问题。人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最想做的,很可能是他深深热爱或心向往之、毕生从事乃至以为生命、倾注了他的心血和汗水的事业。上述诸人直到临终还在讲论学问,学问就是他们的最爱。他们或者以探求和传授学问为业,或者身在官场却倾心学术,辞官之后投身学术,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以讲论学问的方式告别人世。


“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


“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这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心愿,也代表了以工作和事业为生命的人们的心声。笔者年轻时一位同事的爱人是老一代诗人,被“文化大革命”耽误了创作,恢复工作后争分夺秒,为自己设想的死亡方式,就是端坐写字台前执笔而逝。明朝文徵明以书画名世,年至九十仍挥洒不辍,“方与人书墓志,甫半篇,投笔而逝”(《四友斋丛说》)。书画已成为他的生命,以至于只要一息尚存,手中的笔就停不下来。

对于古代诗人来说,吟诗作赋是一种娱乐,不仅是独处时的一种消遣,而且是朋友聚会时的一个节目,就像现代人在KTV包房自娱自乐。他们借诗词抒发情怀,表达人生感悟,寄托喜怒哀乐,活着浅吟低唱,死时也会用诗句告别人生。金代元好问《续夷坚志》记员外郎董文甫,“正大中,以公事至杞县,自知死期,作书与家人及同官,又与杞县令佐(副职或辅助官)诗,多至三十余首,书毕坐化。”他淡泊世味,而以诗文为乐,临终一路作将下去,一直作到另一个世界。清人张怡《玉光剑气集》记明朝胡孝思巡抚河南,在明世宗南巡荆楚时“咏诗纪事”,有怨家指其诗中“穆天子”、“湘竹”等句为咒诅(舜与周穆王均南巡不归),明世宗一怒,将其下狱论死——

时年八十矣,了无怖畏,吟咏不辍。取狱中扭械之类,为诗记之。曰《制狱八景》。众咎之曰:“君以诗坐累,尚咿吾何为!”公掀髯笑曰:“坐诗当死,不作诗得免死耶?”久之,上怒稍解,杖六十放归。

这位老先生确实想得开:既然不作诗也不能免死,何如作诗而死?何况八十老翁,即便皇帝不处死,自己也该去向阎王报到了。难得他被判死刑仍诗兴不减,在狱咏狱中景物,倘若到了刑场,恐怕也不会无作。后唐秦王从事高辇,受秦王从荣牵累被擒,“(康)知训以其毁形难认,复使巾帻著绯,验其真伪,然后用刑。”高辇临刑,神色自若,就此情此景而吟:“朱衣才脱,白刃难逃。”颇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前述五代江为,也是在这种情况下吟出“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的绝唱的。


“但愿我死时还在工作”


当人们走到生命的终点,回顾一生,往往有所感慨,诗人于是借诗书怀,用诗句总结自己的人生。清初吴伟业心存亡国之恨,却身不由己做了满清的官,临终在绝命词中写道:“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池北偶谈》)对自己的人生作出否定的评价。前述谢方叔“一念无惭对越天”,则自我感觉良好,对自己的一生似乎没有抱怨。明朝诸生叶广才临终,让人抬来棺木,自己爬了进去,闭上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不一会儿又睁开眼说:“有一偶句,而(你)为我书之。”吟道:“辟谷身轻,总把清高还造化;降生任重,尚惭忠孝谢君亲。”(《涌幢小品》)既以出世的清高对待死亡,又用忠孝的价值衡量人生。

当一生走到尽头,生活中能得到的都得到了,没有得到的就得不到了,而无论得到的还是得不到的,都将对自己失去价值。也许只有到了这种时候,人们才真正认识到,一切身外之物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对于诗人来说,只有诗句是自己的,他们于是最后一次用诗句说出自己的心声。《续夷坚志》记陵川秦简夫,数试不第后远离考场,临终诗云:“躯壳羁栖宅,妻孥解(邂)逅恩。云山最佳处,随意著诗魂。”《玉光剑气集》记海宁诗人董沄,晚年潜心钻研儒、释、道而有所感悟,死时视日早晚,说:“期至矣,吾其归与!”吟道:“我非污世中者俦,偶来七十七春秋。自知此去无尘染,一道天泉月自流。”同书所记蒋卿美临终作诗曰:

归住青山十六年,歌游多在万桃间。万桃如我浮云耳,请借西风吹上天。

吾儒传性即传神,岂向风尘滞此身。分付万桃冈上月,要须今夜—齐明。

现代人会作诗的少了,会唱卡拉OK的多了,但死到临头总不至于去唱卡拉OK吧?于是大多死得无声无息。对于现代人来说,不仅弥留之际吟出一首诗来会把人吓跑,便是饮宴聚会吟出一首诗来,也显得不够自然,所以饭店包间往往备有卡拉OK,而不是文房四宝。尽管如此,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无论讲论学问还是作诗对句,其实都值得称道,因为面对死亡仍从容镇定到讲论学问的地步,或者还能作出完整的诗篇,并不容易。鲁迅小说《阿Q正传》中,阿Q被押赴刑场,“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竟没有唱几句戏”。阿Q作不了诗,活着只会唱一句“手执钢鞭将你打”,死时也想说“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但又是一个什么呢?尽管想死得有志气,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全了。

(作者简介:焦加,原某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数十次。编辑出版该报杂文系列近20种,写作出版杂文集《亲自读书》等4种,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近年致力于系列文史随笔写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风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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