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一家人

武汉的这个春天,千万个家庭,有过悲痛无助,也曾忧郁慌恐;时而坚强落泪,也时而感动欣喜……一如伴随这个城市的天气,有过雨水飞雪、惊蛰雷电,也盼得春分艳阳、清明日丽。老田(被采访人网名)和他的家人就身在其间。

4月1日下午,天清气朗。武汉市硚口区小学老师老田坐着社区安排的公交车,从隔离酒店返回江汉区航天花园的家。他说这是一两个月来第一回见到太阳。

在酒店隔离的最后14天里,他住过两个酒店,都是住在北边的房间,没有一丝阳光射进来。中途换酒店的那天,又遇上瓢泼大雨,他左右手拎着两个大大的塑料袋,凉飕飕地成了个“落汤鸡”。

在这之前,老田是经历了方舱医院,又因病情转重住进协和医院的新冠肺炎确诊患者。

回到阔别近60天的家,迎接他的是空荡荡的客厅和老母亲的遗像。整个下午,老田就坐在灵堂前,压抑太久的自责与内疚终于和着泪水倾泻而出。天黑时,姐姐劝住了老田,两个人开始打扫房间到凌晨三点。他说,要在这里等着老爷子(他对父亲的称呼)回来。

“最不想回忆那段日子”

老田口中的“吖头”是他的爱人,也是一名教师。吖头为了照顾在硚口区读高一的儿子,在学校附近租房子陪读。老田说,其实租房子从三年前就开始了。老田的母亲(老田叫老妈)几年前因为患上帕金森晚期须24小时请保姆照顾,这样家里就不够住了,只好保姆和老妈住一间,老爷子住儿子房间,还有一间是留给老田照看二老。吖头和儿子搬去出租房后,每个月家里又多了一笔开销,老田叨唠,他们夫妻俩都是拿死工资的,感觉压力很大。

春节前,吖头陪着她母亲在医院看病打吊针穿梭了五天,吖头的姐姐也陪她母亲去过一次医院。老田自己的姐姐也带着老妈和老爷子去武汉市二医院看过病,等了一整天的号也没能等到。老田没想到,这些“冒险”经历最后都成了家人“中招”的诱因。

大年三十,吖头出现低烧,初一到医院CT诊断为肺部磨玻璃影。老田和儿子是大年初二晚上同时出现低烧,初三去医院CT检查两人正常,医生说孩子应该是普通细菌感染。回家吃了四天药,儿子病就好了,但是老田夫妻二人同时出现大面积斑片状磨玻璃影。老田只好把二老托给姐姐照顾,他们一家三口去出租房吃药隔离。

儿子的姨妈后来也确诊。老田说,最担心的还是儿子,但也不好把儿子送去亲戚家,好在儿子低烧后再没有其他症状。老田夫妇只能一边在家隔离等床位,一边坚持每天凌晨后去肺科医院打吊针退烧(医院人少,也尽可能不传染路人)。白天,他们靠儿子熬的粥保存体力,深夜,夫妻俩相扶着步行到医院。

2月6日凌晨,武汉首批方舱医院开始收治轻症患者。平时从不求人的老田动用了各种关系,终于为他和吖头争取到第一批进入方舱医院的名额。

老田没有想到,他们这一走就是两个月,更没想到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

2月9日一早,老田接到姐姐电话,说早上起来看见老妈在她身边离世了。电话里,姐姐哽咽着却不敢哭出声,怕老爷子在房间里听见受不了。

姐姐给母亲擦洗、着装,好让母亲有尊严地走。直到夜里七点半,殡仪馆来人把母亲带走了。送别母亲时,姐姐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此后,父亲的感染症状也越来越明显,已经连续几天无法进食,姐姐也确诊了。姐姐给老田打电话,说父亲再不进医院治疗可能就不行了,喝水都困难。母亲走后,父亲连摔两跤,就没再下床,也无法去医院进行核酸检测,社区按政策不能以确诊病人往上报。老田急了,打电话到处求救,协调了两天,结果只有同情。

2月16日,实在没了办法的老田,找到一位媒体记者,求她用媒体监督来救救父亲。

就在这天,新任武汉市委书记王忠林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内容是部署开展为期3天的全市集中拉网式大排查,落实五个“百分之百”和“四类人员”应收尽收。

媒体记者很快向上反映情况,经过多人帮助协调,姐姐给老田打来电话说,同济光谷医院的救护车已经把父亲和她一起拉走了。

当晚,压抑了多天的老田说,他终于解脱了!

2月19日,武汉市三天集中拉网大排查交卷前夜,王忠林撂下狠话:如果再发现一例,就拿区委书记、区长是问!

老田把这天王忠林的讲话新闻在朋友圈转发了,2月19日,对于老田和他的朋友们而言,至今记得牢牢的。他们都说,武汉真正的转机应该是从这天开始的,这一决策不知道让多少个家庭得到了拯救。有得救的老师在群里留言:感谢政府的救命之恩!老田感激的同时也觉得无比幸运:“如果父亲再拖上几天,可能也撑不到今天了。”

3月30日,吖头也从酒店结束隔离回到儿子身边。几天前,姐姐也结束酒店隔离回家了。只有老爷子,如今已转到同济中法新城院区。但是老田知足了:“有得治就有希望,好在父亲没有走。”

老田说:“最不想回忆那段日子了,有种特别想逃避的感觉。”

“患难之时见真情”

老田的母亲也是一位中学退休教师,每年过年都有学生来看望,今年是个例外。“老妈一辈子待人宽容,自退休后就帮我带孩子,从没出去旅过游,近十年又患上帕金森病,老妈活得最委屈。”一想起母亲,老田就难受得要命。

母亲走的那天夜里,老田在方舱医院里一夜未眠,后半夜躲在被子里哭。夜里巡查的年轻护士听到哭声走过来,慢慢地问他话,还拉来一张椅子守在旁边安慰他。那天晚上,老田情绪有点失控,光吸氧就折腾了两次。老田后来说:“这是个年轻的声音,她就像我的亲人一样,她的每句话都让我感到安心。”

接下来的几天里,年轻的护士常常陪老田聊天,他这才知道,这人是来自贵州第二批援鄂医疗队的“90后”护士杨倩倩。

2月16日,武汉飘雪,老田的电热毯却坏了。几位护士连续申请好几次,也没能及时发放。也是来自贵州第二批援鄂医疗队的护士李冰把自己的电热毯给了老田:“这是新的,您放心用,我们是大山里来的,不冷。”

“那一刻的心情难以用语言形容,感激、感动、歉疚统统涌上心头。”老田说,“语言太苍白了,不足以形容她们在我心中的伟大。”坐在病床上,身为教师的他借了医生几张记录空白单,给她们俩分别写了两首诗——致逆行天使。

在方舱住了21天的老田病情转重,需转协和医院治疗。离开方舱的那天,老田在朋友圈写下了千字感恩文——再见,方舱,你曾救我与夫人于危难之时!再见,逆行天使们!我会永远记住你们美丽、善良的容颜,一同记下来的还有那21天来点点滴滴无法释怀的青春记忆。

离开前,老田和自己38病区的病友们,还有分管的杨倩倩合了影。

之后无论在医院还是在隔离酒店,老田都能时不时收到杨倩倩她们的微信,李冰把自己的光头照晒给老田看,杨倩倩在老田的鼓励下写了入党申请并获批准火线入党。3月18日,贵州第二批援鄂医疗队集体飞回贵州,杨倩倩专门给老田发来了他们的合影。

老田说:“她们一直在安慰我,关心我的病情,患难之时见真情啊!”

老爷子和姐姐被救护车送进医院的那晚,隐忍多日的姐姐一看见门口的白衣战士便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稀里哗啦地哭喊着:“救救我爸爸!”

一位医生说:“请相信我们的技术,一定会尽最大努力来抢救!”这句话,姐姐至今记得。

老爷子被直接推进重症隔离抢救室,姐姐就与父亲分开了。住院后,姐姐时不时拨打父亲的电话,但一直没人接听,护士过来安慰她别担心。没有父亲的消息,姐姐放心不下。那一刻,最近的距离成了最遥远的牵挂。

一个多月过去了,老爷子经历了三次大抢救,现在已经撤下了呼吸机,终于可以摸着床沿下地走路了。老田难以想象,一个身患多种基础性疾病、双眼高度近视又没戴眼镜的老人,在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的这些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老爷子给儿女们打电话总说,江苏苏州医疗一队的陈建新主任对他特别特别好,让他们一定要好好谢谢人家。3月底,在得知陈建新所在的医疗队即将回苏的时候,还在酒店隔离的老田找门卫借了纸和笔,给陈建新及所在的医疗队写了一封长长的感谢信,感谢他们给予父亲的精湛救治和关怀护理。

老爷子将与陈建新医生的合影发给老田看。照片上,老爷子竖起大拇指,眼睛里流露出阳光般的笑意。老田忍不住也给老爷子发去了大拇指。

“余生最想做的唯有感恩与回报”

吖头和老田的治疗过程差不多,在方舱医院住了21天后因病情较重又转到协和医院治疗了16天,酒店隔离期一到,她就直奔出租房。作为母亲,这些天里她时刻担心着刚满十五岁的儿子。“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待过,他要自己照顾自己的生活,还要自己上网课。”想到这些,吖头就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一回到出租屋的家,吖头逮着儿子又亲又抱,可看到乱七八糟的屋子,吖头又忍不住唠叨起来,还拖着儿子一起做了几个小时的清洁。儿子觉得太委屈,不高兴地躲在房间不出来。

老田说,儿子这些天跟他们打电话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但是他们也知道,这期间儿子也是险象环生。一次是儿子把消毒液不小心残留在锅里,第二天下面条中毒了,上吐下泻。还有一次怀疑是吃剩的饭菜没放冰箱招了虫子,第二天没有热透就吃,导致腹泻。这些都是老田单位的工会主席去看儿子发现后,悄悄告诉了老田和单位校长。

老田说,他学校的校长、书记、工会主席、主任都轮番去看孩子,给孩子煲汤做菜送饭。后来小区管控不让出入了,他们就偷偷地给孩子点外卖。校长和德育主任经常晚上给孩子打电话聊天,怕他心情抑郁。这期间,孩子七七八八各种小病小灾都在大家的帮助下扛了过来。还有很多人背后悄悄帮忙孩子,老田也不知道都有谁。

随着援鄂医疗队的大批撤离,老爷子也转到同济光谷院区集中治疗。最近老爷子牙疼犯了,耳朵也疼,晚上总是睡不好,身体恢复起来就慢。医生开了止疼药,老田打电话安慰老爷子,老爷子总发一个字音,不爱搭理。于是老田让儿子给爷爷打电话。老爷子一听是孙子电话就精神起来,问这问那,可一问到学习,儿子就烦了,慌着挂电话。

儿子是武汉一所市重点高中火箭班的学生。因为疫情期间一个人在家,很多课程没有跟上老师的要求,为此老田夫妇在治疗期间也没少挨班主任的“疾风骤雨”。为了保留孩子在火箭班的资格,老田不得已给儿子校长写了一封信,说明了家里的特殊情况。后来,班主任还专门给吖头发来了信息,提出给儿子适当降低标准,以鼓励为主。第二天,校长也给儿子打电话鼓励慰问。

老田终于舒了口气。

姐姐赶在老妈头七之前回家布置了灵堂。老田说:“母亲下葬事宜要等老爷子康复回来后再安排,可能需要缓几个月了。这期间我们要按医生嘱咐把身体慢慢调理好,以后还要拖着老爷子一起锻炼,身体好了生活才会好起来。”

劫难过后,老田说感受最深的不是恸哭与伤心,而是感恩与祈福!“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是一双双援助之手把我们一家人从困境中拉了回来,给了我们一家人顽强活下去的勇气与信心!余生最想做的唯有感恩与回报。”


记者:毛丽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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