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的言不由衷:說要克復神州,實則偏安江南

永嘉之亂後,西晉北方已基本淪陷。在王導的建議下,時任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的琅琊王司馬睿由下邳移鎮建鄴,掾屬一百多人跟隨南渡。過江之初,諸人在新亭聚會飲宴。周顗顧景生情,嘆息“風景不殊,舉目有江河之異”,引得眾人傷感而相視流淚。只有王導正色道:“

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

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一掃宴會上的頹廢之氣。心懷故國當然沒有問題,但搞得悲悲慼慼確實不太好看。王導的批評沒有毛病,諸人為之改容,收淚而謝。

作為跟隨司馬睿經略江南的名士領袖、門閥代表,王導的地位是不容置疑的。但王導是不是言出必行,輔佐朝廷帶領民眾致力於恢復中原呢?似乎是沒有,也就是喊喊口號而已。

王導的言不由衷:說要克復神州,實則偏安江南

王導

(一)南渡初衷只是經營江南,無意北伐

司馬睿還在洛陽的時候,王導便與其交好。八王之亂起,司馬睿一度捲入其中,並參與了東海王司馬越討伐成都王穎的行動。蕩陰一戰大敗後,僥倖逃回洛陽。王導便勸司馬睿離開洛陽回到封地,避禍的同時等待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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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陰之戰

司馬越西迎晉惠帝時,起用司馬睿為平東將軍,都督徐州,鎮下邳。後來又改任安東將軍、都督揚州。司馬睿用王導為司馬,十分信任。

琅琊王氏作為當時的頭等士族,政治投機還是很有兩下子的。家族代表人物王衍輔佐東海王司馬越,作為押寶的重點。而王導輔佐司馬睿,恐怕是作為備用的一招棋子。只是司馬越不爭氣,在權力鬥爭中屢出昏招,把自己氣死了。而王衍護送司馬越遺體南逃時,被石勒追上一網打盡。司馬睿和王導便由替補成為主力,得到了站上前臺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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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衍被俘

由下邳移鎮建鄴,是王導為司馬睿做出的重要建議,也發揮了重大作用。永嘉之亂後,洛陽城破,懷帝被俘,北方基本淪陷,事已不可為。移鎮建鄴的目的很明顯,就是遠離北方的亂局,利用宗室藩王、揚州都督的身份,在相對安定的江南建立根基。

在當時的形勢下,王導為司馬睿作的戰略規劃,只能是經營江南,靜觀其變。作為眾多地方勢力之一,能夠成功守土就不錯了。此時的王導,自然不會去作克復神州這樣並不現實的打算,更不可能有什麼行動,自保才是首要任務。真要有心向北進取,治所還得前移,至少是不能再往南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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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之亂後形勢

跟隨南渡的諸人也是圖個安穩,沒有別的想法。桓彝過江時,一開始見司馬睿名望不重,以為靠不住,非常失望。見了王導之後才高興起來,說有管夷吾這樣的人物,就不用擔心了。桓彝明確說自己過江只是想保全自身,而其他人應該大抵也是如此。真正有志於興復中原的人,都還在北方堅守呢。

當然旗幟還是不能丟的,姿態還是要有。新亭聚會上王導的豪言壯語,類似於周星馳的電影《鹿鼎記》中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說的“反清復明”。至於其他人是不是像韋小寶一樣領會其真意,那就不得而知了。

(二)初到江南的重點是穩定,無暇北伐

渡江之初,重點任務自然是穩定局勢,站穩腳跟。司馬睿帶領掾屬南渡,江東士族自然知道其目的所在,一開始是抱有較大的牴觸情緒的。本來在江東好好的,突然有外來勢力要介入,利益肯定要被分割,當然不會有好心情。

這時王導的精力便用在調和各方關係,讓司馬睿得到各方的擁護。主要是四個方面的關係:

南渡士人、本土大族、地方勢力、北方流民。

對南渡士人是以安撫為主,籠絡人心,儘量都給官做。參軍陳頵曾向王導建議,要中興晉室,就要吸取中原傾覆的教訓,用人必須有所改張,不能只看名望而不重實質,得真正用能幹事的人。王導並不採納,原因無他,當前的任務是安定,而不是向北進取。南渡士人是眼前唯一天然的支持者和共同利益者,用陳頵的辦法,馬上就變孤家寡人了。對這一群體,王導甚至是無底線的縱容。王澄這樣誇誇其談的名士,把荊州整得一塌糊塗,也不影響做官。卞壼曾要求王導治治王澄、謝鯤那種荒誕不經、不務正業的習氣,王導根本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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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士生活

對本土大族則是恩威並舉,用政治手段分化,籠絡一部分,打壓一部分。這就有了王導精心安排的司馬睿上巳觀禊這樣一場政治秀,排場弄得很足。此事很有疑點,但姑妄信之,據說效果大好,本來對司馬睿不大待見的本土豪強,見王導、王敦等人對司馬睿畢恭畢敬,立即改變態度。王導幫助司馬睿拉攏顧榮、賀循等江東首領,打壓義興周氏這樣的刺頭,總算是漸漸得到了本土勢力的認可和接納。

對地方勢力,採取政治攻勢為主,武力解決為輔。實際上當時的形勢下,要保持晉祚不滅,也只有偏安江南了。因此大部分地方勢力都承認、奉戴司馬睿,連遠在北方幷州的劉琨,都派溫嶠到南方來表示擁護。只有江州的華軼堅決不服。洛陽未被攻破時,華軼只認皇帝詔書,不受司馬睿節度,還說得過去。洛陽被攻破後,司空荀藩檄告天下,推司馬睿為盟主,這是華軼仍不從命,就是不顧大局了。最終只能訴諸武力,由王敦都督周訪、甘卓等人攻破江州。

對北方流民,則是利用和防範,將他們頂在北方當擋箭牌。不得以而南撤的流民帥,為了不失民心不能不接納,但都安置在長江以北,不信任是顯而易見的。流民帥在北方抗敵,得到的待遇卻極不公正,有功不賞,有鍋則背。得不到幫助就算了,甚至還要擔心後方的威脅。像蔡豹這樣還很服從命令的,跟隨羊鑑討伐徐龕反叛失敗,反被司馬睿當成羊鑑的替罪羊,派王舒擒住押到建康斬首,實在冤枉得很。

內部矛盾尚且自顧不暇,克復神州自然不能當真,甚至談都不方便談。尤其是本土勢力,在江東過得好好的,本來就對北方來的人心懷不滿。再提進取中原,肯定是要出錢出糧出人,矛盾又會激發。

因此在這一階段,主政的王導肯定只能迴避克復神州這樣的話題。愍帝被殺時,司馬睿做出大舉北伐要報仇的架勢,卻以運糧延誤為由,讓北伐就此偃旗息鼓,為此甚至不惜冤殺督糧的淳于伯。

這兩件事雖然都是落在司馬睿身上,但王導作為話語權與司馬睿差不了多少的人物,真要有北伐的心,也不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冤殺淳于伯之後,輿論大為不平,劉隗等人公開理論此事。從王導被迫主動請求承擔責任來看,有可能主意就是王導出的。

(三)東晉政權穩定之後為保家族地位,無力北伐

司馬睿稱晉王、晉帝,王導出力頗多,自然成為頭號重臣。王導執政向來是以清靜為要,說白了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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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元帝司馬睿

王導曾經派顧和等人到揚州所屬郡國考察太守級官員政績,這本來是正常而且必要的管理手段,卻被顧和指責過於苛察。然而王導“從善於流”,接受“網漏吞舟”的標準,連基本的考核都不要,實際上就等於不聞不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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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漏吞舟

而既然不能瞭解官員的執政業績,用人當然就更加只能看門第、看名望了。流民帥徐龕反叛時,王導提議用羊鑑率軍平叛,唯一的理由竟然是羊鑑出身泰山羊氏,是州里的冠族,一定能制勝。這個實在是沒有根據,別說郗鑑等人反對,連羊鑑本人都認為自己沒有能力幹這個差事。然而王導就是一意孤行,結果果然失敗。

既然基本的政務都被看成是多事,只能進一步地無為而治,北伐肯定是不可能的。甚至北方邵續被石虎進攻,劉胤建議救援,朝廷都不肯出兵,唯恐惹出事來。

何況司馬睿攝於琅琊王氏的權勢過高,已經開始進行一定的打壓。王導此時更關注的是如何維護家族地位和利益, 克復中原之類的問題當然更加不會考慮了。

王導主內執掌朝政,王敦主外手握兵權,此時權勢確實與皇帝不相上下。司馬睿登基時拉王導同上御座,只怕也不完全是故作姿態,心存感激的同時,也有幾分忌憚。因此不久就逐步重用劉隗、刁協等人,逐漸疏遠琅琊王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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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與馬共天下

王導表面上對此看得很平淡,實際恐怕並非心如止水。而鬥爭的結果是王敦起兵逼宮,王導在朝謝罪。司馬睿心中明白得很,劉隗等人只能在政治上對琅琊王氏進行制約,軍事對抗是搞不贏的,因此不同意劉隗提出盡誅王氏的建議。王導也清楚,有王敦擁兵在外,朝廷對王氏也是不敢怎麼樣。最終王敦攻入建康,對朝廷進行清洗後,退回武昌遙控朝政。與皇權鬥爭的這一回合,琅琊王氏勝出。

王敦起兵逼宮前,與朝廷還有個博弈的過程中,表章來往,態度漸漸變化。王導從公開渠道也好,家族內部信息也好,不可能不知道王敦的計劃。但王導並沒有什麼勸說、制止,相當於是默許。甚至很可能是與王敦達成了一定的默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迫使司馬睿就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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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敦第一次起兵

當然王敦後來再次反叛意圖篡位,這就超過了王導的底線。琅琊王氏雖然位重,畢竟沒有達到能取代司馬氏的程度,篡位是與天下為敵,還真有可能導致家族覆滅。這次王導大義滅親,斷然站在王敦的對立面。期間王導利用王敦病危的機會,率領家族子弟提前為王敦發哀,讓朝廷軍隊以為王敦已死,士氣大振,幫助朝廷擊敗王敦。王導在這一變故中,果斷放棄王敦,從而保全了家族。

這一階段,對於琅琊王氏家族來說,算是生死存亡的關鍵時期,王導不可能還有心思考慮北伐的問題。

(四)晚年失去重權意興闌珊,無心北伐

經過王敦變亂之後,庾亮逐步走上政治舞臺,王導的權力有所削弱。王導表面上滿不在乎,實際上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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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亮

庾亮出鎮武昌,擁強兵、據上流,卻仍執掌朝權,曾謀劃廢黜王導。王導得到消息,還說自己與庾亮是休慼同體,純屬謠言,甚至還裝作無所謂地說:“元規(庾亮字元規)若來,吾便角巾還第,復何懼哉?”然而見到眾人趨勢,多投附庾亮,心裡卻憤憤不平。遇到西風起時,經常用扇子遮蔽灰塵,說是“元規塵汙人”。

反應在政務上,則是日漸疏懶,不想理事。本來就是無為而治,這一下就更加無為了。很多時候王導都告病請假,也算是表達不滿吧。

晉成帝繼位的大典,王導居然都稱疾不參加。被卞壼一頓斥責,王導這才臨時趕來。王導還曾經告病請假不上朝,私下裡卻是去為郗鑑送行,也被卞壼得知,上奏彈劾,不過王導也不大在意。這種事想來也不是一次兩次。

王導的言不由衷:說要克復神州,實則偏安江南

卞壼

晚年更是不管事了,公文也不怎麼看。別人提意見,王導還說:“人言我憒憒,後人當思此憒憒”。當初局勢不穩,為政清淨不多事是說得過去的。如今東晉大局已定,該處理的政務還是要處理的,要不然又何必安排這個位置來讓你王導做呢?王導這麼說,只是對自己因為權力地位下降而消極應付的態度找個藉口罷了。

以這樣的精神狀態,自然也不會考慮北伐的事,當初在新亭“克復神州”的豪言壯語,不知道王導還記不記得。

倒是庾亮謀劃進取,鹹康五年(339年)進駐武昌對岸的邾城,上疏計劃北伐。其實陶侃在武昌時,早就判斷邾城不宜屯駐。郗鑑也認為準備不充分,不能大舉行動。而王導這次卻一改“無為”的習慣,附議贊成此事。

庾亮認為石勒剛死不久,是個北伐的機會。不過東晉長期以來並沒有做過準備工作,倉促之間發起攻勢還是很冒失的,勝算並不大。其實當時石勒已經死了五年了,石虎早就控制了後趙局勢,並沒有什麼機會可乘。果然沒過多久,邾城就被攻陷,守將毛寶戰死,庾亮謀劃的北伐成了笑話。

庾亮這人志大才疏,取代王導執掌朝政,王導是不服氣的。庾亮動議北伐,多半隻是為了撈點業績,擴大自己的政治影響,如同後來的桓溫、劉裕。有識之士如郗鑑等人,都對庾亮的計劃持反對態度。王導向來不願生事,這次一反常態地贊同北伐,以小人之心來揣測,不排除王導是想出庾亮的洋相,也是夠腹黑的。只是為此讓國家遭到重大損失,失地損將,王導也真是不顧大局。

王導的言不由衷:說要克復神州,實則偏安江南

王導時期東晉形勢


總的來看,王導除了在新亭說過“克復神州”的話,便基本上再沒有過關於北伐的言論和行為。早年與司馬睿交好,“潛有興復之志”,恐怕指的不是收復中原的興復,而是偏安江南的中興。這一戰略意圖是一開始就定下來的,一直貫徹到底,喊喊口號鼓舞人心可以,卻不會真的去幹。所謂的無暇、無力,終究還是無心、無意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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