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周末画儿君在影院看了《他们已不再变老》。这片子排片率奇低,上座率也不高。当然,可以理解,尽管这是《指环王》三部曲导演彼得·杰克逊的最新力作,但一部利用百年前照片、影像修复、上色并3D化的一战纪录片,怎么可能指望有多少人气呢?不过,画儿君的观影感受极佳,真实的呈现比任何表演都更令人震撼。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他们已不再变老》电影海报。

片中出现了毒气战后失明的士兵列队前进的影像,以往,我们已经在照片中见过这样的场景,如今在屏幕上,看到真实存在过的人们盲目摸索着向我走来,仍有一种颤栗击中。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观影之前,画儿君对这样一部纪录片采用3D效果的必要性是感到怀疑的。但观影之后,却觉得大有价值。它没有给人多少身临其境的体验,那些粗粝、失色的陈旧图片与影像被3D化之后,反而带来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影像所指在心理层面的真实与影像能指在视觉层面的虚假,同常规剧情片意欲达成的效果恰恰相反,让你获得了强烈的疏离与拒绝之感——而这,似乎是重(chóng)视战争所必需的护身符



……一片黄绿色的雾……黄绿……雾……The yellow fog that rubs its back upon……Licked its tongue into the corners of the evening……黄色的雾,不是在诗人艾略特的伦敦,而是在欧陆的战场,蹭着它的背,舌头轻舔入夜晚的角落:堑壕、土丘、坑道、地穴、水洼、血氹……轻舔这人为的夜晚,不论此时人类的钟点指向凌晨还是正午,都是夜晚,夜晚,夜晚……

……黄绿……雾……这笼罩着战场的庞然巨兽渐渐淡去……枪声渐渐淡去……怪异的形体从雾中隐现,身体伛偻,动作迟缓,头和脸被裹在丑陋而恐怖的袋子里,跌跌撞撞,或者互相搀扶,扭曲地行进,如同在深海中艰难地挪动,又仿佛是死者从地狱归来……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1915年9月25日,卢斯战役,英国步兵在毒气战中前进。

这不是地狱却胜似地狱的景象,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毒气战的现场。

从1915年4月22日德军首次成功大规模运用化学武器之后,真正意义上的潘多拉墨盒被打开,此后到战争快结束时甚至愈演愈烈。据统计,整个一战中至少有50965吨毒气武器被使用,造成至少85000人死亡,非致命性伤亡117.65万人。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毒气袭击之后的英军阵地。

战争愈近终结,毒气战反而愈发疯狂。1918年,德军在西线投入的毒气弹,数量之大,前所未有。毒气战是自当年3月启动的一系列攻势中的重要一环,目的是赶在美军抵达欧洲战线之前,最后一次试图彻底击败协约国。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

一个似乎与战争距离最遥远的艺术家来到了这地狱,他将如但丁般返回人间,向尘世报告地狱的图景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萨金特,美国人,十九世纪下半叶最杰出的肖像画家。

说他距离战争最遥远,听着夸张却并不是没有根据。因为他是萨金特。一个美国人,一个肖像画家,尤其是,一个专为上流社会服务的肖像画家。看看他的客户名单吧,那些当年名利场中声名显赫的贵族、商人、演员、名媛,很多今天已经不为人知,但只需要看到里面有

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伍德罗·威尔逊,富豪约翰·D·洛克菲勒,还有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你就知道他在肖像界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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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的《X夫人肖像》,神秘的美令人窒息。但当初问世时却因其大胆挑逗感官而酿成“丑闻”,险些让萨金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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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ady Agnew of Lochnaw肖像,现藏于苏格兰国家博物馆。

游赏欧美的博物馆时,画儿君见到大量的萨金特画作,他笔下女性的优雅与高贵尤其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然,他同时代最激进的画家们进行了各种试验和探索,与之相比,萨金特不免显得颇为保守,偶尔甚至显得空洞。他很清楚时代的潮流,但并不打算接受,他反击道:“安格尔、拉斐尔和格列柯,他们才是我的大师,是我之所爱。”

然而,到生命的晚期,他也确实厌倦了上流社会的浮华。1907年,他封笔了,不再接受肖像画的订单,然后将全部心思集中在他终身热爱的风景画及装饰壁画上。不论是他的生活,还是艺术,都完美地呈现出一个富足、安乐的时代的全部特征,他经历和见证了最美好的老欧洲——也就是那个,要留给一战来无情撕裂的老欧洲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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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被毒气致盲的英军士兵。

静好岁月悄然撕裂。

1918年,萨金特接受了英国信息部的委托,深入法国西部战线四个月,直击真实战争状况。8月21日,萨金特亲眼见证毒气战后的战场,惨景令他受到极大震撼。在这个摄影术已经相当成熟的时代,62岁的他用极为传统的手法创作了巨幅的《毒气战》。(请横屏观看)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1919年3月,萨金特交出了这篇宏大的作业。巨型画布高231厘米,长611.1厘米,是最适宜战争场景的“宽银幕”。画面中心是一队因为毒气而目盲的伤兵,全都脸扎白布,每个人都把手搭在前一位的肩头,就这样排成一串,在队伍前方一位医务人员的牵引下向右边走去。用木板铺成的道路两侧乱糟糟地躺满了同样脸扎白布的伤兵,有些似乎在叹息,有些则未知生死。

整个场景,连同背后的天空都是灰黄色的,空中还能隐约看出战斗机在鏖战。惨淡的落日在远方落下,而背景中还有一队小小的伤兵同样走来。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尼德兰画家勃鲁盖尔《盲人引导盲人》。

把《毒气战》同勃鲁盖尔的《盲人引导盲人》进行对比,仅从视觉上看颇有些牵强,但主题与精神内涵让人产生自然的联想。虽然《盲人引导盲人》如同一场滑稽剧,而《毒气战》全然没有幽默或讽刺的成分(萨金特并不擅长讽刺),但“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般对人类命运的恐惧与焦虑却息息相通。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今天,我们已经通过摄影或纪录片见过太多战争的惨烈场景,甚至通过电影或游戏“切身”(不是亲身)地体验过战争。所以,萨金特的《毒气战》可能不会让我们震动。但是,在100年前,人们立刻被它征服,皇家艺术学院将其评为1919年度最佳图片。

1919年,萨金特再受委托,这次,他回到了肖像画的老本行里。1922年,他完成了这一幅同样巨大的画作《一战将领》。也许是萨金特不擅长处理太多人物的群像,也许是题材本身的限制过多,反正这幅画价值不高。画中的空间显得如此空洞虚假,将领们彼此之间没有发生任何肢体或神态的互动,你把他们当成是一个个假人贴上去的也可以——画儿君以为,最重要的原因是,

超出人类过往经验界限的巨大而非人性的战争,压倒并摧毁了将领们的个性——至少在艺术再现的领域中是如此。

这,也许怪不到萨金特。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左起第14位,手执指挥棒居于中间位置的人,道格拉斯·黑格元帅,1915年12月至1918年12月任英国远征军总司令。正是他在一战中,首次下令让英军施放了氯气。

尽管一战中首先及最多使用毒气的是德军,但纵观世界战争史,最早使用毒气的却是英国人,在20世纪初的布尔战争和八国联军战争中,英军曾向布尔人和清军发射氯气炮弹。


失去个性的不仅仅是将领们。《毒气战》中,士兵们同样失去了个性。此种表现倘若走得更远,向现代主义继续推进,我们就会看到彻底消灭个性的艺术——这是艺术家们对世界、对历史、对荒谬与恐惧的真实反应。

然而,对《毒气战》,如果你看得足够仔细,还能看到伤兵们腿缝间,远处,极其微小的一群人正在踢球。他们穿着色彩鲜亮的球服,动作轻捷,完全忽视战场的环境,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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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这是另一幅《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又是勃鲁盖尔)?这幅名作中,带翅膀的伊卡洛斯因为飞得离太阳太近而坠落入海,两条腿在画面右边海面上占据了一个极不显眼的位置,而世界上的其他人对此毫不知晓,或者即便知晓,也毫不在意。《毒气战》里的踢球者们,可以说是《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中不自觉的主角么?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勃鲁盖尔名作《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

《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曾经激发英国诗人奥登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

譬如在勃鲁盖尔的《伊卡洛斯》中:一切
是那么悠然地在灾难面前转身过去;那个农夫
或已听到了落水声和无助的叫喊,
但对于他,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失败;太阳
仍自闪耀,听任那双白晃晃的腿消失于
碧绿水面;那艘豪华精巧的船定已目睹了
某件怪异之事,一个少年正从空中跌落,
但它有既定的行程,平静地继续航行。

然而,我不想用强行翻转的方式把《毒气战》变成《风景与伊卡洛斯的坠落》的翻版。也许,人类的喜乐的确是无法互通的——“我只觉得他们吵闹”“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但人类这个物种呢,或者说任何物种吧,都不得不在共情与冷漠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若是共情过甚,我们就会被巨大的恐惧与痛苦压倒。奥斯维辛集中营中一个即将被屠戮的孩子,他情绪中的悲惨与恐怖就足以匹敌整个世界的欢乐,

若是设身处地、全副身心地代入他的存在,你会浑身僵直、麻痹、无法动弹——直到自我防卫机制将其切断

但若是毫无共情,那我们就会变成非人。在这里,在《毒气战》中,萨金特绝非无意添上的几个微不可见的踢球小人,从风格上来说,可以理解为一种自然主义的呈现,也许既不代表冷漠,也不代表希冀,仅仅是一种每个人都要直面的存在——不论那存在有多么痛苦,多么荒谬

他为上流社会画了一辈子肖像,最后却用11个看不见脸的人绘出地狱

▲真正的直面!1916年,戴着防毒面具踢足球的英军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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