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9 人人知道而只有一個人敢說出來的東西

人人知道而只有一個人敢說出來的東西

思想停止了,才有思想。一切思想都是回憶。

思想是一份一經出版就被毀掉的原稿,學問便是各種充滿不同印刷錯誤的版本,每一種都力圖證明自己最符合原稿。

有時思想孕育於沉默,而靠談話催產。有時思想孕育於談話,而靠沉默催產。

感覺與感覺之間沒有路,只能跳躍。思想與思想之間有漫長的路,必須跋涉。前者靠靈巧,後者靠耐力。

真理是人人知道而只有一個人敢說出來的東西。

不過,也可能相反:真理是人人都不知道而只有一個人知道卻不肯說出來的東西。

謊言重複十遍就成了真理,——當然是對那些粗糙的耳朵來說。

還有另一種情形:真理重複十遍就成了謊言,——對於那些精緻的耳朵來說。一個真理在人云亦云的過程中被抹去了個性,從而喪失了原初的真實性。精緻的耳朵是寧願聽到有個性的謊言,而不願聽到無個性的真理的。不妨說,有個性的謊言比無個性的真理更為真實。

世界的真理一直在我的心中尋找能夠把它說出來的語言,我常常覺得快要說出來了,但是一旦說了出來,卻發現仍然不是。

讀許多前人的書的時候,我發現在他們身上曾經發生過同樣的情況。那麼,世界的真理始終是處在快要說出來卻永遠沒有說出來的邊緣上了,而這就證明它確實是存在的。

真理在天外盤旋了無數個世紀,而這些渴求者攤開的手掌始終空著。

每個人一輩子往往只在說很少的幾句話。

極端然後豐富。

一個聰明人說:“不把真理說得太過分,就可以把它說得久一些。”

但也可能相反:沒有人注意這位有分寸的導師。世人往往不理睬平和的真理,對極端的真理則大表震驚和憤慨,然後就悄悄打折扣地接受。一切被人們普遍接受並長久流傳的真理,在其倡導者那裡幾乎都是極端的,說得太過分的,只是後來才變得平和持中。

人人知道而只有一個人敢說出來的東西

新思想的倡導者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偏執狂,他對自己的發現有一種狂熱,每每把它絕對化。一種新思想無非是看事物的一個新角度,僅僅是一個角度,但倡導者把它看作唯一的角度,把它變成軸心了。就讓他這樣做好了,否則很難引起世人的注意。只有這樣做,才可能使人們擺脫習慣的角度,接受新的角度。在人類文化發展過程中,他的偏執並無大害,遲早會被克服,而他發現的新角度卻永遠保留下來了,使得人類看事物的角度日益多樣,靈活,自由。於是,偏執辯證地導致了靈活。

一個思想家一旦形成他一生中的主導思想,他便成熟了,此後他只是在論證、闡釋、應用、發揮、豐富他的這個主導思想。很少有人根本改變自己的主導思想,而且其結果往往是不幸的——多半不是確立了一個新的主導思想,而只是轉入了別人的思想軌道,喪失了自己的活力和特色。唯有曠世大才能夠經歷主導思想的根本轉折而又不喪失活力和特色。

每一個偉大的精神創造者,不論從事的是哲學、文學還是藝術,都有兩個顯著特點。一是具有內在的一貫性,其所有作品是一個整體。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每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一輩子只在思考一個問題,每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一輩子只在創作一部作品。另一是具有挑戰性,不但向外界挑戰,而且向自己挑戰,不斷地突破和超越自己,不斷地在自己的問題方向上尋找新的解決。

人類思維每每開出相似的花朵,相隔數千年的哲人往往獨立地發現同一真理。這與其說是因為人類心理結構的一致,不如說是因為人類境遇的一致。不管社會如何變化,人類的總體境遇是基本不變的。

人類基本的真理始終是相同的,變化的只是對它們的表達以及那些次要的真理。

我確信人性和人生基本境況是不變的,人類不分古今東西都面臨著某些永恆的根本問題,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構成了一切精神文化的核心。當然,對於每個人來說,如何融匯貫通卻是要他獨立完成的事情,並且必定顯出文化背景和價值取向的差別。

常常聽人嘆息:中國為什麼出不了大思想家?什麼時候我們才有自己的世界級大思想家?我答道:難道這很重要嗎?凡是大思想家,例如康德、海德格爾等,既然是世界級的,就是屬於全世界的,也是屬於你的。思想無國別。按照國別選擇思想家的人,真正看重的不是思想,而是民族的虛榮。

置身於傳統之外,沒有人能夠成為思想者。做一個思想者,意味著以自己的方式參與到人類精神傳統中去,成為其中積極的一員。對於每一個個體來說,這個傳統一開始是外在於他的,他必須去把它“佔為己有”,而閱讀經典便是“佔為己有”的最基本的途徑。

可以剽竊詞句和文章,但無法偷思想。一個思想,如果你不懂,無論你怎樣抄襲那些用來表達它的詞句,它仍然不屬於你。當然,如果你真正懂,那麼它的確也是屬於你的,不存在剽竊的問題。一個人可以模仿蘇格拉底的口氣說話,卻不可能靠模仿成為一個蘇格拉底式的思想家。倘若有一個人,他始終用蘇格拉底的方式思考問題,那麼,我們理應承認他是一個思想家,甚至就是蘇格拉底,而不僅僅是一個模仿者。

新的思想憑藉誤解前人的思想而形成,憑藉同時代人對它的誤解而傳播。

詮釋——也就是誤解——是每個人精神上自我生長的方式。

當一個大師解釋另一個大師時,難免發生曲解,因為他自己的思想太強大了,猶如強磁場,使一切進入這磁場的事物都發生了扭曲。

是否用自己獨特的語言說出一個真理,這不只是表達的問題,而是決定了說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許有共同的真理,但它只存在於一個個具體的人用心靈感受到的特殊的真理之中。那些不擁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無論他們怎樣重複所謂共同的真理,說出的始終是空洞的言辭而不是真理。

人人知道而只有一個人敢說出來的東西

感情的極端是痴,思想的極端是瘋。

長期生活在戶外的人,與長期生活在戶內的人,他們會有十分不同的感覺和思想。

第一種人有常識,沒有思想,但也沒有思想的反面——教條。他們是健康的,像動物一樣健康。

第二種人有常識,也有教條,各有各的用處。工作用教條,生活靠常識。他們是半健康的。

第三種人完全缺乏常識,全然受思想的支配,或者全然受教條的支配。從常人的眼光看來,他們是病人,前者是瘋子,後者是呆子。

那個用頭腦思考的人是智者,那個用心靈思考的人是詩人,那個用行動思考的人是聖徒。

倘若一個人同時用頭腦、心靈、行動思考,他很可能是一位先知。

一個人用一生一世的時間見證和踐行了某個基本真理,當他在無人處向一切人說出它時,他的口氣就會像基督。

人人知道而只有一個人敢說出來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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