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生活比學問更重要


周國平:生活比學問更重要


1996年,《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出版,這部幾乎讓所有讀者落淚的紀實作品讓學者、哲學家周國平聲名鵲起。周國平是研究哲學的,哲學家的理性和冷靜讓周國平的學術成就令學界矚目;而他的人生歷程亦如他筆下的撩動人心絃的文字,可讀、可嘆,感人情懷。

  


對於人生最重大的問題,我們每個人都只能在沉默中自己面對

  

《中國青年》:“男生不能不讀王小波,女生不能不讀周國平。”我是在還沒有這個說法之前讀你的書的,你的《愛與孤獨》,你的《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讓我看到了一位哲學家的智慧與超然、一位父親的哀痛與痴情,一位男性作家對女性的尊重與推崇——1997年的時候,就想採訪你,請你談談人生,請你談談妞妞,可是沒能成行。

  

周國平:最真實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語的。對於人生最重大的問題,我們每個人都只能在沉默中自己面對。我們可以一般性地談論愛情、孤獨、幸福、苦難等等,但是,倘若這些言語確實有意義,那屬於每個人的真正的意義始終在話語之外。

  

我曾經在一篇序裡寫道:兩位讀過我的書的朋友遠道而來,要與我討論人生問題。他們自己談得很熱烈,我卻幾乎是一言不發。我不是不願意說,而確實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應約談論人生始終是一件令我狼狽的事兒。

  

《中國青年》:直到看了你最近出版的心靈自傳——《歲月與性情》之後,我才瞭解了你,你的才情,你的追求,也才知道了我沒能成行的原因:我的同事的愛人是你們所裡的人,是你的同事,或許不是因為你的才華的高或者低,而是因為你的婚姻,遭到了議論?

  

周國平:大概是吧。1997年,我第三次結婚。如果我的生活用十年作為一個階段劃分的話,那就是十年離一次婚,結一次婚:1988年,我離了一次婚,1995年離了一次婚,現在是我的第三次婚姻。

  

北大畢業後,我被分配到廣西工作,在那兒,我結了第一次婚,愛人是北京的高中生。為了避免插隊,她去了西藏。我們結婚後,她就從西藏調到了廣西。從我這方面來說,我覺得在那兒很寂寞,需要有個人陪伴,而當地又很難找到合適的人。她也覺得我挺好,給我寫了很多信。結婚後,我們才發現兩人的差距也還很大。當然,這和我後來考研到了北京,生活發生變化有關係。我想,等她從廣西調回北京後,再和她離婚。因為那時候,有個政策:只要配偶在北京,知識青年就可以調回北京來。

  

《中國青年》:實際上,在你和她正式離婚之前,就遇到了你的第二個愛人。

  

周國平:對。

  

《中國青年》:那是在80年代,有這樣的戀愛,單位是要出面干涉的。

  

周國平:對。被知道了以後,我們當時的所長找我談話,他說:我就知道,你就喜歡那個味兒,誰誰誰有這個味兒——可是,糟糠之妻不下堂,啊。

  

《中國青年》:你當時的想法是什麼?

  

周國平:婚姻必須是高質量的,真正以愛情為基礎。兩個人只有愛到了想永不分離的地步,才應該結婚。但是,事實證明,即使懷著這樣的心情結了婚,仍不能保證白頭偕老。愛情有太多的變數,不完全是人力所能控制,可是,因相愛而結婚的人至少應爭取把變數減到最小量。

  

她先走了第一步,我就走了第二步,然後我們一起走了第三步

  

《中國青年》:在結束了第一次婚姻一年之後,你的第二次婚姻給你帶來了“妞妞”,一個可愛的女兒。從1996年到如今,《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簡直成了父愛的代名詞。

  

周國平:妞妞還差三天就滿月的時候,被發現患有惡性眼底腫瘤。而當時惟一的治療方法就是摘除眼球。我們瞭解到這些情況後,非常矛盾:把她救下來以後,她也苦啊。直到後來她慢慢長大了——半歲以後,那種感覺就是無論如何你不能捨棄她,不能失去她。可是,那個時候實際上已經晚了。她將近1歲的時候,我們找醫生,想辦法,最終是:她只活了562天就離開了我和她的媽媽。

  

  

我後悔啊,如果早採取措施的話,妞妞是可以活下來的,至於她最後活多久,或者是以後又復發——總之,她的生命是可以延長一點的,比如說幾年,或者說二十幾年,對於她來說都是一生。可是,我們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中國青年》:這之後,你想得最多的是什麼?

  

周國平:我憑什麼替她作了這個選擇!哪怕是雙目失明,她也可以有她自己的人生。可是當時,比如,我和她媽媽走出家門,看到盲人用柺杖找路,她媽媽看到以後馬上說:不能讓妞妞這樣,不能讓她這樣。

  

失去妞妞三年之後,我才開始寫這本書。對於我來說,這是一個特別有效的心靈治療。

  

《中國青年》:妞妞的離去,是你和她媽媽分開的原因?

  

周國平:它不是一個直接的原因,但是我想它是一個潛在的原因。

  

《中國青年》:當時沒想過再要一個孩子?

  

周國平:想啊,但是還沒來得及要,就發生了變化。公平地說這應該是我們兩個人的變化。我想是這樣的,一開始她根本沒有想到要跟我分手,她還是覺得跟我是最好的。我們的分手,形象地說,是她先走了第一步,我就走了第二步,然後我們一起走了第三步。她走的第一步是她遇到了她現在的愛人,這不光是因為孩子的去世,但確實和孩子有關。我走的第二步是我也遇到了我現在的愛人,我們一起走的第三步是最後的分手。

  

我的第二步絕不是報復,但可能因為有了她的第一步,我就覺得也可以放鬆自己了,接下來這個事情就有它自己的邏輯了。

  


周國平:生活比學問更重要


《中國青年》:你說過,是命運之神把啾啾的媽媽帶到你身邊的。

  

周國平:她來採訪我。實際上,她是替一個報社來完成的。我答應了,因為她是我們所的研究生,算得上是我的師妹,何況她的聲音真好聽。見到她,我吃了一驚,一個女博士生,竟這麼年輕,像個還在讀本科的漂亮女生。她開始採訪,我認真不起來,同她開著玩笑,使得她常常忘記要採訪的問題,一再去看準備好的小紙條,卻總是看不明白。她的採訪是無可挽救地失敗了,取而代之的是約會,然後是戀愛……

  

1997年10月,在婚禮上,主持人問啾啾的媽媽看上了我什麼?她講了兩個月前駕車出的一次車禍,我們兩人險些喪生,但我絲毫沒有怪她,卻說了一句箴言:“小事可以互相責備,大事必須同心協力。”

  

《中國青年》:因為這一件事兒,啾啾的媽媽就決定嫁給你了?

  

周國平:後來,她對我說:你這麼寬容,我就覺得好像沒有出事兒一樣。她真傻,實際上就是沒出什麼事兒。不過,這有驚無險的一幕倒也讓我們真正生死與共了一番。

  

在妞妞離去五年後,我又做了父親。是的,感謝上蒼把啾啾賜給我,使我的全部父愛在這塵世間有了著落。我真切感到,一切新生命都來自同一個神聖的源泉,是同一神力的顯示。此時此刻,啾啾就是我的惟一的孩子,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就像那時候妞妞是惟一的和一切的孩子一樣。

  

現在想來,妞妞的病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妞妞的媽媽懷孕五個多月發高燒,啾啾的媽媽也是懷孕五個多月發高燒,所有的措施裡,只有一項不同,就是妞妞用了X光,而啾啾沒有。經過了妞妞,從啾啾身上感到的這份幸福的分量就不一樣了。


再好的愛情,如果非要把它拿到各種風浪中去考驗,它肯定是經受不住的。

  

《中國青年》:你曾經提出過“寬鬆婚姻”的觀點。你說:兩個人在一起生活,再相愛也還會面臨別的可能性的,肯定還會有別的異性對你有吸引力,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周國平:兩人總在一起,長了,就會產生一種感情的疲倦。所以我認為好的婚姻應該是寬鬆的,每個人都應該有一定的自由。


當然,這種自由的限度要由雙方來平衡掌握。比如,雙方都可以有異性朋友,他們可以有這樣的約定。我當時的想法就是,只要雙方是平等的、對等的,這種開放就是允許的。

  

《中國青年》:可是,當我們發現妻子或者丈夫不忠於我們的時候,我們肯定會接受不了。

  

周國平:人的嫉妒心靠文明靠教養來克服是不可能的,那是本能的東西,動物都有。話說回來,要是完全沒有嫉妒心的話,愛會平淡許多。

  

當我經過了這些事情以後,才糾正了原來的想法。覺得除了“寬鬆的婚姻”外,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懂得珍惜,珍惜你現有的感情。也就是說,再好的愛情,如果不懂得珍惜,非要把它拿到各種風浪中去考驗,它肯定是經受不住的。


《中國青年》:自由開放的婚姻,必定失敗。

  

周國平:對。理論上能夠成立的一種說法,實踐中為什麼往往失敗?不光是我自己,很多朋友,我認識的一些人,他們也認為應該這樣的,但為什麼最後沒有一個不是以分手告終?不是嗎?人們常是這樣:一方面希望自由,另一方面又不願意自己所愛的人有所謂的背叛自己的出格的行為。這是情感上的因素,在理論上勸說自己是沒有用的,時間一長,這種積累起來的東西最後就會爆發。

  

到目前為止,我也不認為“寬鬆的婚姻”是錯的,性與愛情的自由是錯的,理論上,它確實也是成立的。但是,這裡面有一個選擇的問題,你到底要什麼,如果你更想要婚姻,更想要一種穩定的結合,就應該約束自己,你的代價就是你不要再自由了。


如果說你想要性愛自由的話,你就乾脆別結婚了,問題是你更看重哪個。你選擇了一個,就不得不放棄另一個。

  

《中國青年》:“女生不能不讀周國平”,或許是因為你對女性的公平態度——你對婚姻的態度,你對女性的真誠讚美。你寫過:“有些女人身上有一種有靈性的美,她不但有美的形體,而且她自己對大自然和生活的美有一種交感。當你那樣微妙地對美髮生共鳴時,你從她的神采中看到的恰恰是你對美的全部體驗,而你本來是看不到、甚至把握不住你的體驗的。這是怎樣的魅力啊!” 你還寫過:“女性蔑視者往往是悲觀主義者,他的肉體和靈魂是分裂的,肉體需要女人,靈魂卻已離棄塵世,無家可歸。由於他只帶著肉體去女人那裡,所以在女人那裡也只看到肉體。對於他,女人是供他的肉體墮落的地獄。女性崇拜者則是理想主義者,他透過昇華的慾望看女人,在女人身上找到了塵世的天國。對於一般男人來說,女人就是塵世和家園。凡不愛女人的男人,必定也不愛人生。”

  

於是,人們說,你是一個喜歡女人的人。

  

周國平:男人喜歡女人,這實在是天地間最正常的一件事,沒有什麼可羞慚的。我和某些男人的區別也許在於,我喜歡得比較認真,因而我和女人的關係對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大影響。我同意賈寶玉的觀點:男人是泥做的,女人是水做的。但是,我崇拜的是女性,而不是每一個女人。

  

啾啾比較愛想事,朋友們說她比我更像哲學家

  

周國平:生活比學問更重要

《中國青年》:網上有一種說法是針對你的:學者,做學問就好了,連《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都不該寫,不應該拿自己的事兒、拿自己的隱私……

  

周國平: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可以不當學者。我還是要做個人,做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要為了學者這個定義,而去放棄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財富?我自己的經歷、我自己的體驗,這對於我來說是最重要的,我一定要把它形成一種精神的產品。如果為了當學者而必須避嫌,這些東西都不能做的話,那我就不當學者了。對於我來說,有比學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生活本身。


《中國青年》:你現在的生活是怎樣的?

  

周國平:我的生活真的過得很安靜,每天無非是讀書和寫作,日子彷彿在重複,但我絲毫不覺得枯燥。有時候,也想到計劃裡很多沒完成的工作,也會著急。

  

《中國青年》:這時候,啾啾就成了你生活中的“調劑品”?

  

周國平:對。孩子真是天生的詩人和哲人,她的奇思妙語令我無比驚喜,我從中讀到了未受文化汙染的人類心智的原本——我又原形畢露了,成了一個不可救藥的戀家的男人和痴情的父親。一切誘惑退避遠處,圍城成為我的天堂。啾啾九個月時,海德堡大學邀請我擔任客座教授。我說,我怎麼能夠和我的才幾個月的女兒分離半年之久呢,如果不能全家一起來,就算了吧。於是,我們一家都受到了邀請。我們住在離舉世聞名的古城堡僅一公里的山坡上,在那一片美麗的風景中度過了許多個白晝和黃昏。一到假期,我們推著童車遊覽世界,胖嘟嘟的啾啾先後出現在魏瑪、維也納、薩爾茨堡、巴黎、羅馬、佛羅倫薩的大街上。我坐在國際會議莊嚴的講臺上演講,會議廳門口突然傳來啾啾喊爸爸的脆亮話音。當時我有點慌亂,語無倫次,幸好她媽媽帶她離開了。


啾啾今年6歲了。她比較愛想事,朋友們說她比我更像哲學家。

  

《中國青年》:你說過,幸福是一種能力。

  

周國平:對。有人常常抱怨條件不好,運氣不好,幸福離自己很遠。其實他首先要做的是問自己:有沒有感受幸福的能力。幸福也好,苦難也好,是要用心靈去感受的。愛情也好,親情也好,也需要我們靈魂在場。能隨時隨地用心靈去品嚐生活的味道,才有幸福可言。


文章轉自愛思想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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